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是衛(wèi)國公室的庶出公子，名鞅，姓公孫，他的祖先原本姓姬。商鞅年少時喜好刑名之學(xué)，事奉魏國相國公叔座當(dāng)中庶子。公叔座知道他有才干，還沒有來得及向魏王進(jìn)薦。適遇公叔座病重，魏惠王親自前往探望病情，說：“您的病倘若有三長兩短，國家將怎么辦？”公叔座說：“我的中庶子公孫鞅，年紀(jì)雖輕，卻身懷奇才，希望大王把全部國政交付給他?！蔽和醭聊徽Z。魏王將要離去，公叔座屏退旁人而說道：“大王如果不起用公孫鞅，就一定要殺掉他，別讓他出國境。”魏王一口應(yīng)承而離去。公叔座召見商鞅告訴道：“今日大王詢問可以擔(dān)任相國的人選，我說了你，看大王的表情不贊成我的意見。我理應(yīng)先國君后臣子，便對大王說如果不任用公孫鞅，就該殺掉他。大王應(yīng)承了我。你可以趕緊離開了，（不然，）將要被逮捕?！鄙眺闭f：“大王他既然不采納您的話任用我，又怎么能采納您的話殺我呢？”結(jié)果設(shè)有離去。魏惠王離開公叔座後，便對身邊的人說：“公叔座病得很重，令人悲傷?。∷胱屛野褔桓督o公孫鞅，豈不荒唐呀！”

　　公叔座已死，公孫鞅聽說秦孝公在國中下令尋求賢才，準(zhǔn)備重建秦繆公的霸業(yè)，東方要收復(fù)被魏國侵占的土地，于是就西行進(jìn)入秦國，通過秦孝公的寵臣景監(jiān)來求見孝公。秦孝公立即會見衛(wèi)鞅，交談?wù)潞荛L時間，孝公常常打瞌睡，沒有聽。談完后孝公對景監(jiān)發(fā)脾氣說：“你的那位來客只不過是個無知狂妄之徒罷了，哪配任用呢！”景監(jiān)因此責(zé)備衛(wèi)鞅。衛(wèi)鞅說：“我用五帝之道勸說孝公，他的心思不加理會呀。”五日之后，衛(wèi)鞅又要求孝公接見自己。衛(wèi)鞅又進(jìn)見孝公，談得比前次更多，然而沒有中孝公的意。談完后孝公又責(zé)備景監(jiān)，景監(jiān)也責(zé)備衛(wèi)鞅。衛(wèi)鞅說：“我用三王之道勸說孝公，而他聽不進(jìn)。請求再一次召見我?！毙l(wèi)鞅再一次進(jìn)見秦孝公，孝公覺得好而沒有采用。談完后衛(wèi)鞅離開。孝公對景監(jiān)說：“你的那位來客好，可以同他交談了?！毙l(wèi)鞅說：“我用霸道勸說孝公，他的意思要采用了。如果再召見我，我知道該說什么了?！毙l(wèi)鞅果然又進(jìn)見秦孝公。孝公與他交談，不知不覺膝蓋在席上直往前挪動。交談了好幾天還不滿足。景監(jiān)對衛(wèi)鞅說：“你用什么說中我國君的心意？我的國君高興得很啊?！毙l(wèi)鞅說：“我用帝王之道達(dá)到夏、商、周三代盛世來勸說國君，可國君說：‘時間太長，我沒法等待。況且賢能的君主，都在自身就揚名天下，哪里能默默無聞地等待幾十年、幾百年來成就帝王之業(yè)呢？’因此我就用強(qiáng)國之術(shù)向國君陳述，國君大為高興。但這樣就難以同殷、周的德治相比擬了?！?/font>

　　秦孝公立即任用衛(wèi)鞅，衛(wèi)鞅準(zhǔn)備變法，但秦孝公擔(dān)心天下非議自己。衛(wèi)鞅說：“行動遲疑不決就不會成名，做事猶豫不定就不會成功。那些有過人舉動的人，本來就會被世浴所非難；有獨到見識的謀劃者，必定會被百姓所譏諷。愚蠢的人對已經(jīng)完成的事情都感到困惑，智慧的人對沒有發(fā)生的事情都能預(yù)見。百姓，不可以同他們謀劃事業(yè)的創(chuàng)始，只可以同他們歡慶事業(yè)的成功。講論最高道德的人不附和世俗，成就偉大功績的人不征詢民眾。因此圣人如果可以強(qiáng)國，就不襲用成法；如果可以利民，就不遵循舊禮。”秦孝公說：“好。”甘龍說：“不對。圣人不改民俗而施教，智者不變法度而治國。依照民俗而施教，不費氣力就會成功；根據(jù)成法而治國，官吏習(xí)慣而百姓平安?！毙l(wèi)鞅說：“甘龍所說的話，是凡夫俗子的言論。常人茍安于舊習(xí)俗，學(xué)者局限于所見所聞。用這兩種人當(dāng)官守法是可以的，但不是與之探討成法之外事情的人，三代不同禮教而成就王業(yè)，五伯不同法制而建立霸業(yè)。智慧的人制定法律，愚蠢的人受制于法律；賢能的人更改禮教，無能的人拘泥舊禮?！倍艙凑f：“沒有百倍的利益，不能改變法度；沒有十倍的功效，不更換器具。效法古代沒有過失，遵循舊禮沒有邪惡?！毙l(wèi)鞅說：“治理社會不只一條道路，有利國家不必效法古代。所以商湯、周武不循古道而締造王業(yè)，夏桀、商紂不改禮制而亡國。違反古道的不可以否定，而因循舊禮的不值得贊美?！鼻匦⒐f：“好。”用衛(wèi)鞅為左庶長，終于決定變法的命令。

　　下令百姓五家為伍，十家為什，相互監(jiān)視，實行連坐。不告發(fā)奸惡者處以腰斬，告發(fā)奸惡者給予和斬獲敵人首級相同的賞賜，藏匿奸惡者給予和投降敵人相同的懲罰。百姓家中有兩個成年男子不分立門戶者，加倍征收他們的口賦。有戰(zhàn)功者，各按規(guī)定接受更高的爵位；進(jìn)行私下斗毆者，各按情節(jié)輕重給予大小刑罰。努力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耕耘紡織送交糧食布帛多者，免除本人徭役。專事工商未利以及因懶惰而貧困者，全部將他們收捕，沒入官府為奴。國君宗室中沒有軍功記錄的，不得載入宗室名冊。明確尊貴卑賤爵位奉祿等級。各按等級班次占有田地住宅，奴婢、衣著眼飾也按各家的等級班次享用。有戰(zhàn)功者顯赫尊榮，沒有戰(zhàn)功者盡管富有也無處炫耀夸示。

　　法令已經(jīng)完備，但沒有公布，恐怕百姓不信任，于是在都城市場南門立起一根三丈長的木頭，招募百姓有能搬到北門的給十鎰黃金。百姓對此感到驚奇，沒有人敢搬。就又宣布說“有能搬的人給五十鎰黃金”。有一個人搬走木頭，立即給他五十鎰黃金，以表明沒有欺詐。終于頒下法令。

　　法令在百姓中實行一年，秦國百姓到國都來說新法不適宜的人數(shù)以千計。在這時太子觸犯法令。衛(wèi)鞅說：“法令不能實行，是由于上面的人觸犯法令?！睖?zhǔn)備依法懲處太子。太子，是國君的繼承人，不能施加刑罰，便對太子傅公子虔行刑，并對太子師公孫賈處以黥刑。第二天，秦國百姓都服從法令了。實行新法十年，秦國百姓皆大歡喜，路上不撿拾他人遺物，山中沒有蟊賊強(qiáng)盜，家家富裕，人人滿足。百姓勇敢為國作戰(zhàn)，害怕私人斗毆，城鄉(xiāng)大治。秦國百姓中當(dāng)初說法令不適宜者有來說法令適宜的，衛(wèi)鞅說“這些都是擾亂教化的人”，全部遷居到邊境城堡。此后百姓中就沒有人敢于議論法令了。

　　于是秦孝公任用衛(wèi)鞅為大良造。衛(wèi)鞅率領(lǐng)軍隊包圍魏國安邑，迫使安邑投降，經(jīng)過三年，在咸陽大興土木建造冀闕、宮殿，秦國從雍遷都到咸陽。而后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共室養(yǎng)育后代。合并小都、小鄉(xiāng)、小邑、小聚為縣，設(shè)置縣令、縣丞，共三十一個縣。整治田地，開立阡陌封疆作為地界，從而使賦稅征收整齊劃一。統(tǒng)一斗桶、權(quán)衡、丈尺的標(biāo)準(zhǔn)。實行第二次新法四年，公子虔再次違反規(guī)約，處以劓刑。經(jīng)過五年，秦人國富兵強(qiáng)，周天子贈送祭肉給秦孝公，諸侯都來祝賀。

　　第二年，齊軍在馬陵擊敗魏軍，俘虜魏太子申，殺死將軍龐涓。又過一年，衛(wèi)鞅勸說秦孝公道：“秦國與魏國，就譬如人有心腹之病，（不能兩全，）不是魏國吞并秦國，就是秦國吞并魏國。什么原因呢？魏國居于崇山峻嶺的西面，在安邑建都。與秦國以黃河為界而獨占山東的地利。情況有利就向西侵伐秦國，情況不妙就向東擴(kuò)展土地。如今靠國君的賢能圣明，國家賴以強(qiáng)盛。而魏國去年被齊軍打得大敗，諸侯紛紛背離，可以乘這時機(jī)攻伐魏國。魏國抵擋不住秦軍，必定向東遷移。魏東遷之后，秦國占據(jù)黃河、華山的天險，向東可以控制諸侯，這是千秋帝王之業(yè)啊。”秦孝公認(rèn)為是這樣，派遣衛(wèi)鞅領(lǐng)兵攻伐魏國。魏王派公子印領(lǐng)兵迎擊秦軍。兩軍已經(jīng)相遇，衛(wèi)鞅送信給魏軍將領(lǐng)公子印說：“我當(dāng)初與公子相交甚好，如今同為兩國之將，不忍心互相攻伐，是否可以同公子當(dāng)面相見，締結(jié)盟約，痛飲一番而后撤兵，以安定秦國和魏國。”魏公子印認(rèn)為好。兩人會面訂立盟約完畢，設(shè)宴對飲，可是衛(wèi)鞅事先埋伏穿戴盔甲的武士而襲擊俘虜了魏公子印，乘勢攻擊他的軍隊，全部打垮魏軍而返回秦國。魏惠王因軍隊屢次敗于齊國、秦國，國內(nèi)十分空虛，日益衰落，非常恐慌，于是派遣使者割讓河西之地奉送給秦國以求和解。而后魏惠王就離開安邑，遷都到大梁。魏惠王說：“我悔恨當(dāng)初不聽公叔座的話啊。”衛(wèi)鞅擊敗魏軍歸來，秦孝公封給他於、商之間的十五個邑，從此號稱商君。

　　商君為秦國相十年，公室貴族中有很多怨恨不滿的人。趙良會見商君。商君說：“我能見到您，是通過孟蘭皋，現(xiàn)在我請求能同您結(jié)交，可以嗎？”趙良說：“我不敢奢望?。】浊鹩性掃@樣說：‘推舉賢才而受到擁護(hù)的人進(jìn)用，收羅不才而成就王業(yè)的人辭退?！也徊牛识桓覐拿?。我聽說這樣的話：‘不該有的地位而占據(jù)它叫做貪位，不該有的名聲而享有它叫做貪名?！胰袈爮哪囊馑?，就怕我要成為貪圖地位、貪圖名聲的人了。故而不敢從命。”商君說：“您不高興我治理秦國吧？”趙良說：“能聽取反面的話叫做聰，能自我反省叫做明，能約束自己叫做強(qiáng)。虞舜有話這樣說：‘自我謙卑就高尚了?！蝗鐚嵭杏菟粗?，那就不必再來問我了。”商君說：“當(dāng)初秦國通行戎翟的習(xí)俗，父子之間沒有區(qū)別，男女同室共居。如今我改造他們的舊俗陳規(guī)，而制定男女的區(qū)別，大建懸示政教法令的門闕，造得如同魯國、衛(wèi)國的一樣。您看我治理秦國，跟五毅大夫相比誰高明？”趙良說：“一千只羊的皮，不如一只狐貍的腋毛；一千人的隨聲附和，不如一個士的直言爭辯。周武王倡導(dǎo)直言爭辯而昌盛，殷紂王喜好無人進(jìn)言而滅亡。您倘若不以周武王為非，那未我便請求始終直言而不受責(zé)難，可以嗎？”商君說：“常言有這樣的話：‘美言巧語好比花朵，直言不諱好比果實，苦口逆耳好比藥石，甜言蜜語好比疾病?！?dāng)真肯始終直言，便是我治病的良藥。我將以您為師，您又何必推辭呢！”趙良說：“那位五羖大夫，原是楚國郊野之人，聽說秦繆公賢明而希望謁見，可上路沒有盤纏，便將自己賣給秦國客商，身穿粗麻服裝喂牛。一年之后，秦繆公得知他，將他從?？谥绿岚纹饋?，讓他凌駕于百姓之上，秦國沒有人敢同他相比。任秦相六、七年，東面討伐鄭國，三次置立晉國的君主，一次挽救楚國北侵的禍患。在境內(nèi)發(fā)布政教，連巴人都來進(jìn)納貢品；對諸侯施予德澤，連八方戎翟都來臣服。由余風(fēng)聞，也來叩關(guān)求見。五羖大夫當(dāng)秦國的相，即使疲勞也不坐安車，即使酷暑也不打傘蓋，在國中巡行，不要隨從的車輛，也不攜帶武器，他的功績名字載入史冊保存在府庫中，他的德澤品行流傳到后代。五羖大夫去世，秦國男男女女痛哭流涕，小孩子不唱歌謠，春谷人不哼小調(diào)。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啊。如今您進(jìn)見秦王，利用寵臣景監(jiān)作為薦主，不是成名的正道。任秦相不拿百姓當(dāng)事，而大建宮殿門闕，不是立功的舉動。對太子的師博處以懲罰和黥刑，用嚴(yán)刑酷法殘害平民百姓，這是在積聚怨恨醞釀禍患啊。政教感化百姓的力量超過了君命，百姓服從上司的動作比執(zhí)行君令還要迅速。如今您又搞歪門邪道讓國君大權(quán)旁落，這不是實施政教的辦法。您同時又在封邑中坐北朝南自稱寡人，卻時時用法律約束秦國的貴胄子弟?！对姟氛f道：‘看那老鼠都有肢體，做人卻沒有禮儀；做人沒有禮儀，為什么不快死？’用《詩》中說的話來觀察您的所作所為，實在不是謀求長壽善終的行為。公子虔閉門不出已經(jīng)八年了，您又殺死祝懽而判處公孫賈黥刑。《詩》說道：‘得人心者興旺發(fā)達(dá)，失人心者土崩瓦解?！@幾件事，是不得人心的啊。您一出行，后面隨從的車乘幾十輛，車上載滿全副武裝的衛(wèi)士，力大而肌肉發(fā)達(dá)的作陪乘，手持矛戟的武士緊緊護(hù)衛(wèi)著您的車乘而疾走。這中間有一樣不齊，您就堅決不外出?！稌飞险f：‘依仗德行的昌盛，依仗暴力的滅亡?！纳ｋU得像早晨的露水（太陽一出就會消失）。您還想延年益壽嗎？那就為什么不歸還封賜的十五個都邑，自己到郊外耕灌菜園，勸說秦王起用身居山林的賢士，奉養(yǎng)老人，撫恤孤兒，敬重父兄，敘用有功，尊崇有德，才可以稍微求得平安。您若還要貪戀商、於的財富，專擅秦國的政教，積聚百姓的怨怒，秦王一旦拋棄賓客而不再在朝，秦國用以收拾您的罪名，難道會輕嗎？到那時死期就指日可待了。”商君沒有聽從。

　　五個月后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一幫人告發(fā)商君要謀反，國君就派出官吏逮捕商君。商君逃亡到邊關(guān)之下，打算住客棧。客棧的人不知他是商君，說：“商君的法令：留宿沒有通行證件的人要判罪?！鄙叹叭粐@息道：“唉，制訂法令的弊端竟然到了這種地步！”離開秦國前往魏國，魏人怨恨他欺騙公子印而大敗魏軍，拒絕接納。魏國有人說：“商君，是秦國的盜賊。秦國強(qiáng)大而他的盜賊進(jìn)入魏國，不遣返，是不可以的。”于是將商君送回秦國。商君再次進(jìn)入秦國，便直奔封地商邑，與其黨徒調(diào)動邑中軍隊往北攻擊鄭邑。秦王派兵攻打商君，在鄭邑池殺死他。秦惠王車裂商君尸體而示眾，說：“不許再有像商鞅這樣的造反者！”于是又殺滅商君的家族。

　　太史公說：商君，是個天性刻薄的人?？疾樗鸪跤玫弁踔g(shù)來求取秦孝公的信任，只不過是一時操持浮夸不根之說，并非他的本性。況且通過寵臣走門路，到了取得任用。

　　施刑宗室公子虔，欺詐魏將公子印，不聽從趙良的話，也都足以說明商君的寡恩了。我曾經(jīng)讀過商君《開塞》、《耕戰(zhàn)》等著作。同他本人的行為處事極相類似。他最終在秦國蒙受惡名，是有其緣由的?。?/font>

原文（含注釋）

　　商君者，衛(wèi)之諸庶孽公子也，(1)名鞅，姓公孫氏，(2)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學(xué)，(3)事魏相公叔座為中庶子。(4)公叔座知其賢，未及進(jìn)。會座病，魏惠王親往問病，(5)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諱，(6)將奈社稷何？”(7)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愿王舉國而聽之?！蓖鹾偃弧?8)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聽用鞅，(9)必殺之，無令出境?！蓖踉S諾而去。公叔座召鞅謝曰：“(10)今者王問可以為相者，我言若，(11)王色不許我。我方先君后臣，(12)因謂王即弗用鞅，當(dāng)殺之。王許我，汝可疾去矣，且見禽。”(13)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謂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國聽公孫鞅也，豈不悖哉！”(14)

【注釋】(1)“衛(wèi)”，國名，姬姓，始封君為周武王之弟康叔，于公元前十一世紀(jì)周公平定武庚反叛后，接受封賜的商都地區(qū)和殷民七族立國，建都沫（即朝歌，今河南淇縣），約有今河南北部與山西、河北、山東三省交界之地。自公元前六六○年被翟擊敗，國勢日蹙，國都屢次東遷。此時已為魏國附庸，國都在濮陽（今河南濮陽西南）。公元前二五四年為魏所滅。后在秦國扶持下復(fù)國，遷都野王（今河南沁陽），公元前二○九年為秦所滅。“庶孽”，嫡長子孫以外的旁系別枝，“公子”，別本或無“公”字。(2)“姓公孫氏”，春秋戰(zhàn)國時代，國君的孫子稱“公孫”，其后遂以“公孫”為氏。先秦的姓與氏有別，姓為有共同血緣關(guān)系種族之稱，氏是從姓繁衍派生出來的分枝。至秦漢，姓、氏合二為一，依照商鞅所處時代的習(xí)慣，公孫實為其氏，姬才是他的姓。司馬遷已用漢代習(xí)慣將姓、氏混同了。(3)“刑名之學(xué)”，“刑”亦作“形”，原指研究形體與名稱關(guān)系的學(xué)說，法家用以作為闡述、推行自己政治主張的理論，把“形名”與“法術(shù)”相聯(lián)系，“名”引申為名分、言論、法術(shù)等，強(qiáng)調(diào)循名責(zé)實，慎賞明罰。(4)“魏”，國名，姬姓，開國君主為魏文侯（公元前四四五年至前三九六年在位），其先世代為晉國之卿，后與韓、趙三分晉國，于公元前四○三年被周威烈王正式封為諸侯，建都安邑（今山西 夏縣西北）。公元前三六四年（或說公元前三六一年）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故魏又稱梁。領(lǐng)土主要有今山西西南部的河?xùn)|和河南北部的河內(nèi)之地。公元前二二五年為秦所滅?！肮遄保?，氏；座，一作痤，名，魏武侯（公元前三九五年至前三七○年在位）時繼田文為相?！爸惺印保倜?，戰(zhàn)國時代國君、太子、相國等上層權(quán)貴的侍從之臣。(5)“魏惠王”，名罃，或作瑩、嬰，亦稱梁惠王，魏武侯之子，公元前三六九年至前三一九年在位。詳見本書《魏世家》。(6)“有如”，“有”意同“如”，如果，倘若?！安豢芍M”，不能避忌，這是死的委婉說法。死為古人忌諱之事，但又無法避免，不便直言，故有此說。(7)“社稷”，社，土地神；稷，谷神，為天子、諸侯所祭祀，用以指代國家。“奈社稷何”，把國家怎么樣，意即怎樣安頓國家。 (8)“嘿”，同“默”。(9)“即”，如果。(10)“謝”，告，告訴。(11)“若”，你。(12)“方”，當(dāng)，應(yīng)當(dāng)。(13)“禽”，通“擒”。(14)“悖”，悖亂?；闹??！　?

　　公叔既死，公孫鞅聞秦孝公下令國中求賢者，(1)將修繆公之業(yè)，(2)東復(fù)侵地，(3)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寵臣景監(jiān)以求見孝公。孝公既見衛(wèi)鞅，(4)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jiān)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jiān)以讓衛(wèi)鞅。(5)衛(wèi)鞅曰：“吾說公以帝道，(6)其志不開悟矣?！?7)后五日，復(fù)求見鞅。鞅復(fù)見孝公，益愈，(8)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fù)讓景監(jiān)，景監(jiān)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9)請復(fù)見鞅?！摈睆?fù)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jiān)曰：“汝客善，可與語矣?！摈痹唬骸拔嵴f公以霸道，(10)其意欲用之矣。誠復(fù)見我，(11)我知之矣?！毙l(wèi)鞅復(fù)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12) 語數(shù)日不厭。景監(jiān)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13)鞅曰：”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14) 而君曰：‘久遠(yuǎn)，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shù)十百年以成帝王乎？’(15)故吾以彊國之術(shù)說君，(16)君大說之耳。(17)然亦難以比德于殷、周矣。”

【注釋】(1)“秦孝公”，名渠梁，秦獻(xiàn)公之子，公元前三六一年至前三三八年在位，詳見本書《秦本紀(jì)》。秦，國名，嬴姓，開國君主為秦襄公（公元前七七七年至前七六六年在位），他因護(hù)送周平王東徙有功而受封為諸侯，都西犬丘（即西垂，在今甘肅天水西南、禮縣東北）。后多次遷都。公元前三八三年秦獻(xiàn)公遷都櫟陽（今陜西富平東南）。公元前三五○年秦孝公遷都咸陽（今陜西咸陽東北）。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政統(tǒng)一中原。公元前二○六年被劉邦領(lǐng)導(dǎo)的起義軍所滅亡。戰(zhàn)國初期，地約有今甘肅東南、陜西中部至河南靈寶一帶的渭水流域。(2)“繆公”，即秦繆公，“繆”亦作“穆”，名任好，秦德公之子，春秋五霸之一，公元前六五九年至前六二一年在位。詳見本書《秦本紀(jì)》。(3) “東復(fù)侵地”，據(jù)本書《秦本紀(jì)》所載秦孝公求賢令，指收復(fù)秦國東部被魏國所攻取的河西（今北洛水和黃河間地）。(4)“既”，通“即”，立即。(5)“讓”，責(zé)備。(6)“說”，音shuì，勸說，游說?！暗鄣馈?。指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等五帝之道。(7)“開悟”，領(lǐng)悟，理會。(8)“益愈”，“益”、“愈”同義，越發(fā)，更加。這里指談得更多。(9)“王道”，指夏禹、商湯、周文武的三王之道。(10)“霸道”，指春秋五霸之道。(11)“誠”，果真，如果。(12)“厀”，通“膝”?！跋?，座席。古人坐法，以兩膝著地，臀部坐在腳后跟上，下墊坐席。(13)“驩”，同“歡”。(14)“比”，及，達(dá)到。“三代”，指夏、商、周三代?！拔嵴f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此句別本或作“吾說君以五帝三王之道比三”。(15)“邑邑”，同“悒悒”，憂郁壓抑的樣子。(16)“彊”，通“強(qiáng)”。(17)“說”，通“悅”，高興，喜歡?！　?

　　孝公既用衛(wèi)鞅，鞅欲變法，恐天下議己。衛(wèi)鞅曰：“疑行無名，(1)疑事無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2)固見非于世；(3)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于民。(4)愚者于成事，(5)知者見于未萌。(6)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于俗，(7)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是以圣人茍可以強(qiáng)國，(8)不法其故；(9)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毙⒐唬骸吧??！备数堅唬?10)“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11)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勞而成功：緣法而治者，吏習(xí)而民安之?！毙l(wèi)鞅曰：“龍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學(xué)者溺于所聞。(12)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13)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14) 智者作法，愚者制焉；(15)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16)杜摯曰：(17)“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毙l(wèi)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18)夏、殷不易禮而亡。(19)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禮者不足多?！?20)孝公曰：“善?！币孕l(wèi)鞅為左庶長，(21)卒定變法之令。

【注釋】(1)“疑”，遲疑，猶豫。(2)“且夫”，“且”用法同“夫”，皆為句首語助詞，起提示作用?！案呷恕保^人，超出一般人。(3)“見非”，被非難，被反對。(4)“敖”，通“謷”，詆毀，誹謗。(5)“”，同“暗”，不明，糊涂。 (6)“知”，同“智”。(7)“論”，講論，談?wù)摗！爸恋隆?，最高的德行?！昂汀?，隨著唱，附和。(8)“茍”，如果，倘若。(9)“法”，效法，沿襲?！肮省保f，這里指從前的成法。(10)“甘龍”，甘，氏；龍，名。秦國大夫?；蛘f為春秋時周宗室甘昭公后裔。(11)“易”，更改，改變?！懊瘛?，這里指民俗，民間習(xí)俗。(12)“溺”，沉溺，局限。(13)“居”，當(dāng)，任。(14)“五伯”，即五霸，戰(zhàn)國人一般指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句踐等春秋時代的五個霸主?；蛘f指昆吾氏、大彭氏、豕韋氏、齊桓公、晉文公；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吳王闔閭。(15)“制”，控制，制約。這里指受制。(16)“不肖”，不似，不賢?！熬小?，拘泥，拘束。(17)“杜摯”，秦國大夫。(18)“湯、武”，指商湯王、周武王。(19)“夏、殷”，指夏桀、商紂。(20)“多”，推重，贊美。(21)“左庶長”，秦國爵名。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為秦二十級爵中的第十級。按本書《秦本紀(jì)》記商鞅為左庶長在變法實施之后，與此記異?！　?

　　令民為什伍，(1)而相牧司連坐。(2)不告奸者腰斬，(3)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4) 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5)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6)僇力本業(yè)，(7)耕織致粟帛多者復(fù)其身。(8)事末利及怠而貧者，(9)舉以為收孥。(10)宗室非有軍功論，(11)不得為屬籍。(12)明尊卑爵秩等級，(13)各以差次名田宅，(14)臣妾衣服以家次。(15)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16)

【注釋】(1)“什伍”，五家為伍，十家為什。商鞅以此作為編制管理居民的基層組織，同時具有軍事組織的性質(zhì)。(2)“牧司”，監(jiān)視，糾察?！白?，罪，判罪?！斑B坐”，連罪，指一家犯罪，同伍、同什的其余人家要株連科罪。(3)“腰斬”，刑名，將人的肢體橫腰斬斷。(4)“賦”，即口賦，指按人頭征收的軍賦。(5)“率”，音lǚ，比率，標(biāo)準(zhǔn)，規(guī)定。(6)“被”，及，加。(7)“僇”，音lù，通“戮”?！皟J力”，即戮力，努力，盡力?！氨緲I(yè)”，法家認(rèn)為農(nóng)業(yè)是立國之本，故稱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本業(yè)。(8)“致”，送達(dá)，交納?；蛑^得到，亦通?！皬?fù)”，免除徭役。(9)“末利”，法家視工商為末，故稱工商之利為末利?！暗　?，怠慢，懶惰。(10)“舉”，全，全部?！笆真邸?，“孥”通“奴”，指收捕入為奴?；蛑^拘捕犯人及其妻子兒女，沒為官府奴婢。(11)“宗室”，國君的同族?！罢摗保u定，記錄。(12)“屬籍”，家族的名冊。這里指國君宗室的名冊。(13)“爵秩”，爵位奉祿。(14)“差次”，等級班次。“名”，名下所有，即占有。(15)“家次”，各家的等級班次。(16)“芬華”，芬芳華麗，這里引伸為炫耀夸示，意同前“顯榮”?！　?

　　令既具，(1)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國都市南門，(2)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3)民怪之，(4)莫敢徙。復(fù)曰“能徒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徒之，輒予五十金，(5)以明不欺。卒下令。

【注釋】(1)“具”，具備，完備。(2)“已乃”，于是?！皣际心祥T”，首都城中市場的南門。《周禮·冬官·匠人》謂國都建制“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場為國都重要組成部分，四周有經(jīng)界門閾。(3)“募”，招募，征求?！敖稹?，秦國以一鎰黃金為一金，等于二十兩，一說二十四兩（一兩約合今十六點二二克）。(4)“怪”，奇怪，驚奇。(5)“輒”，音zhè，即，立即。　　

　　令行于民朞年，(1)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shù)。(2)于是太子犯法。(3)衛(wèi)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睂⒎ㄌ?。(4)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5)黥其師公孫賈。(6)明日，秦人皆趨令。(7)行之十年，(8)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9)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wèi)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之于邊城。其后民莫敢議令。

【注釋】(1)“朞”，音jī，同“期”?！皷O年”，一整年，一周年。(2)“初令”，首次頒布的法令，指商鞅的新法。“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shù)”，本句第一個“之”字為動詞，往，到。(3)“于是”，在這時候，“太子”，秦孝公太子，名駟，即后來的秦惠王，公元前三三七年至前三一一年在位。詳見本書《秦本紀(jì)》。(4)“法”，法辦，以法懲處。(5)“傅”，官名，職掌太子的教育。據(jù)《大戴禮記·保傅》，傅負(fù)責(zé)太子德行的教育。(6)“黥”，音qíng，刑名，亦稱墨刑，用刀刺刻臉部，然后涂上墨。“師”，官名，職拿太子的教育。據(jù)《大戴禮記·保傅》，師負(fù)責(zé)太子知識的教育。(7)“趨”，趨向，歸附，服從。(8)“行之十年”，按本書《秦本紀(jì)》載秦孝公三年商鞅實行變法，孝公十年鞅為大良造，其間相隔七年，則此“十”似為“七”之誤。(9)“給”，音jǐ，富足，富裕?！　?

　　于是以鞅為大良造。(1)將兵圍魏安邑，(2)降之。居三年，作為筑冀闕宮庭于咸陽，(3)秦自雍徙都之。(4)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nèi)息者為禁。(5)而集小都鄉(xiāng)邑聚為縣，(6)置令、丞，(7)凡三十一縣。為田開阡陌封疆，(8)而賦稅平。(9)平斗桶權(quán)衡丈尺。(10)行之四年，公子虔復(fù)犯約，劓之。(11)居五年，秦人富彊，天子致胙于孝公，(12)諸侯畢賀。

【注釋】(1)“大良造”，亦作“大上造”，秦爵名。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為秦二十級爵中的第十六級。(2)“安邑”，魏都邑名，魏氏封侯立國，即都于此，據(jù)《古本竹書紀(jì)年》直至公元前三六四年遷都大梁，公元前二八六年屬秦。在今山西夏縣西北。(3)“作為”，興作營造?！凹疥I”，宮廷外的門闕，為公布政令之處?！跋剃枴保囟家孛?，秦孝公十二年（公元前三五○年）遷都于此，在今陜西咸陽東北?！白鳛橹疥I宮庭于咸陽”，按本書《秦本紀(jì)》作“作為咸陽，筑冀闕”，語意較為曉暢。(4)“雍”，秦都邑名，秦德公元年（公元前六七七年）遷都于此，直至秦獻(xiàn)公二年（公元前三八三年）遷都櫟陽（今陜西臨潼北）。在今陜西鳳翔南。按此云“秦自雍徒都之”，則此前秦仍都于雍。(5)“息”，生息，養(yǎng)育。(6)“都鄉(xiāng)邑聚”，四者皆為百姓集居的處所。(7)“令”，縣令，為一縣之行政長官。“丞”，縣丞，為縣令副佐。(8)“為田”，治田，整治田地?！伴_”，開立，設(shè)置?！摆淠啊保镩g縱橫之道，既可通行往來，又為土地分界，秦國政府對阡陌有一定的規(guī)制，青川秦墓木牘載秦武王二年（公元前三○九年）規(guī)定：“田廣一步，袤八則（一則為三十步），為畛。畝二畛，一百（陌）道。百畝為頃，一千（阡）道，道廣三步?！薄胺狻保炼?，作為田界標(biāo)志。封也同阡陌一樣有一定的規(guī)制，如青川秦墓本牘云：“封高四尺，大稱其高?！薄敖?，疆界，田界。(9)“平”，平齊，統(tǒng)一?！百x稅平”，賦稅統(tǒng)一。商鞅通過“為田開阡陌封疆”，整頓田制，明確地界，按照土地的多少征收軍賦田租，從而使賦稅的征收趨于整齊劃一。(10)“斗”，量器名，一斗約合今二公升。“桶”，量器名，方形斛，一斛十斗，約合今二十公升?！皺?quán)衡”，權(quán)為砝碼、秤錘，衡為秤桿，此合言指秤?！俺摺?，秦尺約合今二十三點二厘米。(11)“劓”，音yì，刑名，割鼻子。(12)“天子”，指周顯王，名扁，周安王之子，周烈王之弟，公元前三六八年至前三二一年在位。詳見本書《周本紀(jì)》。“胙”，音zuò，祭祀用的肉。據(jù)本書《周本紀(jì)》，此為祭祀周文王、周武王的肉?！疤熳又码选保芴熳訉⒃谧趶R供奉過的祭肉饋贈給秦孝公。這是一種天子對諸侯表示親密尊重的禮儀?！　?

　　其明年，齊敗魏兵于馬陵，(1)虜其太子申，(2)殺將軍龐涓。(3)其明年，衛(wèi)鞅說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領(lǐng)厄之西，(4)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5)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今以君之賢圣，國賴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齊，諸侯畔之，(6)可因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徒。東徒，秦?fù)?jù)河、山之固，東鄉(xiāng)以制諸侯，(7)此帝王之業(yè)也。”孝公以為然，使衛(wèi)鞅將而伐魏。魏使公子印將而擊之。軍既相距，衛(wèi)鞅遺魏將公子印書曰：(8)“吾始與公子驩，(9) 今俱為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印以為然。會盟已，飲，而衛(wèi)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印，因攻其軍，盡破之以歸秦。魏惠王兵數(shù)破于齊秦，國內(nèi)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獻(xiàn)于秦以和。(10)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11)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衛(wèi)鞅既破魏還，秦封之於、商十五邑，(12)號為商君。

【注釋】(1)“齊”，諸侯國名，姜姓，公元前十一世紀(jì)周武王封呂尚于營丘（后稱臨淄，在今山東臨淄東北）建都立國，春秋未君權(quán)逐漸為大臣陳氏（又稱田氏）所奪，公元前三八六年周安王承認(rèn)田和為齊侯，公元前二二一年為秦國所滅。戰(zhàn)國初期，其疆域有今山東北部及河北東南部?！榜R陵”，齊國邑名，一說為魏國邑名，在今河南范縣西南，或謂在今河北大名東南。(2)“太子申”，即魏惠王之太子，任魏軍上將軍。(3)“龐涓”，曾與孫臏同學(xué)兵法，后事魏惠王為將，死于公元前三四二年的馬陵之戰(zhàn)，參看本書《孫子吳起列傳》及臨沂銀雀山竹書《孫臏兵法》《禽龐涓》、《陳忌問壘》。(4)“領(lǐng)”，別本多作“嶺”。“領(lǐng)厄”，山嶺險厄之地，指今山西西南部中條山一帶。(5)“山東”，指華山以東地區(qū)。(6)“畔”，通“叛”，背叛，背離。(7)“鄉(xiāng)”，通“向”。(8)“遺”，音wèi，饋贈，致送?！皶保瑫?。(9)“驩”，同“歡”。 (10)“河西”，地區(qū)名，指今山西、陜西兩省間黃河南段以西地區(qū)，約在陜西韓城、合陽、大荔一帶。(11)“大梁”，魏國都邑名，自魏惠王從安邑遷都於此，至公元前二二五年秦滅魏，為魏國首都。關(guān)於魏遷都大梁的時間，史載不一，計有：（一）魏惠王六年即公元前三六四年，（二）魏惠王九年即公元前三六一年，（三）魏惠王二十九年即公元前三四一年，（四）魏惠王三十一年即公元前三三九年。今人或謂魏惠王十八年即公元前三五二年。似以魏惠王六年說近是。(12)“於、商”，秦國邑名，於在今河南西峽東，商在今陜西商縣東南。或謂“於商”為一地名，一謂邑名，即商，又稱鄔；一謂地區(qū)名，又名商於、於中，在今河南浙川西南?！　?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1)趙良見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見也，從孟蘭皋，今鞅請得交，可乎？”趙良曰：“仆弗敢愿也。(2)孔丘有言曰：‘推賢而戴者進(jìn)，(3)聚不肖而王者退?！筒恍?，故不敢受命。仆聞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貪名?！吐牼x，(4)則恐仆貪位貪名也。故不敢聞命?！?5)商君曰：“子不說吾治秦與？”趙良曰：“反聽之謂聰，(6)內(nèi)視之謂明，(7)自勝之謂強(qiáng)。(8)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蝗舻烙菟粗?，(9)無為問仆矣?！?10)傳則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11)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筑冀闕，營如魯、衛(wèi)矣。(12)子觀我治秦也，孰與五羖大夫賢？”(13)趙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14)千人之諾諾，(15)不如一士之諤諤。(16)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墨以亡。(17)君若不非武王乎，則仆請終日正言而無誅，(18)可乎？”商君曰：“語有之矣，‘貌言華也，(19)至言實也，(20)苦言藥也，甘言疾也?！?21)夫子果肯終日正言，鞅之藥也。鞅將事子，子又何辭焉！”趙良曰：“夫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22)聞秦繆公之賢而愿望見，行而無資，自粥于秦客，(23)被褐食牛。(24)期年，繆公知之，舉之?？谥?，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國莫敢望焉。(25)相秦六七年，而東伐鄭，(26)三置晉國之君，(27)一救荊國之禍。(28)發(fā)教封內(nèi)，而巴人致貢；(29)施德諸侯，而八戎來服。(30) 由 余聞之，(31)款關(guān)請見。(32)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勞不坐乘，(33)暑不張蓋，(34)行于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庫，(35)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36)童子不歌謠，(37)青者不相杵。(38)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見秦王也，因嬖人景監(jiān)以為主，(39)非所以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為事，而大筑冀闕，非所以為功也。刑黥太子之師傅，殘傷民以駿刑，(40)是積怨畜禍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41)民之效上也捷于令。(42)今君又左建外易，(43)非所以為教也。君又南面而稱寡人，(44)日繩秦之貴公子。(45)《詩》曰：(46)‘相鼠有體，(47)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48)以《詩》觀之，非所以為壽也。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殺祝懽而黥公孫賈?！对姟吩唬?49)‘得人者興，失人者崩?！藬?shù)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車十?dāng)?shù)，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50)持矛而操阘戟者旁車而趨。(51)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書》曰：(52)‘恃德者昌，恃力者亡?！Ｈ舫?，尚將欲延年益壽乎？則何不歸十五都，(53)灌園于鄙，(54)勸秦王顯巖穴之士，(55)養(yǎng)老存孤，(56)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將貪商於之富，寵秦國之教，(57)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58)秦國之所以收君者，(59)豈其微哉？(60)亡可翹足而待?！?61)商君弗從。

【注釋】(1)“望”，怨，埋怨責(zé)備。(2)“仆”，第一人稱的自謙語。(3)“戴”，《逸周書·謚法解》云：“愛民好治曰戴。典禮不愆曰戴?！薄按髡摺?，此指受人擁戴的賢人。(4)“義”，意義，意思。(5)“聞命”，聽命，從命。(6)“反聽”，即聽反，聽取反面的話。(7)“內(nèi)視”，即視內(nèi)，省視內(nèi)心，自我反省。(8)“自勝”，即勝自，戰(zhàn)勝自我，約束自己。(9)“道虞舜之道”，第一個“道”字用作動詞，經(jīng)由，實行。第二個“道”字為名詞，道路。(10) “無為”，無用，不必。(11)“戎翟之教”，戎翟泛指當(dāng)時活動于我國西北、西南的少數(shù)部族，尚處于比較落后的發(fā)展階段，家庭形態(tài)方面保留著較多的群婚雜交的殘余。秦人毗鄰戎翟，本身立國于犬戎曾居之地，因此流行戎翟的習(xí)俗。戎翟之教當(dāng)指此。(12)“魯”，魯國，姬姓，公元前十一世紀(jì)分封的諸侯國，始封君為周公旦之子伯禽，都于曲阜（今山東曲阜）。戰(zhàn)國時期約有今山東西南部。公元前二五六年為楚國所滅?！棒敗⑿l(wèi)”，魯國和衛(wèi)國，是中原地區(qū)文化較為發(fā)達(dá)、周王朝禮儀制度保留最多的兩個國家，因而被視為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代表。(13)“羖”，音gǔ，黑色的公羊?！拔辶l大夫”，即百里奚，原為虞國大夫，虞亡時被晉俘去，作為陪嫁之巨送入秦國。后出走到楚國，為楚人所執(zhí)，又被秦繆公用五張黑色公羊皮贖回，用為大夫，故稱五羖大夫。是輔佐秦繆公創(chuàng)建霸業(yè)的重臣。(14)“掖”，通“腋”，胳肢窩。(15)“諾”，答應(yīng)聲?！爸Z諾”，連聲答應(yīng)，隨聲附和。(16)“諤諤”，直言爭辯的樣子。“諤”，音è。(17)“墨墨”，同“默默”。(18)“正言”，直言?！罢D”，責(zé)備?；蛑^誅殺，亦通。(19)“貌言”，虛言浮辭，花言巧語?！叭A”，同“花”。(20)“至言”，深切中肯的言語。意同前“正言”。(21)“甘言”，甜言蜜語?！凹病?，病，疾病。(22)“荊”，楚之別稱。楚為古國，羋姓，始祖鬻熊。西周時立國于荊山一帶，建都丹陽（今湖北種歸東南）。后建都于郢（今湖北江陵西北紀(jì)南城）。戰(zhàn)國初期有今湖北全省及與之接界的湖南東北部、江西北部、安徽北部、陜西東南部、河南南部，還有江蘇淮北中部。公元前二二三年為秦國所滅?！班y”，郊野，“荊之鄙人”，據(jù)本書《秦本紀(jì)》，百里奚原為虞國大夫，虞滅后逃往楚邑宛（今河南南陽），為楚之鄖人所執(zhí)。此謂百里奚“荊之鄙人”，當(dāng)緣《秦本紀(jì)》所載而誤植。(23)“粥”，通“鬻”，賣?！翱汀保瑑S民。此指秦國在別國的客商。(24)“被”，通“披”?！昂帧?，用粗麻布做成的衣服，為貧賤人的著裝?！笆场?，音sì，通“飼”。(25)“望”，通“方”，比?；蛑^怨望、忌恨，亦通。按上述記秦繆公用百里奚事與《秦本紀(jì)》有出入，可參看。(26)“鄭”，國名，姬姓，始封君為周宣王之弟鄭桓公友，公元前八○六年分封于鄭（今陜西華縣東）。后東遷，鄭莊公時建都新鄭（今河南新鄭），地有今河南中部，公元前三七五年為韓所滅?！皷|伐鄭”，秦繆公三十年（公元前六三○年）、三十三年（公元前六二七年）曾兩次攻伐鄭國。(27)“三置晉國之君”，指秦繆公九年（公元前六五一年）秦國送納晉惠公，二十二年（公元前六三八年）晉懷公離秦返國即君位，二十四年（公元前六三六年）秦國送納晉文公。(28)“一救荊國之禍”，秦繆公二十八年（公元前六三二年），楚伐宋，秦與晉、齊等國出兵救宋，在城濮（今山東鄄城西南）大敗楚軍。(29)“巴”，部族名，相傳周以前居武落鐘離山（今湖北長陽西北）一帶。周武王滅商后被封為子國，稱巴子國。戰(zhàn)國時期主要活動范圍在四川東部。公元前三一六年為秦國所兼并。(30)“八戎”，泛指秦國周圍的戎人部族。(31)“由余”，戎王之臣，其祖先為晉人，曾奉戎王命出使秦國。后歸附秦繆公，幫助繆公稱霸西戎。(32)“款”，通“叩”。“款關(guān)”，叩關(guān)，敲關(guān)門，意謂入關(guān)求見。(33)“坐乘”，即安車，一種設(shè)有座位的馬車，專供卿大夫中年長者或享受特殊尊榮者使用。古時一般馬車無座位，只能立乘。(34)“蓋”，遮擋陽光雨雪的用具。(35)“府庫”，此指國家收藏文書檔案的機(jī)構(gòu)。(36)“涕”，淚。(37)“歌謠”，古時稱用樂器伴奏的詠唱為歌，不用樂器伴奏的詠唱為謠。(38)“春”，用杵桿臼搗去谷物的皮殼。“相”，音xiàng，春谷時的謠唱?！拌啤?，音chǔ，搗谷物的棒槌。“相杵”，指春谷時伴隨杵聲的謠唱。(39)“嬖人”，受寵幸的人，寵臣。嬖，音bì?！爸鳌?，主人，薦主。(40)“駿”，通“峻”?！膀E刑”，峻刑，嚴(yán)刑酷法。(41)“深”，甚，超過。(42)“效”，仿效，效法。(43)“左”，邪，邪僻。“外易”，即易外，言權(quán)力外移，實指商鞅掌握秦國國政，而使孝公大權(quán)旁落。(44)“南面而稱寡人”，指商鞅受封邑而為封君。(45)“繩”，糾正，約束。(46)“《詩》曰”，以下詩句見《詩·鄘風(fēng)·相鼠》第三章。(47)“相”，音xiàng，視，看?！绑w”，肢體。(48)“遄”，音chuán，速，快。(49)“《詩》曰”，以下詩句不見今傳之《詩》。(50)“駢脅”，肋骨相連合成一片，指胸肌發(fā)達(dá)豐滿而看不見肋骨間痕?！膀壋恕保嘧鳌皡⒊恕?，乘車時立于車右陪乘的人，負(fù)責(zé)安全警衛(wèi)。(51)“阘”，音sà，通“钑”，古兵器名，一種短小的矛?！芭浴?，同“傍”，靠近，緊挨?！摆叀?，疾走，快步而行。(52)“《書》曰”，以下引文不見今傳之《尚書》。(53)“十五都”，指商鞅的封地於、商十五個邑。(54)“園”，萊園。(55)“巖穴”，山洞?！皫r穴之士”，指隱居山林的賢士。(56)“存”，省問，撫恤。(57)“寵”，榮耀，專擅?！敖獭?，別本或作“政”。(58)“捐”，棄，“損賓客而不立朝”，捐棄賓客而不站立在朝廷上，是秦孝公去世的委婉說法。(59)“收”，收捕，收拾，(60)“微”，輕微?；蛭忌?，指人數(shù)少，亦通。(61)“翹足”，舉足，抬腳?！　?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1)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fā)吏浦商君。商君亡至關(guān)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2)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3)商君喟然嘆曰：(4)“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印而破魏師，弗受。商君欲之他國。魏人曰：“商君，秦之賊。秦強(qiáng)而賊入魏，弗歸，不可?！彼靸?nèi)秦。(5)商君既復(fù)入秦，走商邑，(6)與其徒屬發(fā)邑兵北出擊鄭。(7)秦發(fā)兵攻商君，殺之于鄭黽池。(8)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9)曰：“莫如商鞅反者！”遂滅商君之家。

【注釋】(1)“太子”，太子駟，即秦惠王。(2)“客人”，“客”后別本有“舍”，字?？蜕崛?，客舍管理服務(wù)人員。(3) “舍”，留宿。“驗”，證件，憑證。(4)“喟”，音kuì，嘆息聲。(5)“內(nèi)”，通“納”，送納，送回。(6)“走”，跑，奔赴。(7)“鄭”，秦國邑名，在今陜西葉縣東。(8)“鄭”，國名，鄭國于公元前三七五年為韓國所滅。韓滅鄭后遷都新鄭（今河南新鄭），故韓又稱鄭。此鄭即指韓國。別本或無“鄭”字?！包w池”，韓國邑名，在今河南漫池西。按本書《六國年表》秦孝公二十四年“商君反，死彤地”，又《鹽鐵論·毀學(xué)》云“商鞅困于彭池”，裴骃《史記集解》引徐廣曰“‘黽’或作‘彭’”，則此“黽池”似為“彤地”這誤。彤，秦邑名，在今陜西華縣西南。(9)“車裂”，刑名，將受刑者的頭和四肢分別拴縛于五輛馬車，鞭策馬匹，撕裂其身。“徇”，宣示，示眾?！　?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1)跡其欲干孝公以帝王術(shù)，(2)挾持浮說，非其質(zhì)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將印，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fā)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zhàn)》書，(3)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于秦，有以也夫！(4)

【注釋】(1)“天資”，天生的資質(zhì)，天性。(2)“跡”，追跡，考查?！案伞?，求，求取。(3)“商君《開塞》、《耕戰(zhàn)》書”，今存《商君書》二十四篇，中有《開塞》、《農(nóng)戰(zhàn)》。(4)“有以”，有原因?！耙卜颉?，語末助詞，表示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