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知微珍妃“落井”之謎(下)作者: 董建中
清朝滅亡后,有關珍妃“落井”經過的記述多了起來?!稘M清野史初編》收入王旡生所撰《述庵秘錄》,其“珍妃墮井”條目內稱,慈禧威逼珍妃的時間,是在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1900年8月14日)晚間,距兩宮出走還早,“當時宮中擾攘,內監(jiān)崔某遽牽珍妃,氈裹而推墮井”。 蔡東藩的《西太后演義》(又名《慈禧太后演義》)成書于1916年,里面有了進一步的描寫:在慈禧通知帝后等準備出逃之時,命崔玉貴將珍妃帶來見她,后崔玉貴竟將珍妃拉走,推入了寧壽宮外井中。照蔡東藩書中所述,光緒帝也在現(xiàn)場,時間也是七月二十日夜。 以上說法的最大問題是,作者都沒有在事發(fā)現(xiàn)場,所記述的無疑都是二手材料,甚至還加上自己的想象,成了小說家言。 疑案現(xiàn)端倪
早在1930年,故宮博物院發(fā)行的《故宮周刊》第三十期推出《珍妃專號》,編輯走訪了兩位宮女和一名太監(jiān)。宮女對此案雖有所涉及,但事發(fā)時都不在宮中,太監(jiān)唐冠卿的憶述則值得特別關注: 庚子七月十九日八國聯(lián)軍進京,宮中亂成一團。總管太監(jiān)崔玉貴率四十人守蹈和門,唐冠卿率四十人守樂壽堂。剛過正午,唐正在后門休息,突然看見慈禧從內出來,身后并無任何人隨侍,唐揣測慈禧將去頤和軒,就趕忙向前攙扶。到了樂善堂的右邊,這時慈禧竟然沿著西廊走去,唐很是吃驚,就問了一句:“老佛爺何處去?”慈禧說:“汝勿須問,隨余行可也?!钡鹊搅私情T轉彎的地方,慈禧突然說:“汝可在頤和軒廊上守候,如有人窺視,槍擊勿恤。”當唐驚駭之時,崔玉貴來到跟前,扶慈禧出角門西去。唐心想,慈禧將要殉難而死?但他不敢多問。 不一會,唐聽見珍妃的聲音,珍妃向慈禧請安。慈禧說:“現(xiàn)在還成話嗎?義和團搗亂,洋人進京,怎么辦呢?”接著慈禧聲音漸弱,嘟嘟囔囔聽不清說了些什么。突然,唐聽到慈禧大聲說:“我們娘倆跳井吧!”珍妃求慈禧饒命,說自己并未犯大的過錯。慈禧說:“不管有無罪名,難道留我們遭洋人毒手嗎?你先下去,我也下去?!闭溴殿^哀求,這時,唐聽到慈禧呼崔玉貴。崔玉貴對珍妃說:“請主兒遵旨吧。”珍妃說:“汝何亦逼迫我耶?”崔玉貴說:“主兒下去,我還下去呢。”珍妃怒道:“汝不配。” 唐冠卿聽到此,感覺自己木立神癡,不知所措。忽然聽見慈禧大聲說:“把她扔下去吧?!苯又牭脚こ?、掙扎的聲音,再往就聽見“撲通”一聲。想來是珍妃已墮入井中了。唐冠卿還說,那會兒光緒帝在養(yǎng)心殿住,對發(fā)生的事并不知曉。 根據唐的說法,珍妃墮井時,在場的只有慈禧、崔玉貴,而唐本人則留在頤和軒廊上。他并未親眼看到墮井的一幕,但他離事發(fā)現(xiàn)場不遠,可以算得上半個當事人。無疑,他的記述是極具價值的。 那么,唐冠卿所說,是不是珍妃“落井”的真相呢? 熟諳明清掌故的臺灣學者莊練先生對唐太監(jiān)的回憶產生了疑問:一、當珍妃被慈禧所逼之時,唐冠卿究竟是否確實受命把風,并因此得以耳聞事件經過,仍需有人證明;二、更重要的是,從那期《珍妃專號》附載的《珍妃最后幽禁處及投井經過路線圖》上,莊先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問題,慈禧與珍妃最后對話的地點,與唐自稱把風之處相距甚遠,唐冠卿怎么可能清楚聽到慈禧、珍妃及崔玉貴三人的言語?
白頭宮女在
1982年出版的《晚清宮廷生活見聞》收錄有一篇《清宮太監(jiān)回憶錄》,是1949年后對一些太監(jiān)的采訪。內有一處轉述太監(jiān)王祥的說法,他自稱親眼看見珍妃被投入井: 庚子年七月二十日,宮中亂七八糟的,太后和光緒帝都已換了裝束,準備出逃。這時,慈禧親自率領瑾妃和御前首領太監(jiān)崔玉貴、王德環(huán)到寧壽宮,把珍妃提了出來。我們從門縫里看到了珍妃戰(zhàn)戰(zhàn)兢兢憔悴的樣子?!褥c珍妃說了些什么,沒有聽見?!瓘拈T縫里只見到珍妃跪在慈禧面前,哀求留她一條活命,口里不斷呼叫:“皇爸爸,皇爸爸,饒恕奴才吧!以后不再作錯事了。”慈禧氣狠狠地呼喝:“你死去吧?!痹趫龊芏嗟娜耍ü饩w帝和瑾妃都眼淚汪汪的。 慈禧怕時間耽擱久了,接連喊叫快點動手。崔玉貴走向前去,把珍妃連挾帶提地扔到井里去了。珍妃臨危前,呼喚:“李安達!李安達!”求李蓮英搭救性命。 這一“求救”情節(jié),后被電影《李蓮英》采用,有很好的展現(xiàn)。 王祥、唐冠卿兩人的記述之間有不小出入,但也有一些共同點,如除了慈禧和珍妃外,現(xiàn)場至少還有一個人——崔玉貴,而且都說將珍妃推入井中的正是此人。 珍妃已死,而慈禧是將珍妃置于死地的主謀,她當然不會說出事情的經過。那崔玉貴本人是否留下過相關的記述呢?很長時間里人們都沒發(fā)現(xiàn)這方面的資料。 1985~1988年間,故宮博物院主辦的《紫禁城》雜志連續(xù)20期刊載了由金易、沈義羚合著的《宮女談往錄》,后由紫禁城出版社于1992年結集出版。這位“談往”的宮女,姓赫舍里氏,先后在慈禧身邊服侍八年,是負責給慈禧點煙的貼身使女,在宮內慈禧叫她“榮兒”。民國年間,本書作者之一金易先生曾雇傭她照料自己的小孩。期間,榮宮女將宮中所見所聞告訴了金易,數(shù)十年后,有了這本《宮女談往錄》的問世。 值得注意的是,書中有一篇《崔玉貴談珍妃之死》,說的是崔玉貴離開清宮后,有一次來榮宮女家串門時提起了那段往事。而榮宮女本人恰恰在珍妃“落井”那天當值,侍候慈禧: 我記得,逃跑的頭一天,那是七月二十日的下午,老太后在屋子里睡午覺,宮里靜悄悄的。象往常一樣,沒有任何出逃的跡象?!?br> 那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樣,陪侍在寢宮里,背靠著西墻坐在金磚的地上,面對著門口。這是侍寢的規(guī)矩。老太后頭朝西睡,我離老太后的龍床也只有二尺遠。……突然,老太后坐起來了,撩開帳子。平常撩帳子的事是侍女開的,今天很意外,嚇了我一跳。我趕緊拍暗號,招呼其他的人。老太后匆匆洗完臉,煙也沒有吸,一杯奉上的水鎮(zhèn)菠蘿也沒吃,一聲沒吩咐,逕自走出了樂壽堂,就往北走。我匆忙地跟著。我心里有點發(fā)毛,急忙暗地里通知小娟子。小娟子也跑來了。我們跟隨著太后走到西廊子中間,老太后說:你們不用伺候。這是老太后午睡醒來的第一句話。我們眼看著老太后自個往北走,快下臺階的時候,見有個太監(jiān)請跪安,和老太后說話。這個太監(jiān)也沒陪著老太后走,他背著我們,瞧著老太后單身進了頤和軒。 這個請跪安的太監(jiān),應該就是唐冠卿。后面發(fā)生了什么,榮宮女當日并不知曉,只記得事后的情形:“農歷七月的天氣,午后悶熱悶熱的,大約有半個多時辰,老太后由頤和軒出來了,鐵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p>
臨危大沖撞
當事人崔玉貴的說法尤為珍貴,值得詳盡征引: 七月二十日那天中午傳完膳后,老太后有片刻的漱口吸煙的時間,……就在這時候,老太后吩咐我,說是要在未刻召見珍妃,讓她在頤和軒候駕,派我去傳旨。 我就犯嘀咕了,召見妃子例來是兩個人的差事,單獨一個人不能領妃子出宮,這是宮內的規(guī)矩。我想找一個人陪著,免得出錯。 未刻,指下午一點至三點鐘。崔玉貴雖奉了懿旨,還是找到管派差事的陳全福商量,陳全福讓他帶上在頤和軒管事的王德環(huán)。然后: 我們去的時候,景祺閣北頭的東北三所正門關著,我們敲了門,告訴管門的一個太監(jiān),請珍小主接旨。珍妃在接旨以前,是不愿意蓬頭垢面見我們的,必須給她留下一段梳理工夫。由東北三所出來,經過一段路才能到頤和軒。我在前邊引路,王德環(huán)在后面伺候,我們伺候主子,向例不許走甬路中間,一前一后在甬路兩邊走。小主一個人走在甬路中間,一張清水臉兒,頭上兩把頭摘去了兩邊的絡子,淡青色的綢子長旗袍,腳底下是普通的墨綠色的緞鞋(不許穿蓮花底),這是一幅戴罪的妃嬪的裝束。她始終一言不發(fā),大概也很清楚,等候她的不會是甚么幸運的事。 到了頤和軒,老太后已經端坐在那里了。我進前請跪安復旨。說,珍小主奉旨到。我用眼一瞧,頤和軒里一個侍女也沒有,空落落的只有老太后一個人坐在那里,我很奇怪。 珍小主進前叩頭,道吉祥,完了,就一直跪在地下,低頭聽訓。這時屋子靜得掉地下一根針錢都能聽得清楚。 老太后直截了當?shù)卣f,洋人打進城里來了。外頭亂槽槽,誰也保不定怎么樣,萬一受到污辱,那就丟盡了皇家的臉,也對不起列祖列宗,你應當明白,話說得很堅決。老太后下巴揚著,眼連瞧也不瞧珍妃,靜等回話。 珍妃愣了一下說,我明白,不曾給祖宗丟人。 太后說,你年輕,容易惹事!我們要避一避,帶你走不方便。 珍妃說,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皇上坐鎮(zhèn)京師,維持大局。就這幾句話戳了老太后的心窩子了,老太后馬上把臉一翻,大聲呵斥說,你死在臨頭,還敢胡說。 珍妃說,我沒有應死的罪! 老太后說,不管你有罪沒罪,也得死! 珍妃說,我要見皇上一面?;噬蠜]讓我死! 太后說,皇上也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頭去,來人哪! 就這樣,我和王德環(huán)一起連揪帶推,把珍妃推到貞順門內的井里。珍妃自始至終嚷著要見皇上!最后大聲喊,皇上,來世再報恩啦! 盡管以上都是金易先生聽榮宮女所述,他又是多年后憑追憶寫成文字,但我們結合太監(jiān)唐冠卿、王祥等人的說法,基本能夠確定,這應該就是珍妃“落井”的最終真相。而且可以得知,光緒帝、隆裕皇后等人肯定不在現(xiàn)場;“落井”的時間,不是慈禧離京出走的當天,而是前一天即庚子年(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下午。
謀殺非誤殺
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慈禧將珍妃置于死地,是否只是一時起念、事出偶然呢?因為日后慈禧曾說過,起初并沒有存這個心,只在氣頭上講,不聽話就把她扔到井里去,是崔玉貴逞能蠻干,所以每次看見崔就生氣、傷心。故“西狩”回來后不久,崔玉貴即被攆出了紫禁城。 但崔玉貴本人可不這么想: 我敢說,這是老太后深思熟慮要除掉珍妃,并不是在逃跑前,心慌意亂,匆匆忙忙,一生氣,下令把她推下井的。 我不會忘掉那一段事,那是我一生經歷的最慘的一段往事?;叵脒^去,很佩服二十五歲的珍妃,說出話來比刀子都鋒利,死在臨頭,一點也不打顫。“我罪不該死!皇上沒讓我死!你們愛逃跑不逃跑,但皇帝不應該逃!”這三句話說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后一句話也回答不上來,只能耍蠻。在冷宮里待了三年之久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了不起。 ……把珍妃推到井里的事,洋人是都知道的,為了轉轉面子,就將罪扣在我的頭上了。這就是老太后虧心的地方。說她虧心并沒有說她對我狠心,到底還留我一條小命,如果要拿我抵償,我又有甚么辦法呢?想起來,我也后怕。 榮宮女對此的看法則是: 我們對清代宮廷的事,不可能十分了解,但大致可以推想得出來。當時宮里后妃論聰明才智,有政治頭腦的,可以說非珍妃莫屬了,將來寵擅六宮,是絕對無疑的。但她與老太后政見不合,留下來終成禍患,一有機會,(老太后)非置之于死地不可。俗話說,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預先砍去光緒皇帝的左右手,免得慈悲生禍患,老太后對這件事是預謀已久的。我贊成崔玉貴的話,絕不是臨跑前倉促之間的舉動。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慈禧與光緒帝返回北京,追封珍妃為珍貴妃,并將尸體從井中撈出,葬在北京西直門外的田村。1915年3月,珍妃棺槨移至梁各莊行宮暫安。同年11月,以貴妃葬儀,安葬于離光緒崇陵僅一公里的崇妃園寢。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副教授,專治清代政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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