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6月17 日下午，由中央民族大學少數(shù)民族事業(yè)發(fā)展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舉辦的“當代伊斯蘭：機遇與挑戰(zhàn)”系列講座第九場在中慧樓第一會議室舉行。北京大學吳冰冰教授應丁宏教授邀請，做了題為“中東地區(qū)的教派沖突”的講座。本次講座由丁宏教授主持，相關專業(yè)師生前來聆聽。

講座一開始，他談到在對中東地區(qū)教派矛盾（現(xiàn)實、原因、未來走向等）問題的認識上，學界和政界內(nèi)部都存有很大分歧。本場講座吳教授主要就與中東地區(qū)教派沖突相關的六個問題展開討論。

他指出，當下很多人對伊斯蘭的看法往往傾向于將其看作是“同質性”的、“鐵板一塊”的，而事實上，伊斯蘭內(nèi)部是高度多元的。

首先，從文化多樣性看，伊斯蘭世界內(nèi)部存在著幾大文化體系，如阿拉伯—伊斯蘭、波斯－伊斯蘭、突厥—伊斯蘭等；地域層面上，伊斯蘭教分布在中亞、中東、南亞、東南亞、非洲、東南歐等地區(qū)，各個地區(qū)的清真寺狀況、社會組織等都表現(xiàn)出了不一致性；國家多樣性層面上，即使在中東地區(qū)，伊朗和阿拉伯國家也有很大差別，阿拉伯國家內(nèi)部也各自不同。

其次，除了文化等方面的多樣性外，還有伊斯蘭內(nèi)部教派的多樣性。伊斯蘭教可以分為遜尼派、什葉派、哈瓦利吉派三個主要教派。遜尼派作為伊斯蘭教的主體，內(nèi)部也有不同的區(qū)分，例如從教法學派上就可分為四種：沙斐儀、哈乃斐、罕百里和馬立克，不同教法學派下又可能還有其他分支。什葉派內(nèi)部也是多樣性的，根據(jù)承認的伊瑪目數(shù)量不同可分為：十二伊瑪目派、七伊瑪目派（伊斯瑪儀派）、五伊瑪目派（宰德派）等。除上述三大主要教派之外，還有蘇非主義，因此教派的多元性其實是很清楚的。

第三，從政治多樣性看，在伊斯蘭世界內(nèi)部，作為政治群體來講，政治立場至少有左翼、右翼、伊斯蘭主義等，還有廣大不采取政治立場的普通穆斯林民眾。無論是左翼、還是右翼力量，總體上都是世俗式的，強調的是世俗主義的追求。他指出，中東的政治多樣性是不能被忽視的，由此可說明并不是所有力量都是支持伊斯蘭主義的，也能理解為什么2013年6月30號埃及發(fā)生的政變，是由左翼和右翼力量大聯(lián)合形式推翻穆兄會執(zhí)政的政府。

第四，伊斯蘭主義的多樣性。伊斯蘭主義和伊斯蘭是不一樣的，伊斯蘭主義在英語翻譯中是Islamism，這個術語有人喜歡用原教旨主義（fundamentalism），或者伊斯蘭復興（Islamic revive）來理解，但他認為這些術語都不夠準確?！霸讨贾髁x”要求回到原點，這一概念已被泛化，不只伊斯蘭教有要求回到原點的訴求，基督教也有，只要強調對經(jīng)訓的關注都可被視為“原教旨主義”；“伊斯蘭復興”亦不準確，它強調的是伊斯蘭教的復興?！耙了固m主義”的訴求核心在于要在政治中發(fā)揮作用，故而有人使用“政治伊斯蘭”這一概念，但這一概念在使用中亦被消極化了，這緣于人們對伊斯蘭與政治之間關系的誤解——認為政治與伊斯蘭結合的效應必定是負面的。他認為，在一個中東伊斯蘭國家，希望宗教與政治沒有關系是不切實際的，在穆斯林人口占95%以上的情況下，宗教信仰一定會在政治中發(fā)揮作用，這是看待中東政治的一個視角。伊斯蘭主義多樣性有以下幾種：

第一種是現(xiàn)代伊斯蘭主義，其訴求在于將從西方借鑒而來的選舉、民主、共和等體制用于伊斯蘭體制內(nèi)，這一類型有兩個代表，遜尼派是土耳其的穆兄會，什葉派是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政治體制。

第二種是傳統(tǒng)型，總體上（或理念上）是排斥西方的（方式），如塔利班、沙特阿拉伯的政治體制以及各種薩拉非主義的組織等。需要注意的是，薩拉非本身也是多元的，如宣教薩拉非、政治薩拉非、行動薩拉非等。其中，有一派被稱為“定判薩拉非”，其“定判”概念，即為“由我來確定你是否是叛教者”，這一方式正是極端主義思想的真正根源。極端主義并不是可以泛泛而講的，其是在伊斯蘭主義內(nèi)除傳統(tǒng)型、現(xiàn)代型之外，薩拉非主義內(nèi)部的“定判薩拉非”基礎上形成的一種思想狀態(tài)，故而不能夠將其他人都包括進去。伊斯蘭本身高度多元化的事實與極端主義有著很大區(qū)別。

基于以上討論，他總結道，伊斯蘭是高度多元化的，其多元性是內(nèi)生的，而不是外部強加的。因此“伊斯蘭”術語本身是有多元含義的，其多元性表現(xiàn)在它不僅是一種宗教，亦是一種文化和生活方式，若只將其當作純宗教，就會對其多元性的理解出現(xiàn)偏差。

他對什葉派的起源、形成的歷史進行了簡要梳理，進而指出什葉派的信仰體系和遜尼派存在不同。例如在信仰上，遜尼派是六信五功，什葉派是五信十功；由此，他指出，我們需要對伊斯蘭有個全景式的了解，而不能夠簡單地將遜尼派伊斯蘭等同于整個伊斯蘭。在制度層面，什葉派形成了兩個獨特制度，這是遜尼派沒有的。其一是宗教學者的等級制度，在什葉派內(nèi)部的宗教學習上是存在等級的，并由此形成了一種追隨者與被追隨者的關系。其中能夠對伊斯蘭教法、知識進行系統(tǒng)性的解釋，具有甚高學術造詣的人可以在宗教學習等級中上升成為“大阿亞圖拉”（什葉派高級教職人員的職銜和榮譽稱號）。依托“大阿亞圖拉”制度（或追隨制度），還存在另外一個制度——繳納五一稅（制度）。

因此，什葉派宗教學者的等級地位帶來的發(fā)布教令的權力以及征收稅收的權力，決定了什葉派是一個高度組織化的群體，這與遜尼派完全不同。盡管什葉派與遜尼派之間確實存在很大的歷史差別，但二者之間并沒有產(chǎn)生過大的矛盾和沖突，歷史上雙方之間的仇殺是很少的，大多數(shù)時候是和平共存的狀態(tài)。因此，他指出，伊斯蘭內(nèi)部的多元性并非意味著伊斯蘭世界在歷史上存在著長期沖突的狀態(tài)，尖銳的教派沖突其實是非常晚近才出現(xiàn)的。

他談到學界普遍存在的一種說法，激烈的教派沖突是從1979年開始——這一年爆發(fā)了伊朗伊斯蘭革命，其最大的效果是帶來了全球什葉派意識的覺醒（政治意識，即政治上要奪權）。故而大部分著作都會將激烈的教派間沖突的出現(xiàn)回溯到1979年。但他認為將教派矛盾的激化歸因于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是不準確的，時間點應回溯至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的爆發(fā)。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的結果是阿拉伯國家慘敗、以色列占領耶路撒冷。這極大沖擊了阿拉伯人的內(nèi)心，在此之前，阿拉伯民族主義與阿拉伯社會主義是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與主流的治國理念，但戰(zhàn)爭致使阿拉伯民族主義的聲譽被以色列徹底擊垮。這促使阿拉伯人開始反思以色列的成功與阿拉伯人的失敗，反思中，他們開始感到回歸傳統(tǒng)文化（阿拉伯人在反思以色列為什么可以成功時看到了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宗教的堅持）才是唯一可行的選擇。中東地區(qū)所有伊斯蘭主義的興起都是圍繞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阿拉伯民族主義的衰落這個大背景展開的。而這一時期伊斯蘭主義興起的結果就是伊朗伊斯蘭革命。教派沖突的根源可從以下三個趨勢探討。

第一個大趨勢是伊斯蘭主義越來越上升（當下及未來仍然會上升），并且已成為融合了民族主義和伊斯蘭主義兩大意識形態(tài)的綜合體，其可看作是伊斯蘭式的民族主義或民族主義的伊斯蘭主義（這也是中東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

第二個趨勢是伊斯蘭主義越來越強的同時，阿拉伯國家越來越弱。阿拉伯的“傳統(tǒng)三強”國家（埃及、敘利亞、伊拉克）衰落了，海灣國家成為了主導，這很清楚顯示出阿拉伯國家衰落的跡象。加之阿拉伯國家數(shù)量又多，內(nèi)部也在不斷地分化和弱化，在面對強大的外部挑戰(zhàn)時，教派矛盾成為了斗爭的主要工具。因此，阿拉伯國家越弱，教派矛盾越強，伊斯蘭主義越強，教派矛盾亦越強。

第三個趨勢是中央政權的解體，以伊拉克、敘利亞、利比亞、也門為例，中央政權解體后，小社群（宗教社群、民族或部落）成為人民安全保障的基礎組織。同時，中央政權解體的過程，也是各種次國家行為體活躍的過程。他認為，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后中東地區(qū)伊斯蘭主義的上升、阿拉伯國家的弱化、中央政權的解體三大趨勢是教派矛盾形成的深層次根源，故而從1967年講起，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教派矛盾不是因、而是果，它并非是伊斯蘭世界內(nèi)生的結果。

這需要有對中東戰(zhàn)略格局有一定了解。自1991年蘇聯(lián)解體后，美國成為中東地區(qū)主要的支配力量。以美國為支配力量建立起來的中東戰(zhàn)略格局，它的演變對中東教派矛盾影響甚大。具體可從三個階段討論：

（1）1991年蘇聯(lián)解體－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爆發(fā)，形成兩個主要陣營：親美陣營（海灣六國、埃及等），反美陣營（伊拉克、伊朗、敘利亞、利比亞、蘇丹等五個國家）。

（2）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后，美國主導下的反美陣營被改變：伊拉克、利比亞、蘇丹三個反美政權被“打掉”。與此同時，新興反美力量崛起：伊拉克什葉派武裝、黎巴嫩真主黨。新興反美力量均是什葉派，且伊朗是絕對領袖。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什葉派新月地帶”概念（由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2004年命名，當時他指的是伊朗、敘利亞和真主黨之間的關系）以及與其對抗的“遜尼派三角國家”（沙特阿拉伯、埃及、約旦），從這一角度看，伊朗成為了對抗中的主體，教派矛盾亦開始凸顯。

（3）2011年敘利亞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使得整個教派矛盾被激化了，達到今天全新的現(xiàn)象。通過對歷史的梳理可以看出，外部力量還是教派沖突的重要原因；教派矛盾真正的尖銳化，是美國主導的中東格局一手推動的。

他認為，沙特與伊朗之間的對抗并非是教派沖突，而是戰(zhàn)略競爭，具體可從五個層面討論。

（1）政治體制競爭。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特點是現(xiàn)代伊斯蘭主義，并建構出一整套政治架構，可被看作是伊斯蘭民主制，即以民主的形式（體制）來體現(xiàn)伊斯蘭價值觀。這一套體制的成功之處在于解決了兩個中東國家不能解決的問題，一是伊斯蘭政治勢力如何參政；二是軍隊和伊斯蘭政治勢力的關系。沙特是沙特阿拉伯王國，其體制是君主制、世襲制，與伊朗是不一樣的政治體制并處于競爭中。

（2）地區(qū)安全競爭，即在地區(qū)安全上由誰主導。（3）外交政策競爭，伊朗是獨立自主平衡外交，沙特是與美國全面結盟戰(zhàn)略，美國是其唯一重要盟友。

（4）社會文化差異競爭，教派矛盾在這一方面體現(xiàn)出來。

（5）經(jīng)濟科技競爭?；谝陨嫌懻摚瑓墙淌谠俅螐娬{中東地區(qū)的最大對抗（沙特、伊朗），不是教派矛盾，而是以教派矛盾為包裝包裹的兩大國間的地緣戰(zhàn)略競爭，且伊朗在此競爭中處于相對強勢的地位。

二者屬遜尼派，但又處于競爭關系下。因為兩種思想體系對國家的政治體制和發(fā)展模式是不一樣的。在阿拉伯國家，一個成功的穆兄會模式才是真正對沙特最大的挑戰(zhàn)。在遜尼派國家里，出現(xiàn)了一個穆兄會和薩拉非各自支持的陣營，教派矛盾也不是僅是遜尼派和什葉派之間，而是一個穆兄會、薩拉非和什葉派三角形（非純?nèi)切危┲g相互糾葛復雜的結構關系，是網(wǎng)格化關系，而不是一一對應的。

講座最后，對當下中東地區(qū)的教派問題，他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首先，在已界定教派矛盾不是原因而是結果的情況下，就不可能就教派矛盾而解決教派矛盾。其次，可從以下四點尋求解決之道：

（1）大國合作。

（2）推動地區(qū)安全和經(jīng)濟合作。

（3）強有力政府的建設。

（4）思想建設，需要形成一種包容的體系。

隨后，他與在場的同學進行了互動。講座結束后，丁宏教授再次感謝吳冰冰教授為大家?guī)淼木蕛?nèi)容，他的講座令大家受益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