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父親從未抱過我、親過我。同樣的,也從沒聽他說過他愛我之類的話。不會表達感情,似乎是父親最大的缺陷。 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掩飾不住自己的情緒,是在10歲時的一天夜里。那天深夜,我被一陣急促地敲門聲驚醒。向窗外一看,原來是喝醉了的鎮(zhèn)長正拼命地拍我家的門。父親跑去開了門,鎮(zhèn)長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父親:我的車翻到了溝里,你必須馬上穿好衣服,送我進城。 父親拒絕了他的要求,說他可以用我們家的電話求助。醉漢惱羞成怒,作為我們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他還從未這樣被人拒絕過。難聽的話從他嘴里不斷地噴涌出來,甚至他還警告父親說走著瞧。父親又長時間不說話了,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白,而鎮(zhèn)長還在喋喋不休,直到他罵出那句“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父親笑了。是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笑,雖然是淺淺的一抹笑,卻那樣真實地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一秒鐘后,一記右勾拳便狠狠地落在了鎮(zhèn)長的臉上,接著又是一記左勾拳…… 鎮(zhèn)長一個跟頭滾出了門廊,昏了過去。父親輕輕地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看見了站在身后的我。這時,他的笑容已經(jīng)消失了,但他的眼睛卻炯炯有神,就像一只盤旋在高空的獵隼。 “永遠不能允許任何人貶低你的家人?!彼穆曇艉芷届o,仿佛剛才的那一幕跟他全然無關(guān),“現(xiàn)在,回去睡覺。” 說完,父親打電話給警察,要他們把鎮(zhèn)長從我家的院門口抬走,而他會在這兩天后去鎮(zhèn)長辦公室,就這件事接受對方的道歉。多年后,我看到一個講述狼群生活的電視節(jié)目,發(fā)現(xiàn)頭狼會向別的狼齜牙以示警告,我突然就想起了父親的那個微笑。 雖然父親很嚴厲,但這并不影響我們跟他相處,直到我12歲那年的某一天,大哥告訴我們,他被查出患了癌癥,而且已經(jīng)是晚期了。聽到這個噩耗,母親跌坐在了地上。三天前,大嫂剛誕下一女,大家還沒有從喜悅中回過神來??筛赣H卻只是把母親扶到床上,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了大哥的肩膀上,平靜地告訴他,自己會盡一切可能去幫他。說完,他就出門去了,留下我們幾個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入夜,父親終于回來了。當他出現(xiàn)在門口時,我跑過去想從他的臉上找到一絲悲戚的痕跡,可是并沒有想象中的淚痕,甚至連眼眶都不是紅的。那一晚,他一直安慰著母親,臉上卻還是那副事不關(guān)己的表情。自那刻起,我斷定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對他只有滿滿的怨恨。 三個月后,大哥離去的那一天,母親哭成了淚人。父親只是緊緊地擁著她,對哭作一團的我和弟弟,用再平靜不過的語調(diào)說:“從現(xiàn)在起,你們這些男孩子必須堅強起來?!?/span> 在大哥的葬禮上,父親坐在我和母親中間。牧師在那里念個不停,而父親全程都把腰板挺得筆直,花崗巖雕像般的紋絲不動。我好想站在他面前,指著他說:“現(xiàn)在這個被裝進盒子里的是你兒子,你這個混蛋!請給點表情好不好,告訴我你也是有人情味的!”但是我終歸沒有站起來,因為在抬頭的瞬間,我看見了一樣令我終生難忘的東西—— 一滴淚!是的,正有一滴眼淚從“雕塑”的眼角滾落。 那滴淚緩緩地順著父親的嘴角滑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父親沒有動,任母親倚在他的懷里哭泣。此刻的他仿佛是一塊巨大的海綿,努力吸收著她的全部悲傷??墒怯心敲匆凰?,海綿飽和了,于是被我看見了,那不慎流出的一滴淚。如果還有多一點點空間,它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對他,自那一刻起,我才有些懂了。 父親沒有看我,只是伸出他有些冰冷的大手,緊緊地把我的手抓在手心里。我們父子倆就這樣牽著手,直到葬禮結(jié)束。自我記事起,能這樣被父親長時間地牽著手,還是頭一遭。 母親后來對我說,知道哥哥罹患絕癥的那—天,父親去了他們過去經(jīng)常去的一片小樹林。父親就是在那里第一次獲知了自己初為人父的消息?!八性S多的不得已,有天你會完全理解他的。”母親說。 是的,多年以后,在我咬緊牙關(guān),面對任何困難都要說我行,在我必須要以十足的信心帶給妻兒勇氣的時候,我開始懂得了父親,也越來越能體會到他當年的心境。 我這才知道,戰(zhàn)勝情緒是一個父親為家庭做的最大的犧牲。 摘自《時代青年: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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