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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書詩研究札記（十六） ■蔡顯良 （三十三）“石壓蛤蟆”但率意 君于此藝亦云至，堆墻敗筆如山丘。 興來一揮百紙盡，駿馬倏忽踏九州。 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 胡為議論獨見假，只字片紙皆藏收。 不減鐘張君自足，下方羅趙我亦優(yōu)。 不須臨池更苦學(xué)，完取絹素充衾禂。 最能集中體現(xiàn)蘇軾“尚意”思想的一首詩，就是上面這首僅抄錄部分的《石蒼舒醉墨堂》。北宋書法“尚意”的思想首先是由蘇軾發(fā)動的。蘇軾著文、為詩、述畫皆以意為主，故其書法提出“尚意”顯屬自然而然之事。蘇、黃互嘲“石壓蛤蟆”“死蛇掛樹”，米芾自嘲“刷字”，均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在他們“尚意”書法思想的指導(dǎo)下所催生的獨特書法風(fēng)格。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三云： 東坡曰：“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鄙焦仍唬骸肮止滩桓逸p論，然間覺褊淺，亦甚似石壓蛤蟆。”二公大笑，以為深中其病。 “二公大笑”不會假，但據(jù)此“以為深中其病”，未免妄度二人之腹。二人并非認為對方深中自己書法之病，而是詮釋了引領(lǐng)潮流的一種勇氣，直面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新的一種態(tài)度！即使授人以柄，也不會停止前行。否則黃庭堅不會將蘇軾推為第一：“本朝善書者，自當推（蘇）為第一。”并作《題子瞻書詩后》對其書其詩大加嘆賞：“詩就金聲玉振，書成蠆尾銀鉤。已作青云直上，何時散發(fā)滄洲?！倍霸娋徒鹇曈裾?，書成躉尾銀鉤”這句詩如果用來形容北宋后期論書詩的繁榮盛況，倒也精確。這一時期的宋代書法在蘇、黃、米等一代大家的引領(lǐng)和實踐下，演出了宋代書法史上最絢爛的華章。論書詩中標舉的“尚意”思想，是宋代書論的最高表現(xiàn)。 “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這是“尚意”書法的第一聲春雷，它與黃庭堅的“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米芾的“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共同成為“尚意”書法的經(jīng)典表述。但這里要注意的是，蘇軾所言的“無法”并非真正的沒有規(guī)矩，而是超越規(guī)矩之后的“頓悟”，“有法”之中的“無法”，“變法”之后的“無法”，是對法度最高程度的掌控水平與創(chuàng)新要求。 需要饒舌的是，蘇軾書法的內(nèi)在目標是追求晉韻，崇尚平淡，而外在顯現(xiàn)卻是率性而為，個性突出。北宋書法經(jīng)過早期的盲目復(fù)古、彷徨不前，到中期歐陽修、蔡襄等的崇尚魏晉、復(fù)興古法，完成了“借古”的工作，為后期蘇、黃、米的革新創(chuàng)造打開了一條康莊大道，到了北宋晚期開花結(jié)果，走進了收獲季節(jié)。此時的整個文化氛圍與文藝氣候，亦為書法“尚意”的飆起推波助瀾。禪宗思想的流行，文壇的復(fù)古運動，畫壇的“逸格”祈尚，以及書壇本身的期盼創(chuàng)新等時代因素，使“尚意”書法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蘇軾與黃、米三人一起，順應(yīng)形勢，藉古而開新，他們的書法成為后來者特別是南宋書家傾慕取法的對象。但是由于多數(shù)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見他們?nèi)说孽r明個性化風(fēng)格，并刻意追慕，卻未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探討他們成功背后所蘊藏的審美追求，必然導(dǎo)致己書無所適從，缺乏古意雅趣?；蛟S南宋書壇復(fù)歸沉寂羸弱，與多數(shù)書家步趨蘇、黃、米書風(fēng)，不思變革創(chuàng)新有直接關(guān)系。看來北宋末年董逌的那句十分精彩的話：“法度盡處，乃可言筆墨懸解?！奔仁菍ι幸鈺L(fēng)的弘揚，同時亦宣告了北宋書法輝煌的終結(jié)。 ?。ㄈ模八郎邟鞓洹弊詾t灑 小字莫作癡凍蠅，樂毅論勝遺教經(jīng)。 大字無過瘞鶴銘，官奴作草欺伯英。 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 作為“江西詩派”的開山，同時又是書法家的黃庭堅，自然不會少了論書詩的創(chuàng)作，共作有30余首。作為“尚意”書風(fēng)的主將之一，在上面這首《以右軍書數(shù)種贈邱十四》中，其被人引用最多的一句詩即為最能體現(xiàn)“尚意”思想的“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 黃庭堅所尚之“意”，一指“晉韻”，二指稱“率意”，強調(diào)書家主觀能動的方面，非指隨意而為、任意妄為?；蛟S他此句詩中的“妙意”更為妥帖：“歸來妙意獨追求，坐想蓬山二十秋?！彼允鲈谇瓡r“字多隨意曲折，意到筆不到。及來僰（bó）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撥棹，乃覺少進。意之所到，輒能用筆?！薄半S意曲折”，只能“意到筆不到”，不能為書也。黃庭堅反對俗書，其“俗”字一當指“趨時貴書”等世俗之俗，其二大概即指這“隨意曲折”之庸俗之俗了。 黃庭堅曾謙虛地告誡朋友：“鄙書無法，不足傳后……誠有意書字，當遠法王氏父子，近法顏楊，乃能超俗出群?！秉S庭堅自己亦認為從王書當中悟到筆法：“游荊州，得古本蘭亭，愛玩不去手，因悟古人用筆意，作小楷日進?！逼洹吧幸狻钡耐獗硐?，跳動的是“復(fù)興古法”的心臟，流淌著師古尚晉的汩汩血液。崇晉尚韻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在書法上有所創(chuàng)新，而其創(chuàng)新所高舉的大旗即是與蘇、米一起，反對俗書，標舉尚意。從黃庭堅的論書詩中可以看出，崇晉尚韻、尚意反俗是黃庭堅書學(xué)觀的兩個最為根本的方面，亦即法古與創(chuàng)新。其中崇晉尚韻是手段、是方法，而創(chuàng)新、尚意、脫俗才是目的。 “北風(fēng)古樹折巔崖，蒼煙寒藤掛絕壁”，有關(guān)蘇軾與黃庭堅互相戲謔“石壓蛤蟆”“死蛇掛樹”的公案，大家均耳熟能詳，從黃庭堅此句詩亦可看出些許端倪。黃庭堅崇尚的美學(xué)思想是不外露，尚含蓄，柔可繞指，輕若兜實。黃庭堅在《胡宗元詩序》中說：“夫寒暑相推，草木與榮衰。慶榮而吊衰，其鳴皆有所謂，候蟲是也。不得其平則聲若雷霆，澗水是也。寂寞無聲，則動中律，金石絲竹是也。維金石絲竹之聲，國風(fēng)雅頌似之。澗水之聲，楚人之言似之。至于候蟲之聲，則末世詩人之言似之?！痹谶@三種不同的審美觀中，黃極力稱道的是“寂寞無聲，動而中律”的金石絲竹美。這種美以柔為剛，遇物而喜，胸次釋然，比律而歌。這種美學(xué)思想明顯承繼了《詩經(jīng)》風(fēng)雅頌的和諧美，延續(xù)了老莊“自然而然，無為之為”的含蓄美?！皩W(xué)書池上一雙鵝，宛勁相追筆意多”“移燈近前拭眼看，精神高秀非人力”，“宛勁相追”“精神高秀”，其追求的是一種剛?cè)峒鏉?、精神高古、韻味絕俗的書法風(fēng)格?！肮P法錐沙屋漏，心期曉月秋霜”，在黃庭堅的書法審美中，期待的是曉月秋霜，即一種蕭散跌宕、心與物化、神與冥契的高絕卓犖的境界。其審美追求顯然與“刷字”的米芾不同，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黃庭堅一邊評米字“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同時亦給予批評的緣由了。蘇、黃二人師友之間，互為知己，黃很懂蘇：“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碧K亦深懂黃：“魯直以真實心出游戲法，以平等觀作欹側(cè)字，以磊落人錄細碎書，亦三反也?！倍四酶髯詴ǖ耐庠谛蚊不閼蛑o的語詞下，隱含的是心照不宣的相知與期許。如此的高深境界自然較難理解，故竟有人拿此典得出蘇、黃書法是古代的丑書這樣的結(jié)論，實在讓人噴飯了。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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