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01 04:01 | 豆瓣：齊物秋水

舒蕪寫過《魯迅、周作人失和決裂后的間接聯(lián)系》，這種間接的聯(lián)系中即包括第三者的書信。舒蕪主要梳理的乃第三者通過書信將一方的情況告訴另一方：如章廷謙致周作人函中，講北新與魯迅的版稅糾紛，魯迅與林語堂鬧翻的事等；周建人致周作人函中，談魯迅從中山大學(xué)辭職，及魯迅逝世后喪儀辦理等事。這種鉤稽是撮要式的，遺漏較多，不妨可以補充一些，并加上未必告知而是論及的某些書信，里面所包含的信息或不可小視。

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一日，徐志摩寫信給周作人，是來勸《語絲》和“現(xiàn)代評論派”陳西瀅的那場“架”的，其中提及魯迅，“只有令兄魯迅先生脾氣不易捉摸，怕不易調(diào)和，我們又不易與他接近，聽說我與他雖則素昧平生，并且他似乎嘲弄我?guī)谆匚也⒉辉€口，但他對我還像是有什么過不去似的，我真不懂，惶惑極了。我極愿意知道開罪所在，要我怎樣改過我都可以，此意有機會時希為轉(zhuǎn)致”。周氏兄弟都痛罵陳西瀅，徐志摩不敢找魯迅，卻寫信與周作人推心置腹，表明徐詩人直覺周作人血液中“紳士鬼”的成分，是自己可引為同調(diào)的。至于“希為轉(zhuǎn)致”，不知是他本不知道還是詩人“糊涂”，周氏兄弟早已失和，怎么能代他“轉(zhuǎn)致”呢？

鄭振鐸早在一九二四年五月十日致周作人的信中說：“《月報》七八月擬作為‘非戰(zhàn)文學(xué)號’，除了迦爾洵、安得列夫、巴比塞，諸人的譯文外，論文極少，先生及魯迅先生能抽暇作一二篇寄下否？”從約稿的請求看來，鄭振鐸信息不太靈通，并不知曉上一年七月時周作人和魯迅已然絕交，不再來往了。

另有冒昧“希為轉(zhuǎn)致”的，如一位叫王喬南的，想改編魯迅的小說，卻寫信到周作人這里：“我想以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改編電影劇本，自然須征求著者同意而后著手，但連問多人，都不知道魯迅先生的住址，您能代他答應(yīng)我么？或您肯替我轉(zhuǎn)求一下么？無論如何，請賜我一封回信才好！”不知周作人是怎樣作答的，但為難卻是必然。

而讓周作人為難的，還有汪靜之，他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的信中說：“《京報副刊》上‘青年必讀書’里面魯迅先生說的‘少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我一見就拍案叫絕，這真是至理名言，是中國學(xué)界的警鐘，的針砭，意見極高明，話語極痛快，我看了高興得很，和前年看見吳稚暉先生在《箴洋八股化之理學(xué)》里說‘不讀線裝書’一樣高興?！濒斞傅倪@個主張，周作人是頗有微詞的，而如今汪靜之來了這么一封熱情洋溢的信，雖也有其他內(nèi)容，但圍繞“青年必讀書”之上下四旁卻是主干，想來周作人讀后也是有些無奈，回函只能是不置可否罷。

郁達夫一九三〇年九月十九日致周作人信，有云：“近事之足資談助者，是魯迅與北新算版稅，與魯迅和語堂反目兩事。前者是魯迅應(yīng)有的要求，后者是出于魯迅的誤解。這兩事，我與川島都在場做中間人，大約川島總已經(jīng)和你講過，細事不說了?！边@封信可與章廷謙的信互為補充，他們二人均在現(xiàn)場，可謂最好的述說者。

在同年六月二十三日的信中，郁達夫還說起一個叫史濟行的文學(xué)青年，偷自己的未完成稿件去賣，還借郁達夫之名到處告貸，“據(jù)他的對友人之所說這就是階級斗爭在文學(xué)上的應(yīng)用。真真是漪歟盛哉，普羅萬歲了”，郁達夫又加了一句，“魯迅先生，近來被普羅包圍得厲害，大約日后總也得嘗嘗這一種斗爭的苦味”。這句話倒是一語成讖了。

江紹原曾與魯迅同在廣州，自然是告知消息的好人選。他在一九二七年五月六日致周作人的信中說：“魯迅先生因頡剛來辭職，校中各方面挽留無效，聘書已第三次送還委員會。頡剛則不日離粵，為校采辦大批圖書。原本想與魯迅先生同去，孟真等自然不肯放行，而且我回京餓死也太不成話，只得維持到暑假再說。”他還報告魯迅的著譯工作情況，“魯迅先生在譯《小約翰》并編《唐宋傳奇集》；《野草》聞亦已編定寄出矣”。

魯迅的著作之被查被禁，在友人致周作人的信函中也有談及。曹聚仁一九三五年二月九日來信中說：“魯迅先生有一本《集外集》，由我送去檢查，雖說抽去了十篇，出版還是可以出版?！倍鼑乐氐囊淮?，是李小峰在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六日提起的：“即見報載老蔣電行政院取締左傾思想，不數(shù)日而杭州三十六家書店被搜查，開明被封，又隔數(shù)日而有左翼作家一切作品均須扣留之說，又數(shù)日而寄平之《吶喊》與《偽自由書》在平被扣，最近良友與藝華均被搗毀，而又有大搜索上海各書店之說，昨日又接到恐駭信，謂如再售左傾書籍，即以嚴厲手段對付?！倍环庑爬锔嬷茏魅酥犊嗖桠中υ掃x》已印出，這與前述左傾書籍無意間構(gòu)成鮮明比照，表明知堂老人如何在十字街頭的塔中躲避風(fēng)雨了。

章衣萍在寫給周作人的信中（一九三〇年六月二十六日）云：“魯郁躲后，該同盟就未聞有何進行。但當(dāng)日因他們到各學(xué)校講演，說激烈話，學(xué)生們有跟著說兩句激烈話而被捕的，但五月一過，也放了一些出來了。我個人覺得該同盟甚無聊?！敝袊杂蛇\動大同盟成立于一九三〇年二月，魯迅、郁達夫均名列發(fā)起者，三月，據(jù)傳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呈請南京政府通緝“墮落文人魯迅等”，魯迅暫避一時。章衣萍所說“魯郁躲后”即指此事，他說“該同盟甚無聊”，或認為會獲周作人認同。

魯迅一向?qū)ι垆罌]什么好話，而邵洵美對魯迅也是微詞不少。魯迅已逝，邵洵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三日寫給周作人的信中透露不少自己的看法：“魯迅死后，上海熱鬧非凡；但此后文壇卻將冷靜不少！一般青年出路又要成問題了。我對魯迅極佩服，可惜他死也沒有明白。弟才力薄，著作少，偶有寫述，贊我者僅志摩，罵我者僅魯迅：現(xiàn)在二位均歸道山，我將來恐更無心涂抹了。中國散文，上有知堂，下有魯迅，文章若不與人并論，魯迅的無聊文字應(yīng)有不朽之價值，亦未可厚非也?！薄皹O佩服”多半是虛辭，被魯迅罵得心有余悸可能才是真的，若文字為“無聊”，何以有“不朽之價值”？邵洵美能給周作人說這些話，自然是知曉他會不以為杵，可引為同調(diào)的。

注：文中書信來源于《致周作人》一書（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原書均注明各信函的原出處，可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