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錢鍾書先生的日子里,已是耄耋之年的楊絳如何走過她人生最后的18年?昨晚,我?guī)е环萸寮诺男那椋诮夥湃請蟆俺ā辟Y料庫里搜尋著楊絳兩個字。通過先生自己與“朝花”的文字往來以及楊絳好友們落在這里的篇章,依稀拼出楊絳先生晚年一個人生活的一些個側面,一些個正面……采擷片段,以此送別,也但愿楊絳先生能一如她所希望,安安靜靜、不聲不響地踏上她與錢先生和女兒錢瑗的相會之路。她會微笑著走。 ——編者
【今年初】楊絳插口:我106歲,不是105歲。我身上沒錢,有十塊錢就覺得很富有 ——陶然(2016年1月24日刊于“朝花”)
搭的士去楊宅時,司機開到三里河北街,是后門,但后門關閉,只好兜到前面的南街進入小院。走到小樓,按室號,沒反應。旁邊走來一位中年男人,見我彷徨,開口問我,是找楊先生吧?我點頭,他就給開大門了。我含笑點頭致謝,無言感激。
待上得三樓,小吳已在門口相迎。我把替仁強樹西帶的棉夾襖等呈上,小吳說,奶奶在閉目養(yǎng)神。她趨上沙發(fā)邊,喊醒楊絳,她睜眼見到我,笑著說,你來了。
去年因為有事,沒上北京探望,今年無論如何都要去。楊絳耳背,小吳對我說,奶奶老惦記著你,擔心你太累。這我都明白,也是無言感激。楊絳拉著我的手,叫我挨著她坐下,小吳給我們拍照。她翻看我的《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看到有一張馮至舊詩集《十四行集》封面,她說,當年在干校,她教馮至如何下田,成了好友。還有何其芳。前一天剛到北京,就打電話告知小吳,她說,明天來午飯吧。雖然很想重溫前年九月探訪她一起吃壽面時,給我們唱兒歌的情景,但楊絳那天精神欠佳,不便打擾,于是便告辭了。
提起八卷本《楊絳文集》,小吳說,都出齊了,只是怕我?guī)У锰?,她建議,人民文學出版社和北京三聯(lián)書店分別出版了《洗澡之后》和《“隱身”的串門兒》,不如拿這兩本去?楊絳補充,《洗澡之后》就是原名《圖書館管理學》那本。題簽時,楊絳依然用小楷,小吳在一旁提醒,字寫大一點。楊絳抬起頭說,我就是要寫小字。
小吳說,五月間,奶奶住協(xié)和醫(yī)院檢查,消息不脛而走,許多人都要來看望。連住同院的、百歲周有光也要來。協(xié)和的護士、護士長都紛紛要奶奶簽名。當一名叫甄寶玉的護士翻起名牌時,楊絳說,你是甄寶玉呀?!我以為是玩笑話,但并不是,那護士真名就是“甄寶玉”!我雖并不在現場,但一時之間,竟有墜進《紅樓夢》的剎那恍惚感。
臨離開北京前一天,我又去楊府告別。小吳說,一般來說,下午精神好,那天下午就看了好一陣子的書。當我敲開她的門時,楊絳穿著棉夾襖,正在讀書。她放下眼鏡,說,是樓上鄰居的書,但已搬走了。那夾襖是樹西托我從香港捎來的。她說,替我謝謝仁強樹西。
她說,我身上沒錢,有十塊錢就覺得很富有。小吳說,錢都給存著,每一筆都要給上頭看,賬目一清二楚。說話間,提起學校領導想托我?guī)タ赐?,她雙目緊閉,我以為泛有淚光。他們把圓圓(即錢瑗的小名)害苦了!工作那么忙,回來還得改學生作業(yè)。小吳在一旁補充,錢瑗人太好,楊絳叫她搭的士回來,別省那個錢。楊絳又說,他們把她送到郊區(qū)醫(yī)院,那么遠!
她依然閉著眼睛,忽然說道,你明天要離開了,回去整理行李吧。我緊握她溫暖的手,告辭。她起身,說,送送你吧。我說不要了。但她已經起身,在小吳的輕扶下,陪我走到門口,我擁抱她。小吳在一旁說,奶奶一百零五歲了。楊絳插口,一百零六歲!我和小吳齊聲笑道,是一百零六歲。
【前年初春】留我們吃面時,她忽然說,我給你們唱首兒歌好不好? ——陶然(2014年1月24日刊于“朝花”) 楊絳笑瞇瞇地說,“老爺有錢!”她解釋,最近在翻譯一篇東西,里面有一句“老爺有錢!”她現在最愛說這句了,有十來塊錢在手,便說:老爺有錢!我和仁強大笑,現實中,金錢不是萬能,但沒錢就萬萬不能!是反諷吧?
自2004年開始,每年九月,我們都會上北京,表面上是為了張仁強任董事長的“錢瑗教育基金”頒獎,那是一年一度為十名優(yōu)秀北師大教師設的獎勵基金;實際上是去三里河看望楊絳。雖然一年一度,但由于她早逝的女兒錢瑗是我們北師大老師的因緣,我們走得很親近。楊絳早已閉門謝客,但“親近的戚友和許許多多小輩們,隨時可以沖進門來。他們來,我當然高興,但是我的清閑就保不住了。”(《走在人生邊上·自序》)我們也就因緣際會,成了楊府的熟客,說話也隨便起來。
去年九月,我因有要事去泉州,錯過了一年一度的重逢機會,心中耿耿,只好電話問安。偏偏她電話聽不清,只好由保姆小吳轉達。這次和由我們陪同的校領導前往,一見到我們,她便拉著我的手,你來了!一股親切之情油然而生。但當著客人的面,她很得體地應對。等客人離開了,她才活潑起來。她坐在沙發(fā)上,右手牽著我左手,左手牽著仁強右手,說,有件事情,壓在我心里很久了。香港好多事情都很好,但沒有退休制度可不好,哦,人家勤勤懇懇地工作幾十年,到頭來老了,就不要你了,不管你了,這不好?,F在我有個建議,你把工作辭了,你編雜志要用腦,很辛苦的。你就專門給阿雯補中文,她然后對仁強說,他原來拿多少,你就給他多少。她望著我,這樣你就解放了,可以寫你喜歡寫的東西。你看我的辦法好不好阿雯是仁強樹西的女兒,曾在澳洲留學,故楊絳認為她英文強過中文。仁強連連點頭,我無語,緊緊握住她的手,內心感激,已不能用言語形容。我在乎的是,她即使在百忙中,還會關心我的瑣事!當然如非萬不得已,我也絕不會去勞煩他人,即使他是我的知己好友。
仁強大概怕楊絳沒聽清,便在紙條上寫上:“我會看住陶然的,您放心!”其實不用他說,我也明白?!?/p>
楊絳興致很高,留我們吃面時,忽然說,我給你們唱首兒歌好不好?我們當然極之歡迎。她唱起我們并不熟悉的歌,眼神卻飄得很遠很遠,大概童年往事又涌回心間吧?事后我們才回過神來,頗后悔當時沒有把她歌聲錄下來。但在剎那間,我們好像跟她一起,回到從前了。
隔天下午再去,我順便帶去九月號《中華文摘》,封面是笑瞇瞇的楊絳,她看了,還是一貫的說笑,“照得很像!照得很丑!”我們知道她解嘲,忙說,照得很真實!很漂亮呀!這是心里話,一點也不會夸張。
我記起上回來,她出示她手抄錢鐘書舊詩詞,注解部分更用小楷。偶然寫得不好,她就用涂改液涂掉,重新再寫。小吳透露,有時晚上做到兩點才休息。這手抄本是應北京一家出版社之約而抄的。我忘了問她,書出版了沒有?卻只記得向她要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楊絳文集》,她笑問,你們要???還沒出齊呢!你要就送你。小吳從書房搬出沉甸甸的八冊精裝本,楊絳坐在她書桌上,戴上眼鏡,要寫先生?我們起哄,我們叫您媽媽呀!她笑著一筆一畫地寫下:“陶然存覽 楊絳 二O一三年九月十四日”,然后又給仁強題簽。
【93歲時】楊絳回憶年少時到解放日報所在地申報館“看爸爸” ——楊絳撰文《到申報館看爸爸》(2003年7月14日刊于“朝花”) 【剛寫完《我們仨》一書,93歲高齡的絳先生,忙中取閑,為本刊(“朝花”)撰寫此文。她文中提到的申報館大樓現坐落在漢口路309號,曾為解放日報辦公地點。】
我十歲,自以為是大人了。其實,我實足年齡是八歲半。那是1920年的2月間。我大姐姐打算等到春季開學,帶我三姐到上海啟明女校去上學。大姐姐也愿意帶我。那時候我家在無錫,爸爸重病剛脫險,還在病中。
到了“月頭禮拜”(啟明女校的規(guī)矩,每月的第一個星期日,稱“月頭禮拜”,住本城的學生放假回家),學生都由家人接回家去。她們都換上好看的衣服,開開心心地回家。留校的小鬼沒幾個。我們真是說不出的難受。管飯?zhí)玫哪纺分牢覀儾缓眠^,把飯?zhí)美锍渣c心剩余的半蒲包“烏龜糖”(一種水果糖)送給我們解悶。可是糖也安慰不了我們心上的苦,只吃得舌頭厚了,嘴里也發(fā)酸了。直到回家的一批批又回學校,我們才恢復正常。
記不清又過了幾個“月頭禮拜”,大姐姐有一天忽然對我說,要帶我和三姐到一個地方去。她把我的衣袖、褲腿拉得特整齊。我跟著兩個姐姐第一次走出長廊,走出校門,乘電車到了一個地方,又走了一段路。大姐姐說,“這里是申報館,我們是去看爸爸!”
我爸爸已經病好了。他那時在申報館任職,以“老圃”的筆名寫時評。如果我是在現代的電視里,我準要擁抱爸爸。可是我只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爸爸面前,叫了一聲“爸爸”,差點兒哭,忙忍住了。
爸爸招呼我們坐。我坐在挨爸爸最近的藤椅里,聽姐姐和爸爸說話。說的什么話,我好像一句都沒聽見。后來爸爸說:“今天帶你們去吃大菜”。 東吳大學女子籃球隊,前排左一為楊絳
我只知道“吃大菜”就是挨克,不是真的吃菜,真的大菜我從沒吃過。爸爸教我怎樣用刀叉。我生怕用不好。爸爸看我上心事,安慰我說:“你坐在爸爸對面,看爸爸怎么吃,就怎么吃。”
我們步行到附近青年會去,一路上我握著爸爸的兩個指頭,走在兩個姐姐后面。爸爸穿的是嗶嘰長衫,我的小手蓋在他的袖管里。我們走不多遠就到青年會了。爸爸帶我們進了西餐室,找了靠窗的桌子,我背窗坐在爸爸對面,兩個姐姐打橫。我生平第一次用刀叉吃飯,像猴兒似的學著爸爸吃。不過我還是吃錯了。我不知道吃湯是一口氣吃完的。我吃吃停停。伺候的人想撤我的湯,我又吃湯了。他幾次想撤又縮住手。爸爸輕聲對我說,“吃不下的湯,可以剩下?!被丶衣飞?,爸爸和姐姐都笑我吃湯。爸爸問我什么最好吃。我太專心用刀叉,沒心思品嘗,只覺得味道都有點怪,只有冰激淋好吃。我們回到申報館,爸爸帶我們上樓到屋頂花園去歇了會兒,我就跟著兩個姐姐回校了。我最近聽說,那個屋頂花園,至今還保留著呢。
攝于上世紀二十年代的申報館大樓 解放日報資料照片
【九旬的她】拼命整理錢先生手稿,才有了商務版《錢鍾書手稿集》 ——伍立楊(2003年8月15日刊于“朝花”)
讓“死者如生 生者無愧” ——楊絳(2003年6月11日刊于“朝花”)
鍾書的筆記從國外到國內,從上海到北京,從一個宿舍到另一個宿舍,從鐵箱、木箱、紙箱,以至麻袋、枕套里出出進進,幾經折磨,有部分筆記本已字跡模糊,紙張破損。鍾書每天總愛翻閱一兩冊中文或外文筆記,常把精彩的片段讀給我聽。我曾想為他補綴破舊筆記,他卻阻止了我。他說:“有些都沒用了?!蹦男]用了呢?對誰都沒用了嗎?我當時沒問,以后也沒想到問。
鍾書去世后,我找出大量筆記,經反復整理,分出三類。
第一類是外文筆記(外文包括英、法、德、意、西班牙、拉丁文)。除了極小部分是鍾書用兩個指頭在打字機上打的,其余全是手抄。他的筆記,常前后互相引證參考,所以這些筆記本很難編排。而且我又不懂德文、意大利文和拉丁文。恰逢翻譯《圍城》的德國漢學家莫宜佳博士(音譯)來北京。我就請她幫我編排。她看到目錄和片斷內容,“饞”得下一年暑假借機會又到北京來,幫我編排了全部外文筆記。筆記本共一百七十八冊,還有打字稿若干頁,全部外文筆記共三萬四千多頁。 ……
讀《全唐文》等書的心得,日札里都有。他曾對我說:“我至少還想寫一篇《韓愈》、一篇《杜甫》?!边@兩篇,想是“不易理董者”,再加“多病意懶”,都沒有寫出來。日札里的心得,沒有寫成文章的還不少呢。
這大量的中、外文筆記和讀書心得,鍾書都“沒用了”。但是他一生孜孜矻矻積聚的知識,對于研究他學問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總該是一份有用的遺產。我應當盡我所能,為有志讀書求知者,把鍾書留下的筆記和日札妥為保存。
感謝商務印書館愿將錢鍾書的全部手稿掃描印行,保留著手稿原貌,公之于眾。我相信公之于眾是最妥善的保存。但愿我這辦法使“死者如生,生者無愧”。
【2001年1月3日】為“朝花”題寫新年條幅:走進新世紀 楊絳 題 2001年1月3日刊于“朝花”
【2000年】她關心著失去愛侶的柯靈夫人 ——楊絳(2000年7月20日刊于“朝花”) 國容大姐:
【1998年】她不聲不響送走錢鍾書 ——高莽(1999年4月12日刊于“朝花”) 錢先生八十壽辰時,有一些單位要為他祝壽。先生聞訊后,堅決不同意。錢先生講過一句極富哲理的話:“老去增年是減年。”他還提過一件事,有人準備為他父親開紀念會,被他婉言辭謝。同時,他給朋友寫信,說:“何苦來呢!找些不三不四的閑人,說些不痛不癢的廢話,花些不明不白的冤錢?!边@是真理,是實話,更是人生的觀點??墒撬脑挶蝗私o捅出去,又被人誤傳。其實這句話有普遍意義的話,真正做到需要有膽識。
錢先生臨終的遺愿是:遺體只要有兩三個親友相送,不舉行任何儀式,不留骨灰。忠貞的伴侶楊絳先生嚴格地執(zhí)行了錢先生的要求。
1998年12月21日,楊先生帶著幾位親友,在火化爐前鞠躬三次,不聲不響地送走了這位二十世紀的偉大學者。 1912年,楊絳1歲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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