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我到農(nóng)村去插隊時,帶了幾本書,其中一本是奧維德的《變形記》,我們隊里的人把它翻了又翻,看了又看,以致它像一卷海帶的樣子。后來別隊的人把它借走了,以后我又在幾個不同的地方見到了它,它的樣子越來越糟。我相信這本書最后是被人看沒了的?,F(xiàn)在我還忘不了那本書的慘狀。插隊的生活是艱苦的,吃不飽,水土不服,很多人得了病,但是最大的痛苦是沒有書看,倘若可看的書很多的話,《變形記》也不會這樣悲慘地消失了。除此之外,還得不到思想的樂趣。我相信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經(jīng)歷:傍晚時分,你坐在屋檐下,看著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涼,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剝奪了。當時我是個年輕人,但我害怕這樣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來,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我插隊的地方有軍代表管著我們,現(xiàn)在我認為,他們是一批單純的好人,但我還認為,在我這一生里,再沒有誰比他們使我更加痛苦過了。他們認為,所謂思想的樂趣,就是早上早請示,晚上晚匯報,假如有閑暇,就去看看說他們自己“亞古都”的歌舞。我對那些歌舞本身并無意見,但是看過二十遍以后就厭倦了。假如我們看書被他們看到了,就是一場災難,甚至“魯迅”的書也不成。順便說一句,還真有人因為帶了舊版的魯迅著作給自己帶來了麻煩。 這種痛苦的頂點不是被拘押在旅館里沒有書看、沒有合格的談話伙伴,而是被放在外面,感到天地之間同樣寂寞,面對和你一樣痛苦的同伴。在我們之前,生活過無數(shù)的大智者,比方說,羅素、牛頓、莎士比亞,他們的思想和著述可以使我們免于這種痛苦,但我們和他們的思想、著述,已經(jīng)被隔絕了。一個人倘若需要從思想中得到快樂,那么他的第一個欲望就是學習。我承認,我在抵御這種痛苦方面的確是不夠堅強,但我絕不是最差的一個。舉例言之,羅素先生在五歲時,感到寂寞而凄涼,就想道:假如我能活到七十歲,那么我這不幸的一生才度過了十四分之一!但是等他稍大一點,接觸到智者的思想的火花,就改變了想法。假設(shè)他被派去插隊,很可能就要自殺了。 “文化革命”之后,我讀到了徐遲先生寫哥德巴赫猜想的報告文學,那篇文章寫得很浪漫。一個人寫自己不懂得的事就容易這樣浪漫。我個人認為,對于一個學者來 說,能夠和同行交流,是一種起碼的樂趣。陳景潤先生一個人在小房子里證數(shù)學題時,很需要有些國外的數(shù)學期刊可看,還需要有機會和數(shù)學界的同仁談?wù)?。但他沒有,所以他未必是幸福的,當然他比沒定理可證的人要快活。把一個定理證了十幾年,就算證出時有絕大的樂趣,也不能平衡。但是在寂寞里枯坐就更加難熬。假如插隊時,我懂得數(shù)論,必然會有陳先生的舉動,而且就是最后什么都證不出也不后悔。 “文化革命”以后,我還讀到了阿城先生寫知青下棋的小說,這篇小說寫得也很浪漫。我這輩子下過的棋有五分之四是在插隊時下的,同時我也從一個相當不錯的棋手變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庸手?,F(xiàn)在把下棋和插隊兩個詞拉到一起,就能引起我生理上的反感。 假如一個人每天吃一樣的飯,干一樣的活,再加上把八個樣板戲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看到聽了上句知道下句的程度,就值得我最大的同情。我最贊成羅素先生的一句話:“須知參差多態(tài),乃是幸福的本源。”大多數(shù)的參差多態(tài)都是敏于思索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當然,我知道有些人不贊成我們的意見。他們必然認為,單一機械,乃是幸福的本源。老子說,要讓大家“虛其心而實其腹”,我聽了就不是很喜歡;漢儒廢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在我看來是個很卑鄙的行為。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某種程度的單調(diào)、機械是必須忍受的,但是思想決不能包括在內(nèi)。胡思亂想并不有趣,有趣是有道理而且新奇。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些人完全拒絕新奇。 我認為自己體驗到最大快樂的時期是初進大學時,因為科學對我來說是新奇的,而且它總是邏輯完備,無懈可擊,這是這個平凡的塵世上罕見的東西。與此同時,也得以了解先輩科學家的杰出智力。這就如和一位高明的棋手下棋,雖然自己總被擊敗,但也有機會領(lǐng)略妙招。藝術(shù)也能帶來這樣的快樂,但是必須產(chǎn)生于真正的大師,像牛頓、萊布尼茲、愛因斯坦那樣級別的人物,時下中國的藝術(shù)家,尚沒有一位達到這樣的級別。恕我直言,能夠帶來思想快樂的東西,只能是人類智慧至高的產(chǎn)物。比這再低一檔的東西,只會給人帶來痛苦;而這種低檔貨,就是出于功利的種種想法。 我雖然已活到了不惑之年,但還常常為一件事感到疑惑:為什么有很多人總是這樣的仇恨新奇,仇恨有趣。古人曾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但我有相反的想法。假設(shè)歷史上曾有一位大智者,一下發(fā)現(xiàn)了一切新奇、一切有趣,發(fā)現(xiàn)了終極真理,根絕了一切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我就情愿到該智者以前的年代去生活。這是因為,假如這種終極真理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人類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了依據(jù)這種真理來做價值判斷。從漢代以后到近代,中國人就是這么生活的。我對這樣的生活一點都不喜歡。 這世界上有人喜歡豐富,有人喜歡單純;我未見過喜歡豐富的人妒恨、傷害喜歡單純的人,我見到的情形總是相反。假如我對科學和藝術(shù)稍有所知的話,它們是源于思想樂趣的浩浩江河,雖然惠及一切人,但這江河決不是如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樣,為他們而流,正如以思想為樂趣的人不是為他們而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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