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交游 ——仕與隱的心跡 元嘉四年,陶淵明沉疴難返,安詳離世,享年五十八,將逝之夕,留下《挽歌詩》三首,將死生榮辱大事等閑視之,輕描淡寫又振聾發(fā)聵地說: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死都死了,還有什么好說的,身體寄于山陵而已。 陶公辭官后,因為他隱于人間的態(tài)度,與人交往大多有跡可循,除去把酒話桑麻的鄉(xiāng)鄰,還有不少為朝廷官員,顏延之僅為其一,其他有在潯陽做官的下層官吏,有以前當官時所結交的舊人,也有如孟懷玉、王弘、檀濟道這樣的重臣名將,與這些人的來往,促成了陶公詩集中的酬和、遺贈、送別之作部分,細數(shù)一下,數(shù)量不少,有十六首之多之多,占了淵明存詩的近百分之十。酬和之作容易陷入平庸無趣或者諂媚敷衍,但陶公的唱和詩卻是他詩作中最能夠代表性情與志向的作品,所謂“逸想不可淹,猖狂讀長悲”(《和胡西曹示顧賊曹》),為后世所稱賞。這些來自官場的朋友,文學造詣良莠不齊,有名家如顏延之,亦有籍籍無名者,這些人的來訪使陶淵明能夠暫時從躬耕中脫離,在詩文世界里徜徉,與人“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掌故:禪宗法師慧遠在廬山修行,三十馀年間,不但不下山、入城,送客也從不越過虎溪。一日,儒生陶淵明、道士陸修靜遠道來訪,三人相聚,相談甚歡。後慧遠送客下山。至虎溪,三人且談且行,直到越過了虎溪,三人才驚覺,但旋即會心地縱情大笑起來。原來他們在不經(jīng)意間,已破除了不過虎溪的執(zhí)念,三笑至此名垂千古,也成為歷代繪畫中常出現(xiàn)的題材。 清中學者溫汝能言:淵明詩體質句逸,情真意婉,即偶然酬答,而神味淵永,可規(guī)可誦。這里的“神味淵永”,并不單單指得是陶公所展現(xiàn)隱士的高逸情懷,還有因時事所引發(fā)的喟嘆,陶公雖多放達之言,卻自有九曲回腸,細細思量, 壯年時曾發(fā)過救世之愿仍深藏其中。他雖遠在江湖,卻未放下對朝廷動向的關心,這些官員的到來,也給他帶來朝堂的消息,他密切地關注團聚在都城建康之上的黑云,寄予關心,這一點在詩作《贈羊長史》最為明顯。羊長史即羊松齡,是陶淵明的舊友,二人在潯陽時到處喝酒,交情很好,彼時劉裕北伐后秦,破了長安,羊松齡奉命前往關中稱賀,陶淵明就作了這首詩送他,彼時淵明已入暮年,歸隱多時。 在這首詩里他寫道,“……紫芝誰復采,深谷久應蕪.……清謠結心曲,人乖運見疎。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商山四皓的遺跡應當早就荒蕪了,紫芝早無人采摘,他們所作的歌曲仍纏結在我的心里, 我日漸與人世的紛紜背離。于累代之下,言雖有盡,心中感情卻不能舒展。
為何不能舒展?這時候的朝政早已被劉裕把持,篡位之心昭昭,他的功績越大,有晉一朝就越風雨飄搖,改朝換代就在目前,時局動蕩,前途未卜。此詩作成三年后,劉裕便受了晉安帝的禪位。欲語還休,有懷莫吐,便可窺出陶公曲折之志。 世知陶淵明曾經(jīng)三仕三隱,二十八歲時初仕江州祭酒,之后,歷任桓玄幕僚,劉裕鎮(zhèn)軍參軍,劉敬宣建威參軍,最后為彭澤令。 每次出仕,長則數(shù)年,短則數(shù)月,最后一次任彭澤令,僅八十余天就卸任,之后徹底歸隱,再也沒有出仕。在早年所作的《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中,他寫道,“時來茍冥會,踠轡憩通衢。投策命晨裝,暫與田園疏”,壯懷激烈之心,活剌剌從詩里跳出來,竟可以讓陶公暫時離開自己心心念念的田園。但從這份官職履歷中不難看出,陶公曾經(jīng)在幾個政治勢力之間周旋——朝廷、桓玄、劉裕,此時正當晉室衰微之時,幾方撕扯,你爭我伐,戰(zhàn)亂頻繁,世途欺詐,也使陶公清醒認識到現(xiàn)實黑暗,匡扶救世的夙愿不可能實現(xiàn),更可能在傾軋之中淪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陶公自然不肯,他自有一片田園在等著他,所以干脆完全脫身,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山川中去。 這種心跡,在他始任桓玄幕僚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端,此時他三十歲,正值壯年,他道,“……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大意就是自己要棄官歸去,回到田園去獨善其身。
古人的志向中,大抵分為兩類,或封侯廟食,或閑居養(yǎng)志,此時的陶淵明選了閑居養(yǎng)志,在之后數(shù)年間,他在這兩個志向之間徘徊不定,起初,并沒有那么明確的“抱孤守貧”之心,回到田園,更像是一種安逸的召喚和舊日的習慣,及到他真正認透世情,“覺今是而昨非”之時,歸耕隴畝,再不出仕,他在歸隱一事上的人格魅力才真正體現(xiàn)出來。 陶淵明三十歲出頭時寫的田園詩,在力度與內(nèi)涵上,就遠不及這幾首遺贈酬和之作了。要知道,陶淵明自幼家境貧寒,二十八歲出仕的原因之一是為緩解家貧。做官,自然是比躬耕更加體面輕松的謀生方式,也更容易青史留名。陶淵明既懷濟世之心,又有家貧之憂,做個官似是不二選擇。
淵明在十多年的仕隱牽扯中,為混亂時局所驅,也在過程中逐步明確心志,如果說淵明有信仰,那么田園、仁義、造化,即為信仰,最后他完全遵從內(nèi)心,放棄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走上一條少有人行的道路,即便這條路是條艱難的羊腸小道,注定清貧困苦,他也無改其志。如此,再去讀《歸去來兮辭(并序)》,“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寓形宇內(nèi)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某嘶詺w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從中所知陶淵明在做這個決定時,是何等決然與勇毅,亦得到了多大的解脫。 東晉|顧愷之《洛神賦》 去彭澤令之后,陶淵明也數(shù)次被征,他都沒答應。最晚一次是劉宋元嘉三年,檀道濟聽聞淵明名,專程探望,贈以粱肉,勸陶淵明出仕,陶淵明謝絕,不受粱肉,作《詠貧士》七首,同年卒?!对佖毷俊菲呤字笔阈匾?,只道“誰為固窮難,邈哉此前修”,“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仁義與出仕,在陶淵明處是魚與熊掌,他選了心目中的仁義,追慕圣人言行,逆流而行。如此來看,陶公的行為,不僅不是消極,而更接近于進取了。 不過,因陶公隱于人間,性情又屬親和敦厚,所以仍然保有了廣泛的交游,恰如顏延之在《陶處士誄》中所寫,陶公“在眾不失其寡,處言愈見其默”,在人群中也不失他高寡的姿態(tài),言談之間,更見他隱淡之性情,所以他在這許多酬和遺贈之詩中,雖有親疏之別,卻無尊卑之分,無論是下層官吏,還是達官貴人,陶公皆一視同仁;雖有出入之別,卻無高下之分,陶公雖隱,卻并沒有站在高點,他尊重這些來訪者在世間的選擇,也極少勸隱,或訴真情,或表其態(tài),這也是為何陶公的酬和之詩不失水準的內(nèi)因。
陶淵明與周續(xù)之、劉遺民并稱“潯陽三隱”,三人具有文名,相與從游。雖是朋友,但這三個人的隱逸態(tài)度卻各不相同。劉遺民完全遵循黃老之學,后來又入了釋門,高隱于廬山之中;陶淵明選擇了隱于人間,躬耕隴畝,看似親和,原則卻不動搖;周續(xù)之比較變通,常常出入朝廷,世人稱之為“通隱先生”。陶公既不認同劉遺民的棄世之舉,也不認同周續(xù)之的曖昧態(tài)度。歸隱一事,在陶這里,是任性而為,幾乎不具行為上的指導,道德意義也很稀薄,它更接近于自我對生命的尊重與成全。陶公亦證明了當“世與我而相違”時,個人所迸發(fā)的精神之光,可為明燭,照耀千古。 文 | 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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