>>> 人人都有故事, 這是[有故事的人]發(fā)表的第598個故事 母親的名字是珍寶 ◆ ◆ ◆文 | 山歲 1
母親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長長的隧道,欄桿切開耀眼的和伸手不見五指的光,姥姥就站在欄桿內(nèi)側(cè)喊她:你快來呀珍寶。母親有點害怕,下意識地退后幾步,結(jié)果姥姥就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她在掙扎中驚醒,醒來大哭。
姥姥是在這個夢發(fā)生的前幾個月去世的。夢不可信,不可不信。按照我們當(dāng)?shù)氐恼f法,有時候夢會是一種征兆。小姨起身安慰道:“這么大的人了,還信夢?別怕,夢都是假的。”
這是2011年的春節(jié)。我們一家三口關(guān)掉了小照相館,從武漢回母親娘家探望。這一年所有的事情都在好轉(zhuǎn),父親打牌的愛好終于戒掉了,也慢慢地不再喝酒。最開心的事情是,我們不用在擁擠的照相館夜宿了,我們買房了!
買房一直是母親的心愿。她13歲就離開了家,來到這個繁華的城市,這期間她憑借自己的能力開了一間照相館,直到遇到一貧如洗的父親,然后省吃儉用終于買了一棟100平米的房子。
在武漢買房的事情很快傳遍了母親娘家的整個村莊。母親成了一時的熱議話題。很多人開始議論紛紛,在武漢買一棟房子可以在我們當(dāng)時的鎮(zhèn)上買五棟房子。許多人開始對當(dāng)年那個默默無聞的小丫頭刮目相看,也就是我的母親,并說道,“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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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害怕不是無緣無故的。在這之前她還做過一個夢,她夢見一個山頂,風(fēng)極其大,她覺得冷極了,她并不是一個熱衷爬山的人,正當(dāng)她奇怪她怎么會獨自一個人在山頂?shù)臅r候,她回頭看遠方,什么都看不見,白霧洶涌而來。她對這種處境既害怕又抗拒。
同時的這段時間,母親總是感到身體不適,拖了半個月不見好,母親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給她開了些感冒藥。但直到今天,母親的感冒仍然不見好,母親只能說著:這煩人的感冒。
母親夢見姥姥的第二天早上,我跟在母親身后,繞過農(nóng)村的小路,去鎮(zhèn)上的藥店,母親說,“昨天喉嚨痛得睡不好。醫(yī)生,給我開些治嗓子藥。”
那醫(yī)生頭也不抬,冷冷地說著,“是感冒引起的嗓子疼嗎?那就含幾片金嗓子吧。”
是啊,感冒一個多月了。也不見好。醫(yī)生收回了準(zhǔn)備遞給母親的藥,微微抬起頭來斜視了一眼母親。“你這是不是白血病哦?”
母親嚇得連連后退,生氣地說,“你怎么可以這么詛咒我!有你這么說話的嗎?”隨即掉下眼淚。
我看你皮膚白得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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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dāng)有一天大家仍在議論母親買房的事情的時候,人群中一個人驚呼:“哎呀!可別說了,珍寶回武漢查出了白血??!”事情迅速地傳開了,這次事件的影響力更大,波及范圍更廣。鄰村的人見到都要不可置信地問一句:“是不是真的?。靠上А婵上Я税?!”
許多人都不可置信地相信了這件事情,我又怎么敢相信呢?
那年我十歲,正上小學(xué)五年級,在童年的尾巴里整日大汗淋漓。我不知道什么是生離死別,只隱約警覺到大家在驚嘆過后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以厄運降臨的悲劇眼光看我,議論我,說這孩子怎么這么可憐。
母親住院了。每天大把大把地吞著藥,而我上完培訓(xùn)班的課,再也不是回那個擁擠的小照相館吃飯了。有一次我在路上追逐一只蛐蛐,被隔壁賣水果的阿姨看見,她狠狠地批評了我:“你還不去醫(yī)院看你媽,你知不知道你以后就沒媽了!”
“我有媽,我媽就在醫(yī)院里。她等會兒就回來了!”
“你這孩子……你知道個屁哦!”
“你才沒媽,你全家都沒媽!”
“你這孩子你怎么說話的!”
我從來沒有這么討厭過一個人。氣得我狠狠地罵了她,罵完之后我大哭,我實在是太氣了。我哭著跑去了醫(yī)院,母親看見我來了,從床上困難地坐起來,見到母親我哭得更兇了。
“你是不是跟同學(xué)打架了?兒子,你怎么了?”
“媽,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怎么會不要你呢。”母親笑了,大概是覺得我的話幼稚吧。但她的笑容那么難得,又很苦澀。
“那他們怎么說以后我就沒媽了?”
母親愣了一下,捂著臉抽搐得很厲害,過了一會兒對我說,“不會的,你永遠是我兒子,我永遠是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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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住院的這段時間,我聽到了許多關(guān)于母親的故事。
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姥爺,早些年娶過一個女人,還沒來得及生孩子就病逝了。于是就和死了丈夫的朱氏成就了半路的姻緣,也就是我的姥姥。姥姥帶著一個兒子來和姥爺一起生活。
長得漂亮,獨生女,嗓門大……這些因素都助長了姥姥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潑婦。相反姥爺卻是一個十足的老實人,勤勞肯干,吃苦耐勞。據(jù)說那時候姥姥從不下地干農(nóng)活,不僅如此,村子里經(jīng)常能聽到姥姥罵人的聲音,都說是姥爺娶了一個皇后娘娘。
姥姥為姥爺生了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女兒就是我的母親。舊時代的女兒向來是得不到重視的,何況姥姥的母愛一直穩(wěn)固在帶過來的兒子身上。
母親七八歲的時候,姥爺?shù)昧宋赴?,整日在床上嗷叫,叫到不叫的那一天,姥姥開始坐在門口罵人,罵了三天三夜,她罵姥爺這個狗娘養(yǎng)的,扔下她和一堆瓜娃子,叫她怎么辦呢?
于是姥姥開始下地干農(nóng)活,家里的事情全部丟給了兩個年幼的女兒。做飯,洗衣服,掃地,喂豬,挑水挑不動,就挑半桶水……每件事情都做得很好,母親就是這樣提早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童年。
一直到十三歲的時候,鄰村有一戶在武漢開影樓的人家說是要挑一個乖巧聽話的女孩做學(xué)徒。正好母親的性格溫柔做事能干一直受到村里人的夸獎,姥姥對此很樂意,說是家里少了個要飯吃的。
說是學(xué)徒,其實什么都干,給老板家洗衣服,做飯……母親從來沒有抱怨。時間一長,才漸漸學(xué)了些東西。一直到母親有了工資,給姥姥寄回去的時候,這才引起了姥姥的重視。一時之間成為了姥姥最愛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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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母親開了一間小照相館營生。也就是我們家現(xiàn)在的這間小照相館。
母親二十五歲的時候遇到了父親,那時候父親是一名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享受繁華的年輕人,用派出所保安的微薄工資,用來和朋友喝酒,打牌。
這樁婚姻遭到了姥姥的反對,說這個年輕小伙子沒有錢,還不踏實,不是能過日子的人。母親聽不進姥姥的話,堅持和父親在一起。直到婚后一直過著拮據(jù)的生活。
一個人的生活和一家人的生活是不一樣的。據(jù)舅媽說起,每年母親回去的時候,脫下外套,竟然還穿著到處是補丁的秋衣,連襪子也是縫過的。母親笑著說,“穿在里面,別人看不見嘛!”
舅媽說,“二十一世紀(jì)誰還穿補丁的衣服呀,我們農(nóng)村人都不穿。何況珍寶是城里人。鬼知道她是多么節(jié)約哦!”
寫到這里我非常心酸。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我從未吃過沒有錢的苦,我小時候一眼看上的玩具,母親都會在不久之后買給我,母親說要吃肉補充營養(yǎng),現(xiàn)在回想起來,母親只會把肉拼命地夾給我和父親。自己卻說,要減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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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兩個星期,母親每天靠大把的藥丸子和藥水來堅持,終究還是惡化了。醫(yī)生說病情發(fā)現(xiàn)得很晚,再不進行骨髓移植,后果可能會很嚴(yán)重。 進行骨髓移植需要大量的費用,而且成功率只有30%。這時候舅舅提議說把房子賣了,說錢沒了可以再賺,但是命沒了,什么盼頭也沒了,你走了,孩子還怎么小,孩子沒了媽,放學(xué)回來沒人做飯,過中秋節(jié)過年時節(jié)家里冷清清的,多可憐呀。
母親想了想,哭著搖搖頭。她說她打了一輩子工,不能讓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樣苦。
母親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起不來了,只能靠別人幫忙推一把,歪歪地靠在枕頭上。說到這里她只是不停地哭,來看望母親的人總是來了一波又走了一波,許多人好像特別在意我,走過來摸我的頭,塞錢給我,并說安慰我的話。
一個星期后,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嚴(yán)重浮腫,加上持續(xù)發(fā)燒,她看起來面無血色,非常地虛弱,她感到身上的關(guān)節(jié)都很痛,并且頭痛,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吃下去一點粥也會吐出來。
醫(yī)生說這是因為身體的各個功能都在下降,免疫力低下。
母親的身體很快引起了高血壓和糖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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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寒氣未消,大風(fēng)吹在醫(yī)院走廊上,窗外厚積低矮的云層使人感到窒息。我和父親照常去病房守護著母親。那天我們到的時候,母親正咳得很厲害,她難受地扭曲著五官。
“你怎么樣了?是不是哪里疼?”
母親喉嚨腫得發(fā)不出聲音來,只是用力地咳嗽。但又像是有話要說。
父親走過去扶著她,撫摸著她的后背,試著將她扶起來。
母親咳得更厲害了,竟然咳出一團血出來。
“血……媽你吐血了!”嚇得我哇地哭了出來。
父親著急地問道,“你想說什么?”
是不是放心不下兒子……
母親艱難地點著頭,眼淚從兩旁滑落。她永遠地走了……
這時舅舅剛趕到,看到了母親吐出來的血,怒問父親是怎么回事,父親哭喪著臉說“珍寶剛剛咳得很厲害,一下子沒挺過去。”
舅舅怒問父親:“你怎么不叫醫(yī)生!你怎么不叫醫(yī)生!你為什么不叫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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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葬在了父親的故鄉(xiāng)。在一座極其荒涼的山崗上。我很想她。
作者:山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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