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后胡適時代新紅學的領軍人物周汝昌先生是否為“新自敘說”找到了令人信服的根據了呢?本人也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雖然,在紅學領域,周汝昌先生無疑是我最為欽佩和尊敬的人,雖然先生一生為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辛勤耕耘,任勞任怨,嘔心瀝血,不惜生命;但是我仍為他沒有解開《紅樓夢》的謎底而遺憾。為此,我不得不對他的某些觀點提出商榷,只有這樣才能完成他老人家尚未完成的工作。我想如果周先生地下有知,他是可以理解的。 周汝昌先生和一大批紅學家經過多年考證,認定乾隆皇帝登基之后,為了緩和愛新覺羅家族內部的矛盾,為了緩和清朝上層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同時也為了緩和皇室與官僚、滿族貴族與漢族政客間的矛盾,一改其父雍正嚴酷的統(tǒng)治風格,實行了一系列“親親睦族”的舉措,包括恢復被雍正剝奪爵位趕出宗室的康熙皇帝的皇子皇孫們的宗室身份、爵位;返還他們的財產;減免部分“罪官罪臣”所欠朝廷的債務;恢復一部分被雍正革了職的官員的職務,等等。周先生因此猜想,在雍正朝倒了大霉的曹家,此時此刻,一定沾了大光。雍正六年被枷號示眾的曹頫,消失了七年多之后,又得到了重用,十二、三歲的曹雪芹也因此過了三年半的好日子。周先生的弟子們又將這三年半進行了渲染,認為在這三年半的時間里,曹雪芹一如書中賈寶玉一樣,寶馬輕裘,錦衣玉食,左擁右抱,頤指氣使,不可一世。這三年半,就是《凡例》中所說:“以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的天堂般地生活。周先生的這一猜想,自此成了“自敘說”的基石。 晚于周先生的“自敘說”的專家學者們,有的更為激進,他們?yōu)榱俗尣苎┣鄱噙^幾年“幸福快樂”的日子,干脆讓曹雪芹在雍正朝就過足了“富貴癮”。他們推斷說,雍正六年,曹頫雖然被枷號示眾,但是按照滿清祖制,旗人是享受月供的,曹家身為內務府包衣,是當然的旗人,生活不至太差。況且曹家還有許多富貴親戚,不論那一個,稍使援手,曹家就會比一般人過得好。加之雍正對曹家并未趕盡殺絕,在蒜市口有十七間半老屋,在北京的另一處(大約是西山)還留有房地產,而雍正初期,讓怡親王允祥拘管、照看過曹頫都成了曹雪芹青少年時期榮華富貴的證據。 “自敘說”的另一扛旗人物,劉心武先生由于有周汝昌先生的推論做依據,干脆屢屢用“回黃轉綠說”做支點,撬開《紅樓夢》一個又一個未解之謎。劉先生在一系列的揭秘《紅樓夢》的作品中,無數次提到“回黃轉綠”,而且以“回黃轉綠”為基礎,進一步揭秘,由此構建了一座世界上最高大宏偉的空中樓閣。好在劉先生是講理的,他一再強調,他的揭秘只是他的一家之言,他也沒有把“回黃轉綠”直接演繹成“回黃轉紅”,要知道,“回黃轉綠”的狀態(tài)只能叫“過日子”而不是“好日子”,是決不可能達到“烈火烹油”般紅火的。以“回黃轉綠說”支持“自敘說”是勉強的,蒼白無力的,因此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無論是“三年半”也好,無論是“十七間半”還是“回黃轉綠”也好,其實都不足以證明曹雪芹確實趕上了好時候,更無法證明曹雪芹曾經趕上好日子?;蛟S曹雪芹在貧窮潦倒之前過了一段基本溫飽的生活,要不然他沒有精力和能力創(chuàng)作《紅樓夢》。但是我斗膽說一句不自量力的話,他絕沒有過上“錦衣紈绔、飫甘饜肥”的日子,更不曾有“賈寶玉式”的生活。因為歷史沒有給他那樣的機會,因為乾隆父子沒有那般仁慈。否則,曹雪芹不會有大情大義,不會有大悲憫、大怨憤、大仇恨,不會有傷時罵世之作。 當大家推崇“自敘說”的時候,以為只要能夠找到曹雪芹有過幸福時光,那么他筆下的賈寶玉就是他自己。但是大家又不約而同的犯了同樣一個錯誤,感覺曹雪芹在寫自己的同時,忽視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曹雪芹為什么不可以不寫自己?我對“自敘說”的懷疑正基于此: 首先,“自敘說”的基石——曹雪芹確曾過了幾年“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好日子,是沒有根據的,也就是本人所說的“歷史沒有給過曹雪芹那樣的機會”。胡適先生和周汝昌先生都沒有把“自敘說”做成“鐵案”,究其根本原因即是沒有文獻資料證明乾隆父子曾經對曹頫一家法外施恩,讓曹雪芹的青少年時期如皇子一般生活?!白詳⒄f”的證據是不足的,現有證據是經不住推敲的,甚至是虛謬的??滴跄┠辏滴趸实鄄恢挂淮瘟髀冻鰧Σ芤屠铎闳紊系奶澘崭械綋鷳n,雖然皇帝本人從不承認歷次南巡耗費了中央和地方的大量的錢財,但是他心知肚明曹李二人高達數百萬兩(白銀)的虧空實是因為連續(xù)接駕造成的??滴跻浴耙患抑鳌钡纳矸葑龀隽瞬黄匠5陌才?,讓曹寅和李煦在做織造郎中的同時,輪流兼管鹽政,并且明白無誤的告訴他們利用管鹽的權力早日補上虧空,否則的話,遺禍無窮??滴趸实鄣膽B(tài)度和做法,雖然給了曹寅、曹颙、曹頫和李煦喘息之機,但是也為日后雍正整治曹李兩家留下了口實。 說曹雪芹沒有趕上好時候,要先從其祖父曹寅和外舅公李煦說起。曹寅先是康熙帝的“奶弟”、伴讀,后又做了御前侍衛(wèi)、內務府郎中??滴醵拍?,三十三歲的曹寅出任蘇州織造,兩年后又調任江寧織造。李煦從青年時期即受到康熙的賞識,康熙十六年(1677),年方二十四歲的李煦授任廣東韶州知府,三十幾歲做到暢春園總管,后來外放接替曹寅做了蘇州織造。曹李二人由康熙親信而做官,因做官而為康熙在江南的耳目幾十年,康熙帝給予曹李二人的信任和恩寵,不僅僅讓朝廷內外大小官員眼紅耳熱,即是在康熙皇帝大大小小的皇子們心中也頗有幾斤分量。其中羨慕者有之,畏懼者有之,嫉恨者有之??滴跷迨荒?,曹寅患病,康熙動用驛馬從北京往南京“特快專遞”金雞納霜,雖然曹寅沒有等到康熙的“御藥”就撒手人寰,但也足以證明康熙對曹寅優(yōu)待尤加恩寵備至。曹寅死后,康熙特旨要曹寅的兒子曹颙襲職,曹颙不幸早亡后,康熙再次特事特辦,安排李煦為曹寅的遺孀李氏(李煦的堂妹)在曹氏同族近親中過繼兒子,因此曹寅同父異母弟兄的兒子曹頫得以承祧襲職。僅此一例,即可證明曹李二人與康熙的關系親密到何等程度。由于康熙皇帝在嫡長子一歲多的時候就立為太子,而且康熙對太子由親愛而溺愛,由溺愛而寵愛,太子在十幾歲時,康熙即讓其見識參與朝中大小事物,不僅康熙皇帝曾有“胤礽儼然如二皇帝”之說,種種跡象表明胤礽也確有“二皇帝”的膨脹心態(tài)。朝中文武官員更不敢“拿村長不當干部”,對未來的天子崇敬有加、謹慎服侍,曹寅與李煦等人概莫能外,自然是順應潮流把未來的命運之寶押在了胤礽身上。 可是命運弄人,同樣是在康熙五十一年,因為極其錯綜復雜的原因,太子胤礽第二次被廢。這一次廢黜,幾乎宣告了他政治生命的終結(書中“甄費”之由來),這讓那些追隨胤礽的官員們立刻陷入了進退失據、不堪言狀的尷尬境地。與此同時,康熙在二廢太子之后,如何使用十幾個已經成年的皇子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這在《紅樓夢》的第一回的末尾有所暗示(“封孰”二字恰是康熙矛盾心理的真實寫照)。在細細地掂量了諸皇子之后,由于其他皇子大多程度不同地陷入了爭奪儲君的斗爭之中,并且扮演了不太光彩和極不光彩的角色,慢慢地,康熙心里“重用”的天平傾向了率真英武的皇十四子胤禎和藏愚守拙的皇四子胤禛??滴趿荒晔辉?,康熙皇帝在暢春園神秘死去,雍正篡位的說法隨即流布京城。這讓雍正很是惱火,他幾乎懷疑朝廷中的所有官員和大多數皇子都是“流言”的制造者,當然也懷疑康熙的親信和當年皇太子的追隨者并遷怒于他們,曹李兩家自是首當其沖。雍正整治曹李兩家是先從李煦著手的:雍正二年,因織造任上虧空公家白銀三十八萬兩,被抄家籍產。雍正五年(1727年)二月又因曾為雍正政敵胤禩等人買過蘇州女子,定為“奸黨”,七十三歲的李煦被發(fā)配苦寒之地“打牲烏拉”,做“披甲人”(滿清兵士)的奴隸,受盡凌辱和饑寒。有人考證,“打牲烏拉”,即今黑龍江布特哈旗。“兩年來僅與傭工二人相依為命,敝衣破帽,恒終日不得食”(李果《在亭叢稿》卷十一),最后因凍餓死于當地。 曹家的最后一任制造官曹頫,則于雍正五年年末被雍正治罪,雍正六年正月被抄家,隨即被“枷號”(此事?lián)芟壬都t樓夢新證》講清宮檔案有文字記載),此后曹頫一家?guī)捉А8鶕寻l(fā)表的考證資料看,雍正治李煦的罪是借助康熙晚年對李煦態(tài)度的轉變?yōu)榛A,羅列了一系列罪名后對其痛下殺手的。其中原因是,李煦曾經做過暢春園總管,而康熙是偏愛暢春園的,他不僅自己喜歡,而且在暢春園西側擴建了新園,供太子專用。無形之中拉近了皇帝和李煦、李煦和太子的距離。作為暢春園總管,與康熙皇帝朝夕相處的機會太多,與朝中大臣們接觸的機會太多,了解宮廷最高機密的可能性自然就大大提高了,雍正對李煦是不能不有所忌諱的。雍正采取不正當手段上臺的事實,別人知道可能是源于坊間傳說,對于李煦來說,這種機密事情,包括康熙皇帝對諸位皇子的好惡傾向,其渠道來源一定是“可靠的”。從他嘴里露出點秘密,其殺傷力是不可言喻的。加之當年曹寅和李煦一心一意只顧孝敬皇上和太子,對雍親王那樣藏愚守拙、表面上對皇位無動于衷的皇子們,自然孝敬要少一些(退一步來說,他們也確實孝敬不過來)。這一段真實的歷史,曹雪芹在第五十三回書中有極為精彩的描寫。雍正生性多疑、殘忍,對李煦這樣的人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曹寅不過是早死了幾年,如果曹寅不死,其下場也好不到哪去。 雍正治曹頫的罪,從歷史資料來分析,幾乎全憑雍正一人對曹頫的“厭惡”感覺而獨斷專行的。李煦被抄家籍產以后,不難想見,江寧織造任上的曹頫惶恐不安至何等程度。他給雍正上了多少請安折,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那道朱批了一百九十九字圣諭的折子確是保存了下來,原文是: 江寧織造奴才曹頫跪奏:恭請萬歲圣安。 朕安。你是奉旨交與怡親王傳奏你的事的。諸事聽王子教導而行。你若自己不為非,諸事王子照看得你來。你若作不法,憑誰不能與你作福。不要亂跑門路,瞎費心思力量買禍受。除怡王之外,竟可不用再求一人托累自己。為什么不揀省事有益的做,做費事有害的事。因你們向來混賬風俗貫了,恐人指稱朕意撞你,若不懂不解,錯會朕意,故特諭你。若有人恐嚇詐你,不妨你就求問怡親王,況王子甚疼憐你,所以朕將你交與王子。主意要拿定,少亂一點,壞朕聲名,朕就要重重處分,王子也救你不下了。特諭。 這時候的曹頫,雖然還沒有被治罪,但是從雍正的話里已經可以看出端倪了。雍正猜測有人會借機恐嚇敲詐曹頫,實際上雍正才是真正的恐嚇者。“主意要拿定,少亂一點,壞朕聲名,朕就要重重處分,王子也救你不下了?!笔裁匆馑??就是要曹頫不要亂說亂動,甚至是要曹頫“噤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帝要整治曹頫,不過是一個眼神罷了。十二月二十四日內務府上傳檔(十四號文件)記載雍正諭旨:江寧織造曹頫,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朕屢次施恩寬限,令其賠補。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應盡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圖報,反而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企圖隱蔽,有違朕恩,甚屬可惡!著行文江南總督范時繹,將曹頫家中財物,固封看守,并將重要家人,立即嚴拿;家人之財產,亦著固封看守,俟新任織造官員綏赫德到彼之后辦理。伊聞知織造官員易人時,說不定要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轉移家財。倘有差遣之人到被處,著范時繹嚴拿,審問該人前去的緣故,不得怠忽!欽此。這一百九十一字的圣旨里面,雍正既是“公訴人”,又是“終審法官”,還是“執(zhí)行局長”。而曹頫無疑是遇上了“嚴打”,“從嚴從重從快”是逃脫不了的。曹頫下場,可想而知。他在雍正一朝,又怎么會有“鮮花著錦”的日子? 曹家第四次接駕(康熙四十六年第六次南巡)之后,曹寅和李煦的虧空不僅浮上了水面,而且入了康熙的眼目。隨著皇太子胤礽二次被廢,朝廷內部的權力重心開始轉移,尤其康熙五十九年以后,朝廷加大了對曹李兩家彌補“虧空”的催逼力度,曹李兩家已經過得十分艱難窘迫。套用眼下的時髦用語,他們實際上已經破產??滴趿荒晔?,內務府奏請皇帝,追討三處織造府代內務府賣人參的銀兩,并提出如不及時歸還,應立即嚴加拿問??滴醯呐臼牵骸耙雷唷???滴鯇Σ芾顑杉业膽B(tài)度,十年(康熙五十一年至康熙六十一年)間幾乎轉變了一百八十度。康熙的態(tài)度尚且如此,視曹李兩家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雍正,又該怎樣呢?原本在曹頫被抄家之初,雍正以為必定得大實惠,抄沒之后卻發(fā)現,曹家的家產已所剩無多,僅有幾張當票,且基本已成死當,因為曹家已無力贖回,現銀不過一千余兩,不夠大戶人家吃頓飯的。雍正在失望之余,將曹家在江南的家產奴仆全部賞給了繼任織造隋赫德,而曹頫“騷擾驛站罪”僅僅判賠白銀四百余兩。由此可見,雍正皇帝實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雍正做事,屬于“將其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的人,他執(zhí)政十三年,將其十幾個兄弟弄得“七死八活”,對親兄弟尚且如此,曹頫在雍正朝的日子又會好到哪去?因此,與雍正皇帝(指登基)共生的曹雪芹,最初的十三年也同樣是極其艱難的。 幾乎所有的紅學迷都認為曹雪芹沒有趕上曹家的好日子,但是越是紅學家越要把曹雪芹硬扯到好日子里來。幾乎所有的《紅樓夢》愛好者都解不透“三春爭及初春景”“勘破三春景不長 ”“三春去后諸芳盡”中的“三春”和“初春”的關系,說不明白“三春”及“初春”之所指。這一問題甚至困擾了紅學大家周汝昌先生半個多世紀。既然大家不能指點迷津,因此就有種種不切實際的猜測發(fā)放出籠。因此有的人就在搞不懂“初春”的情況下,盲目確定“三春”所代表的是乾隆朝的前三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周汝昌先生竟是肯定了這一觀點。其實到目前,尚無人能夠明確指出“初春”究竟是指哪一段時間,或指哪一年,還是書中的哪一個人物。在解不透“初春”的前提下,硬要對“三春”進行揭秘,其結果的可信度不言自明。繞過“初春”的問題去界定“三春”,并且把自己的臆想作為成果公之于眾,無論怎么說都夠不上嚴謹。周汝昌先生根據乾隆皇帝的“親親睦族”策略,以及乾隆為胤禩、胤禟等皇子復爵、歸宗的事實,最早提出曹頫一家在乾隆初年“回黃轉綠”的假想。劉心武先生根據這一假想,“考證”出“三春”的確切指向即是“乾隆朝最初三年”,隨即做了曹頫“官復原職”、又當上了內務府郎中的猜想。周汝昌先生提出“回黃轉綠”假想的時候,不無謹慎小心,但此后劉心武先生的猜想卻是大膽的,甚至是毫無顧忌的。對周汝昌先生和劉心武先生的敬業(yè)精神我是由衷贊佩的,但我對“回黃轉綠”的設想是有保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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