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北京）·八卦紅樓

最近才意識到，賈府把賈雨村安排到應(yīng)天府去做府尹，是件多么深謀遠慮的事兒。差點被正文里“輕輕”兩個字騙過。書里說：“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fù)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yīng)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以前一直以為，“輕輕”兩個字，寫的是賈府巨無霸的體量，雖然赫赫百年已接近末世，但勢焰猶存，天下事仍然在股掌之中?，F(xiàn)在才知，兩個“謀”字，才是關(guān)鍵。四大家族的原籍根本，都在金陵一帶，只有交給自己人關(guān)照看管，才能放心片刻呀。薛蟠一案的處理，就是明證。萬一這任應(yīng)天府尹，是個不肯買賬的愣頭青，或者不在一條戰(zhàn)壕內(nèi)，這個案子很容易就成為“一損俱損”的導(dǎo)火索。如今雨村在，就一床錦被全都遮蓋過去。

這個案子事實清楚：“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卑凑涨〕跄甏_立的《大清律例》第290條：“若同謀共毆人因而致死者，以致命傷為重，下手（致命傷重）者絞（監(jiān)候），原謀者（不問共毆與否）杖一百流三千里，余人（不曾下手致命又非原謀）各杖一百（各兼人數(shù)多寡及傷之輕重言）?！毖措m未親自動手，但算原謀者，主犯，所以依法至少應(yīng)該判“杖一百，流三千里”乃至償命。但就拖了一年。門子說得明白：“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雨村最后的判決，也依然是“徇情枉法”，讓薛蟠繼續(xù)逍遙法外。雖然書里沒寫最后的法律文書具體如何措辭，但可以想見，應(yīng)該大半接納了門子的謀劃。比如主犯薛蟠報了“暴病身亡”，不再追究等等。所以，我們在書里看到的那個活蹦亂跳、四處生事的“呆霸王”，實際上在法律層面早已經(jīng)宣告死亡。但似乎從來沒人在乎。

比較可悲的是死鬼馮淵了。書中說他“乃是本地一個小鄉(xiāng)紳之子……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chǎn)過日子?！笨梢娒銖娔軌蜍Q身中產(chǎn)。但在司法者的現(xiàn)實衡量中，“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薄霸敿訉弳枺婑T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果然“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p>

世界安靜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馮淵年輕，是十八九歲，而非二十八九歲，尚未成親，只是單身，上無年邁父母，下無未足月的嬰兒——死就死了，不會留給家屬“幼年喪父、中年喪偶、老年喪子”的人間慘痛。

這回的文眼，自然是“護官符”。但如果真信了書里說的，這符是門子提供，賈雨村說“我竟不知”，才是上當。賈雨村從哪里來，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只不過在門子面前裝傻罷了。兩人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與門子過招的寥寥幾個回合，不過是為了寫他“奸雄”里的“奸”?！髞戆验T子充發(fā)遠方，脂批有句評語：“又伏下千里伏線。起用葫蘆字樣，收用葫蘆字樣，蓋云一部書皆系葫蘆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處?！闭缡侩[解“好了歌”，有一句“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脂批“賈赦、雨村一干人”?？梢娰Z雨村后來也是遠遠充發(fā)了的，說不定還遇上了這個葫蘆廟的門子。

再回看薛蟠這個案子，假如不是雨村包庇，而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地追究起來，四大家族因此傾塌，算不算“徇情枉法，胡亂判斷”？冤也葫蘆提，不冤也是葫蘆提。所以，哪有絕對的真相，哪有透明的公正。有的只是能不能洞明的世事，和能不能練達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