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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故事的人]發(fā)表的第520個故事

十七歲的單車

懷念我的舍友同學甲

王選

我已忘了那位同學的名字，隱隱記得，好像姓張。都已過了十年。十年，時光洗白一切。那就權(quán)且叫他同學甲吧，他只是那么多的同學里的一個。就如同路人甲，來過，又離開了。

2002年，初中畢業(yè)，我以我們中學第四名的成績上了天水師范學校。我們是2002屆師范生，當時的普師專業(yè)，400來人，分十個班，我在九班。

上了一年多，不知什么原因，把我們九班換成了二班，原二班和十班分解到了其他班上。就是這個時候，同學甲分到了我們班上。

同學甲，高個子，差不多一米八。頭發(fā)直立著，半月不理，就顯得生機勃勃，要在臉上長下來一般。常年穿一件灰綠的大西裝，天藍色校服褲，黑布鞋，有時是一雙開膠的運動鞋。

他是個大手大腳的人，走路邁大步子，取東西伸大手，跑步甩大膀子，說話是大嗓子。這可能和他的大個子有關(guān)吧。在師范，都是十六七歲的嫩娃娃。像他長成那邊，也是鶴立雞群了。

同學甲自然是坐到后排的，顯得多少有點落寞。我個小，在第一排。我們平時很少有交集，各玩各的。但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好人，不吵不鬧，大抽煙不喝酒，不惹是生非，不欺男霸女。很乖，喜歡嘿嘿的笑。農(nóng)村孩子的質(zhì)樸、善良、天真，統(tǒng)統(tǒng)沒有褪去。

就這么過了一年多，我們上普師三年級了。校園東側(cè)的月季開了又開，最后，都懶得開了。

2005年，元旦，班上搞晚會。同學甲不在。從那以后，他就斷斷續(xù)續(xù)不在學校了。他去了哪里？沒人知道。那時候還沒有手機，班主任派人找，也沒找見。過了幾天，他回來了。依舊是落寞的樣子，只是頭低著，大步走路，像霜殺的草穗。

也就是從這時候我才聽同學說起，同學甲精神不正常了。每天晚上，凌晨，大伙都睡了，他端著英語書，在水房里大聲誦讀著英語（晚休后宿舍燈就關(guān)了，只有水房的燈亮著）。他帶著濃厚方言的誦讀聲在空蕩蕩的水房里晃蕩著，蕩出了門，在樓道里又晃蕩著。當時，有一個單身女教師和我們同樓，她半夜上廁所，看見了背英語的同學甲。后來，她在很多場合表揚同學甲，說她已經(jīng)好多年在師范沒有看到這么認真的學生了。殊不知，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有點不正常了。

那時冬天，天黑得早。晚自習前，我們都在宿舍打鬧戲耍，教室燈還未亮。同學甲提著一個紅布包，里面裝著鼓鼓的東西，到了教學樓黑燈瞎火的樓道里，來來回回，邁著大步，放開嗓子唱美聲。他打圓嘴，繃著眼，用帶著濃重方言的粗糙嗓音在不見五指的樓道里唱著，那聲音，翻滾著，撞擊著，發(fā)出了嗡嗡之音。讓人聽了多少有些起雞皮疙瘩（后來，很多年，我一聽到美聲，就想起同學甲，就起雞皮疙瘩）。因為他唱美聲，好多女生害怕，在晚自習開始半天后，才哆哆嗦嗦一起擁進教室。有些來的早的，同學甲露著怪異的笑容，伸著大猩猩一樣的長臂，做擁抱狀，便撲了過去，像老鷹抓小雞一般，腳下一慢，便會讓他攬入懷里。女同學見狀，尖叫著，紛紛躲進教室，鎖了門，嚇得渾身篩篩子。

有一天晚自習，我們都寫作業(yè)。他從后排呼啦一聲起來，徑直走到講臺上，揮著手臂，做起了演講，一會大罵校長，一會說我們女英語老師多漂亮，一會說放牛養(yǎng)豬的事，但多是語無倫次。我們直愣愣的坐著，聽他演講，帶著恐懼。而這時，一個查晚自習的老師正好經(jīng)過，看有學生竟然站講臺上大聲喧嘩，這還了得，要造反？他氣勢洶洶進教室要批評。同學甲手一指，罵道：他媽的，滾出去。那老師見狀，一頭霧水，被震住了，之后悄悄退了出去。然后班長上去拉他，他一怒，端起講桌上的墨水瓶，砸到他身后的墻上，差點毀了電視。瓶碎了，藍墨水潑在雪白的墻上，異常刺目。我們呆若木雞，一驚一乍，看著氣喘吁吁的同學甲。

誰也搞不懂他是怎么了。好在他平時還算是基本正常的。

期末考試的時候，同學甲沒有參加，有人說他失蹤了。那是一個特別冷的冬天，雪消了又下，下了再凍。寒冷在骨縫里揮刀砍伐。他穿著他的另一件式樣老舊的白色夾克失蹤了。

后來，還是聽說，學校找到了他，在城里，一個人瑟瑟縮縮游逛著，已不成人形。學校通知了他父親，一個老實的只會點頭的六十歲的鄉(xiāng)下男人，領回了自己的兒子。

第二學期，也就是普師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學期，同學甲沒有來學校，聽說，在家里呆了一段時間，病情嚴重，送到三院了（天水市精神病院）。

2005年，我們上大專。原先的同學上了不一樣的專業(yè)，我學的中文。我們都把同學甲忘了。就像河邊的柳樹，會忘掉每一年的柳絮一般。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來了學校，而且分在了我們班上，最后，安排到了我們宿舍的一張空下鋪。我們成了舍友。

他依舊穿著那件灰綠的西裝，黑布鞋。頭發(fā)理短了，但依舊一根根立著。人白了些，微微胖了?？赡苁窃卺t(yī)院，見不著太陽，又服用激素藥的緣故吧。他坐在床沿上，搓著手，很局促的樣子，時不時看看大家，呵呵笑著。我們說：吃了沒？快打飯去。他呼一下，起身，在鐵皮柜里翻出自己的飯缸，大步流星的走了。

我們想著，同學甲的病，應該治好了。你看他，精神多了。我們就這樣成了舍友。

在班上，他依然還是很乖。不過女生喜歡跟他玩，逗他。有些是善意的，但也難說有些是純粹消遣他，看他的笑話。

后來，有人說，同學甲喜歡班上一個女生，那女生是他老鄉(xiāng)。高個，剪發(fā)，圓臉，很可愛。上普師時，當過校團委的什么。有一段時間，他每天早上給那女生提菜夾餅，或者油餅加菜。但最終招來了那女生的反感。在一次早自習上，那女生提著他送的早餐，氣呼呼來到他桌前，把餅子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拍在了他桌上。他張著嘴，紅著臉，很久很久，粗大的喉結(jié)卡在脖子上，難以上下。他的淚花兒忍啊忍，還是沒有忍住。

他的初戀就這么被殘忍的殺害了。那以后，他似乎再沒有喜歡過別的女生。事情也就那么過了，青春期的風，把一切都吹成了惆悵，吹成了莫名的憂傷。

多半年后，當我們以為同學甲這次真的痊愈了時，一切都不對勁了。

每天早晨，很早，五點吧，我們還睡著二覺，他就起了床，穿好，分兩次，一次四個水壺，到水房打水去了。我們起床后，總是有用不完的熱水，我們慶幸著，有這么一位好舍友。

但后來，他開始晚上不睡覺了。下自習，我們?yōu)跗甙嗽阌懻撝瑢W。我們說，同學甲，那誰誰看上你。他嘿嘿一笑，說，那就好，我娶回去當媳婦。然后就坐在自己床上發(fā)呆。發(fā)一陣呆，到水房端一盆水，把自己那件穿了好多年的西裝放進去，反復洗。從燈亮一直洗到熄燈了，還在洗。我們說：別洗了，把衣服的屎都洗出來了。他依舊洗。我們只好隨著他了。洗畢，他站在窗臺，把衣服掛在外面。又坐在床沿上發(fā)呆，發(fā)一陣呆，把水淋淋的衣服提進來，穿在身上，坐著。我們說，你那衣服沒干，不能穿。他不言語。我們說，脫了睡吧。他說，不敢說，有人在追殺我。

我們心卷著一疙瘩，安慰了半天，迷迷糊糊睡了。第二天醒來，他還是坐著，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衣服已經(jīng)半干了。到點，他又去提水了。我們再也沒有一點慶幸的感覺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要晚上洗那件衣服，然后掛一會，濕漉漉穿上，坐著。

周末，他夾著一本磚頭一樣厚，除了封面'牛津英語字典'六個漢字外，就全是英文的字典，落寞著臉，邁著大步，一個人獨自往來，幽靈一般。

有一天早晨，我們起床，梳頭，發(fā)現(xiàn)鏡子不在了，只好用手指頭湊活了一下。

我們把同學甲的事告知了班主任。那天晚上，他沒有上自習，不知去了哪里。我們準備睡了，他回來了。黑著臉。坐在自己床邊，一言不發(fā)。我們給他說了半天好話，安慰他，開導他。他依舊一言不發(fā)。我和他都在下鋪，平時睡覺，頭對頭?？赡翘焱砩?，我實在不敢和他頭對頭睡了，我怕半夜他一伸手把我掐死。我小心翼翼的問：我今晚頭放那邊睡行不？這邊睡的我脖子疼。他嗯了一聲，算是同意。我說，要熄燈了，睡吧。他握著拳頭，牙齒咬得格吧格吧響，說，你們先睡，有人要殺我。

他就那樣坐著，我們懷揣著恐懼顫巍巍睡了。一夜噩夢。隱隱聽見他拿什么在桌子上刻劃著，發(fā)著刺耳鋒利的響聲。

第二天，他很早到了教室，端坐著，面部僵硬。他不知道，學校已經(jīng)準備好了車，要送他回家。班長叫他出去，說買飲料喝。他直愣愣跟了出去。他到學校后面小賣鋪，說不喝飲料，要喝金六福酒。班主任說喝飲料好，他執(zhí)意不肯。沖了上去，差點砸了小賣鋪。好幾個老師上前，抓住他，他極力反抗著。車開了過來。一看見車，他掙扎的更兇了，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一邊咆哮著要喝金六福，一邊咒罵著，一邊含含糊糊說，你們是殺人犯，不要把我裝進棺材里。

他摔倒了好幾個人，又朝小賣鋪沖過去，老師們上去，摁住他，他掙扎著，怒吼著，踢打著，要把自己扯成零碎一般。最后暈了過去，轟隆一聲，倒在了地上，像一頭被殺到的牛。人們七手八腳把他抬到了車上。

有人從他的衣兜里掏出了好多鏡子碎片，都是匕首狀的。我們聽后，才知那是我們的鏡子。然后一陣后怕，萬一，他半夜病發(fā)，將我們一刀封喉了，那就不得了了。

同學甲，就那樣被送回了家。直到我們畢業(yè)，他都沒有回來。他的床和座位，一直空著，終究沒有等來那個屬于它們的人。我們就那樣畢業(yè)了，離開了生活了五年的師范。單杠上那磨得錚亮的光陰暗淡了，掛在窗外的隊服忘收了，鐵柵欄外的風破舊了，青春期的花兒，眼睜睜一層層落了。

我們終究再也沒有見過同學甲，也沒有了他的消息。

直到多年以后，隱隱聽人說，他去世了。也不知道消息的真假。想起他，我常想起我們的一位學長，也愛唱美聲，但有精神病，半夜跳下宿舍，離開了學校，一星期后，在三陽川的鐵軌上找打了他，可他已經(jīng)自殺了。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的舍友同學甲，是什么原因?qū)е滤癯隽藛栴}。學習壓力？家庭變故？感情受挫？遭受欺辱？沉迷網(wǎng)絡？好像都不是。

我依舊懷念著同學甲，總希望他活著，領了教師資格證，在某個山村的小學，快樂的當著老師，有一幫可愛的學生。可還是有人說他離開了。

作者：王選

責編：丁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