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來敦記（清）黎庶昌

　　卜來敦者，英國之海濱，歐洲勝境也。距倫敦南一百六十余里，輪車可兩點(diǎn)鐘而至[2]，為國人游息之所。后帶岡嶺，前則石岸斬然[3]。好事者鑿岸為巨廈，養(yǎng)魚其間，注以原泉[4]，涵以頗黎[5]，四洲之物[6]，奇奇怪怪，無不畢致。又架木為長橋，斗入海中數(shù)百丈[7]，使游者得以扳援憑眺[8]。橋盡處有作樂亭。余則淺草平沙，綠窗華屋，與水光揜映[9]，迤邐一碧而已[10]。人民十萬，櫛比而居[11]，衢市從衡[12]，日辟益廣。其地固無波濤洶涌之觀、估客帆檣之集[13]，無機(jī)匠廠師之興作、雜然而塵鄙也[14]，蓋獨(dú)以靜潔勝。
　　每歲會堂散后[15]，游人率休憩于此。方其風(fēng)日晴和，天水相際，邦人士女，聯(lián)袂娭游[16]，衣裙䌖襲[17]，都麗如云[18]。時或一二小艇，棹漾于空碧之中。而豪華世家，則又鮮車怒馬[19]，并轡爭馳，以相遨放[20]。迨夫暮色蒼然[21]，燈火粲列，音樂作于水上，與風(fēng)潮相吞吐，夷猶要眇[22]，飄飄乎有遺世之意矣。予至倫敦之次月，富細(xì)阿什伯里道往游焉[23]，即嘆為絕特殊勝[24]，自是屢游不厭。再逾年而之他邦，多涉名跡，而卜來敦未嘗一日去諸懷，其移人若此[25]。英之為國，號為強(qiáng)盛杰大，議者徒知其船堅炮巨，逐利若馳[26]，故嘗得志海內(nèi)；而不知其國中之憂游暇豫[27]，乃有如是之一境也。昔荀卿氏論立國惟堅凝之難[28]，而晉欒鍼之對楚子重則曰[29]：“好以眾整?！庇衷唬骸昂靡韵?。”夫唯堅凝。斯能整暇，若卜來敦者，可以覘人國已[30]。
　　大清前駐英參贊黎庶昌記。光緒六年七月。

　　注釋：
　　[1]卜來敦，現(xiàn)在一般譯作布賴頓(Brighton)，是英國濱海的城市，寧靜秀美。光緒三年(1877)，即黎庶昌出任駐英參贊的次年，他游覽了這個地方。卜來敦幽靜奇麗的自然風(fēng)光，和這里的人們優(yōu)游寧靜的生活，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光緒六年(1880)七月，作者寫了這篇游記，向人們介紹了“船堅炮巨，逐利若馳”的英國人生活“優(yōu)游暇豫”的一面。文章清新曉暢，描摹生動，又富于哲理性。[2]兩點(diǎn)鐘：兩個小時。[3]斬然：截然，陡峭。[4]原：即“源”。[5]涵：包容，包括。頗黎：即“玻璃”。[6]四洲：歐、亞、非、美四大洲。[7]斗：同“陡”，陡然，突兀。[8]馮：憑借，依靠。 [9]揜（yǎn）映：同“掩映”，交相輝映，遮掩襯托。[10]迤邐（yǐ lǐ）：曲折而連綿不斷。[11]櫛（zhì）比：像梳齒一樣密密地排列著。櫛，梳篦的總稱。[12]衢：大路。從衢：同“縱橫”。[13]估客：販貨的行商。帆檣：代指船只。檣，桅桿。[14]塵鄙：污染骯臟，鄙陋。[15]會堂：指英國議院的每年一次的議會。散會于六月底。[16]聯(lián)袂：衣袖連接，喻攜手。袂，衣袖。娭：同“嬉”，游玩。[17]䌖（jié）襲：聚合，重疊，雜錯。[18]都麗：美盛，漂亮。都，優(yōu)美的樣子?！对娊?jīng)鄭風(fēng)有女同車》：“彼美孟姜，洵美且都?！盵19]怒：強(qiáng)盛。鮮車怒馬：言車輛鮮麗，轅馬壯健?！逗鬂h書第五倫傳》：“蜀地肥饒，人吏富實，掾史家資多至千萬，皆鮮車怒馬，以財貨自達(dá)?！崩钯t注：“怒馬，謂馬之肥壯，其氣憤怒也。” [20]遨放：遨游、放任。韓愈《許國公神道碑銘》：“華靡遨放”。[21]迨（dài）：等到。[22]夷猶要眇：飄逸優(yōu)美。夷猶，也作“夷由”，原指遲疑不前，這里引申為從容縈繞。要（yāo）眇，也作“要妙”，美好的樣子?！冻o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脩。”王逸注：“要眇，好貌。”[23]道：通“導(dǎo)”，帶領(lǐng)，引導(dǎo)。[24]絕特：極為出眾。特，卓越，出眾。殊勝：特異，絕好。[25]移人：感化人。移，變易，這里引申為感染，指使人羨慕向往。[26]逐利若馳：拼命追求私利。指英人善經(jīng)商。[27]優(yōu)游：悠閑自得。暇豫：閑暇安樂。[28]荀卿：即荀況，戰(zhàn)國時思想家。著有《荀子》。堅凝：堅實牢固?！盾髯幼h兵篇》：“兼并易能也，唯堅凝之難。”此為精誠團(tuán)結(jié)意。[29]欒鍼：春秋時晉國大夫。子重：春秋時楚國司馬?！蹲髠鞒晒辍份d，晉大夫欒鍼出使楚國，楚令尹子重問欒鍼晉國為什么英勇，回答說：“好以眾整。”子重問還有什么，欒鍼又回答說：“好以暇?！?好（hào），喜愛。整，嚴(yán)整。暇，從容不迫，悠然。[30]覘（chān）：觀察，窺視。

　　作者曾于光緒二年（1876）出任駐英參贊，優(yōu)美的海淀城市卜來敦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這篇游記不僅以如詩如畫的語言描繪了卜來敦的靜潔環(huán)境，更主要的是強(qiáng)調(diào)了民眾的優(yōu)游生活是國家強(qiáng)大的標(biāo)志，而國家強(qiáng)大必然使民眾享有較高的物質(zhì)文化生活。這多少反映了清末向西方學(xué)習(xí)，力圖國家富強(qiáng)的歷史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