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病床上，滿臉的憔悴，整個人都縮小了。她和普通的老太太沒有多少差別，都是一副被歲月剝蝕殆盡的模樣，是痛惜而后的無可奈何，是無可奈何而后的寂然，是寂然而后的釋懷，是釋懷而后奇異的安詳與明凈 。

看見此時的她，你很難想到，她就是曾經(jīng)的天之驕女，一個生命傳奇的書寫者 ，民國第一影后胡蝶 。這里是溫哥華 。居身異鄉(xiāng)，年過八旬的昔時紅顏還是腸牽故國，魂縈舊夢。舊時的人與事，一閉上眼，全都回來了 。那些人，那些事，讓隔了悠長歲月的她仍是微笑，或是在皺紋上印上淚痕 。那是她的故事呀，那是她暈染了芳香也被荊棘刺痛過的生命呀 。她在那故事里活過 。而今，她就要把那故事當(dāng)做一只有些黯淡卻仍是華麗的繭，留給世人了 。她要走了 。

蝴蝶和潘有聲結(jié)婚照

我這一生有很多遺憾。有些角色，可以演得更好些，卻沒有 。有些角色是我真正想演的，卻沒有演到，而是演了些本不想演，也實(shí)在沒演好的角色 。我演了那么多角色，但真正讓我喜歡，滿意的不多 。幾乎上百部電影，能留下來的更少 。我還是喜歡 《啼笑因緣》和 《姊妹花》 。大家喜歡它們，真是有他們的道理的。有時睡不著，就會想到沈鳳喜，何麗娜，想到大寶，二寶，想到我在演她們時的情形 。簡直恍同隔世，又似在昨日 。我和潘有聲良緣太短。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時光太少了。這算是最大的遺憾了 。他走后這幾十年，沒有一天我是不想念他，不覺得那遺憾大得就像一個沒辦法填滿的海的 ?？墒悄兀l又沒有遺憾呢？單單因為我演了 《姊妹花》，因為有聲來過我的生命，我都應(yīng)該覺得，我這一生，雖有遺憾，卻并沒有徒然地走這一遭 。

電影《姊妹花》(1933)劇照，胡蝶飾大寶(左)、二寶(右)  宣景琳飾母親

演《姊妹花》時，我對演戲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一番領(lǐng)悟 。拿到這個本子，我?guī)缀跏且豢跉饪赐炅说?。我被這故事深深吸引，并被打動了 。我特別喜歡大寶，她善良、勤勞 、順從，命運(yùn)卻凄慘得很 。她被父親遺棄 ，死了公爹，家里的重?fù)?dān)落在丈夫身上 。戰(zhàn)爭，災(zāi)荒，讓他們四處逃亡，被饑餓困擾 。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丈夫只好賣血 。大寶不能讓丈夫垮下了，她只好不讓自己的小孩吃奶，而去給督軍家里當(dāng)奶媽 。大寶真的太苦，太可憐了 。她的生活，離我很遠(yuǎn) 。我雖不是出身名門大富之家，從小也不曾吃過苦頭，如果不是熱愛戲劇，我也不會出來拍戲 。但我見到的窮人卻很多很多，他們整天都在為生計奔忙，也還是朝不保夕地過活 。走在大街上，到處都看得見這樣的人 。拉車的，賣茶的，店里的跑堂，洋行里的小伙計，賣唱的歌女，賣笑的煙花女子，從鄉(xiāng)下到城里逃荒的窮親戚，還有家里的阿媽，他們都和大寶一樣，不被命運(yùn)厚待，難以展顏 。

我要演大寶，要把大寶演好 。我想，演員就是要演那些和自己有反差的角色，這樣才可以磨煉演技，展現(xiàn)演技 。演員就是要演能打動自己的角色，這樣自己的表演才能打動觀眾 。洪深他們總是說，好的戲劇是可以為更多的人說話的 。大寶這個角色就是在替更多的老百姓說話 。大寶這個角色雖然很軟弱，但她的遭遇，是能引起很多人共鳴和憤怒的 。這個社會已經(jīng)這樣了，是需要有人站起來的 。我那時深受左翼思想影響，和很多左翼藝術(shù)家有來往 。很多人都覺得我的形象華貴嬌媚，生活中一定是個貪圖享受，沒有思想的女人，當(dāng)然，也更適合，似乎也只能演些貴婦，小姐之類的角色 。人們就是這樣，總是覺得別人應(yīng)該是怎樣的，就認(rèn)為別人確是怎樣的 。我拍戲，不是因為可以賺很多錢，主要還是喜歡 。扮演一個角色，就是換一種活法 。演繹一段故事，就是過一段別樣的人生 。我喜歡那種感覺 。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演戲的感覺真好 。所以，我對自己是有要求的 。盡可能去演自己喜歡，又有意義的角色 ?！舵⒚没ā愤@個故事太好了，大寶我太喜歡了 。我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大寶這個苦命卻善良、純真的婦女 。也許很多人會說，胡蝶當(dāng)然喜歡她演的那些衣著華麗，氣質(zhì)高雅的貴婦人了 。唉，人心之相隔，如是也矣 。

我是把整個靈魂里的純真 、善良 、掙扎都投入到大寶身上去了。二寶的戲份少得多，但她的思想有個轉(zhuǎn)變過程的，從對大寶的冷漠殘忍轉(zhuǎn)而為同情和決心營救 。我也沒有疏忽對二寶的留心琢磨 ?！舵⒚没ā飞嫌硶r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人們都在討論我分飾兩角的大寶二寶，稱贊我的演技，被這對姊妹花的命運(yùn)感動 。我高興得掉下了眼淚 。那眼淚里的喜悅似乎我還感受得到 。正因為我在表演上有要求，我后來的命運(yùn)才有了那一連串的改變，讓我陷入到深深的痛苦 。但我不后悔我的堅持 。我覺得，一個人如果沒了很必要的堅持，也就沒了靈魂 。那活著還有什么趣味呢？1941年，抗戰(zhàn)勝利，我和有聲，還有兩個孩子避居香港?；旧衔乙巡唤悠s，只想做一個安靜幸福的家庭主婦 。但是日本人為了宣揚(yáng)所謂的 “大東亞共榮圈”的謊言，竟找到我，威迫利誘，要我出演什么 《胡蝶女士游東京》欺世騙人的片子 。我不能演這樣的戲 。這是賣國求榮，自取毀滅的 。我是演員，但我不是給錢就演的演員 。演員也是人，人就不能只為金錢活著，不該低頭卻低頭地活著 。這點(diǎn)骨氣，我胡蝶還是有的 。

為了躲開日本人的糾纏，我把幾十箱行李托付給楊惠敏，要她運(yùn)往內(nèi)陸，我和家人連夜離開香港 。沒想到，這些行李都不見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箱子裝的是我平生最珍愛的東西，尤其是我出訪各國時，收到的紀(jì)念品，都盛載了很多美好的記憶 。我真是傷心到極點(diǎn) 。我不甘心，只好向人脈廣博的杜月笙求助 。杜月笙也沒有找到，但是他向我推薦了戴笠 。我也是尋物心切，察人不善，沒有想到戴笠一開始就把我當(dāng)成了獵物，一步步地接近我，陷我和有聲于圈套之中 。我和有聲被戴笠強(qiáng)行拆散了，兩地相隔，不得相見 。

戴笠對我非常體貼，甚至為我專門建造了一座規(guī)模很大的花園 。但我知道這并不是愛情，這只不過是他為了討好我，然后再讓我討好他的手段 。而且即便他對我有愛情，我也不能接受，我愛有聲，我心里只有有聲，裝不下別人了 。更何況，戴笠并沒有愛情，他也不會知道什么是愛情 。他只是女性的獵取者 。我被他幽禁在重慶的那幾年，真的時時都想到死 。

當(dāng)年阮玲玉死的時候，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我真是太明白一個女人的苦衷，一個女明星的苦衷 。她風(fēng)華絕代，才只有二十五歲，就那樣說走就走了 。真是讓人惋惜 。我同情阮玲玉，也懂她，可我就是不贊成她輕易地選擇了死 。至少，那些傷害過她的人，配不上她的死 。我在幽禁中，貌似過著奢華的生活，但那些跟本沒放在我眼里 。我只想念有聲和我的家人 。想到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見光明，和親人團(tuán)圓，我就覺得沒有耐心茍活下去 。一想到死，我就又想到阮玲玉，就不憤，就不甘 。難道我們的命運(yùn)只能以死來得到解脫么?那些傷害我們的，那些作惡的為什么就不去死?我們被欺負(fù)了，還不夠，還要死，這算什么?我又說服自己要活下去 。能不能見到光明，我也要等待光明 。我無力反抗，也要耗下去，哪怕沉默地耗下去 。我就是不死，他們配不上我的死 。

那時我常常聽周璇的歌，消愁解憂 。我最喜歡那首 《不變的心》。我總是坐在垂著重簾疊幕卻冷清至極的房間里，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那歌聲 ：“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生命 。經(jīng)過了分離 ，經(jīng)過了分離，我們更堅定 。你就是遠(yuǎn)得像星，你就是小得像螢，我總能得到一點(diǎn)光明 。只要有你的蹤影，一切都能改變，變不了是我的心 ，一切都能改變，變不了是我的情 ?！甭犞犞陀X得這歌是為我而作，為我而唱 。我就會想到和有聲一起的情形，我們互相體貼，互相敬重 ，那簡直是夢里的一切呀 。我只有耐心地等，忍辱地等 。從沒經(jīng)過那樣漫長的等待?？晌疫€是等到了光明 。戴笠墜機(jī)身死，他給我的黑暗也死了 。我要我把這幾年的一切從記憶里抹掉，它們不配在我的記憶里 。我當(dāng)然知道，我是不愿再被那無盡的恐懼纏住 。后來，我口述的 《胡蝶回憶錄》里跳過了這節(jié)，就是為此 。我和有聲重逢的時侯，讓我想起我拍過的 《劫后桃花》。真是人生如戲呀 。我和有聲豈不是歷過一場痛心錐骨的劫難么?

《劫后桃花》劇照

我們又回到香港，經(jīng)歷了這種種的磨折，我和有聲的感情更深厚了 。為了生計，我又拍了一些片子 。有聲很有生意頭腦，他專門生產(chǎn)“蝴蝶牌”暖水瓶。生意還不錯，我就不再拍戲，只想更多時間能和有聲，和孩子們在一起 。對我來說，再沒比他們更重要的了 。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失而復(fù)得的快樂是快樂中的快樂。每天的日子其實(shí)都是那樣，因了強(qiáng)烈的珍惜之心，尋常的日子就變得有趣有味起來 。送有聲和孩子們出門，再準(zhǔn)備好一切，等他們回來，然后迎接他們歸家 。我覺得幸福是聽得見，摸得到的 。那感覺真是美妙 。只是好景不長，有聲因疾不治而去 。我?guī)缀踅邮懿涣诉@個現(xiàn)實(shí) 。幸福被打碎的現(xiàn)實(shí)，誰都接受不了吧 ？我再次想到死。但是，看到一雙痛哭流涕，無依無助的兒女，我必需打消這個念頭 。失去父親，他們已夠痛苦，再失去母親，真是太慘了 。再說，我若死了，也就死了 ，我若活著，有聲也就在我心里活著了 。我不死，他就活著 。我們還在一起 。人，受再多的苦難，活著，活著，還是要活著 ?？倳具^去的 。這不，有聲已走幾十年了，我已不在香港了，日子還不是過了下來?唉，人生如草，誰的生命不卑微，誰的生命又不充滿了想不到的力量?活下去，活下去，還是活下去 ，直到真的沒有一點(diǎn)活下去的可能 ……

電影《歌女紅牡丹》(1931)劇照

她，這個躺在異國病床上，年逾八旬的憔悴婦人，一代影后胡蝶，原名胡瑞華，1908年的春天，出生于上海一個小康家庭，長大后，因熱愛戲劇，投身中國電影事業(yè)，是無聲電影和有聲電影的見證者，也是最有影響力，最有成就的中國影人之一?！短湫σ蚓墶罚舵⒚没ā?，《胭脂淚》，《女兒經(jīng)》，《火燒紅蓮寺》，《歌女紅牡丹》，《后門》都是其經(jīng)典之作 。她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影后，也是第一位 “亞洲影后”。她的人生本身就是一部富有傳奇色彩而有靈魂的電影，引人入勝，又不乏啟示 。她是她那一代女演員稀有的長壽者之一 。這年是1989年，也是春天，八十一歲的胡蝶安靜地離開了這個讓她愛過也痛過，絢爛過也黯淡過的世界 。臨終前，她留下 “蝴蝶要飛走了”這樣夢幻而詩意的遺言 。是的，她把她用生命織就的繭，寫下的故事，留給了世人，她終于化蝶而去，追尋那春的來處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