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力”釋義

    “筆力”誤解

    要對筆力進行釋義~相信看到這個題目的人第一感覺是認為我瘋了~筆力，筆力還需要你來說是什么嗎?真是多此一舉~純粹是搞理論者吃飽了撐的，的確~對于大多數(shù)書法界的人~甚至整個社會而言~筆力就是筆畫的力度~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事情了。我們在贊揚一個人的書法時最常用的說法便是“筆力強勁”~而且似乎每個人都會使用~似乎也確實已經(jīng)從筆畫中感受到那內(nèi)含的力量。黃庭堅就曾夸贊米芾的長子說“虎兒筆力能扛鼎”~后世董其昌、黃賓虹也多有引用。

    于是~我們便不再對此表示懷疑~筆力自然而然就是指那種結(jié)實的、硬度極高的、鋼筋鐵骨般的筆畫。于是~我們還會進一步指出王羲之的老師衛(wèi)夫人對此早就有所論述~她在《筆陣圖》中有云?

    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

    你看~人家衛(wèi)老師說得多清楚~善筆力就多骨~反之則是多肉~多肉不好~所以叫做墨豬~肯定也沒有人愿意自己的書法成為墨豬的~所以~要筆畫有力度~從而筆畫多骨~這樣才能稱之為筋書~成為高妙的書法作品。

    按對筆力作筆畫力度之意去理解~我們所要做的事情自當(dāng)是如何寫出強勁有力的筆畫。那么~首先的想法是書寫時要用力~不用力書寫怎么可能寫出有力的筆畫呢?是的~很有道理~于是~拿起毛筆總是要用力捏緊筆管~使出全身的力氣狠命地向紙上砸去??這還不算~馬上找出一有力證據(jù)?王右軍當(dāng)年曾經(jīng)從背后掣他的寶貝兒子—老七王大令手中的毛筆~結(jié)果未能拔掉~從而感嘆“此兒后當(dāng)復(fù)有大成”~可見握筆用力是如此重要。盡管后來有蘇東坡站出來說?

    知書不在于筆牢~浩然聽筆之所至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獨以其小兒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筆~不然~則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書也。

    他還明確地提出“執(zhí)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老米跟著助陣~說?“把筆輕~方能振迅天真”。但蘇東坡加上米元章~兩個人也比不上一個王羲之的權(quán)威~世人對此始終將信將疑~因為這已構(gòu)成一個常識?筆力要強勁~不用力怎么能夠?qū)懗鲇辛Φ墓P畫呢?

    這樣的常識到了明代受到來自董其昌的致命挑戰(zhàn)~他不是告訴你要不要用力執(zhí)筆的問題~他告訴我們的是?

    蓋用筆之難~難在遒勁?而遒勁~非是怒筆木強之謂。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輒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興行書得之。須悟后~始肯余言也。 遒勁是要的~但遒勁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力氣~不是指那種奮力書寫的硬梆梆的筆畫~這樣就把通常意義上的筆力強勁給消解了~這整個是釜底抽薪~把你的目標(biāo)取消了~所謂的用力握筆也就成了無的之箭。如果你還有什么要反駁的話~老董說~少說廢話~慢慢參悟去，因為這么非常識的含義是需要你去慢慢參悟才能明白的。說實話~老董的意思和東坡的想法如出一轍~但老董人家就是老狐貍~狡猾地把意思藏得很含蓄~很神秘~也很玄妙~使得人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的常識。老董說了~不然~你就是沒有悟道。

    雖然受到老董強有力的挑戰(zhàn)~但人們對于“力”之崇拜還是心難死~意難平。隨著科學(xué)的興起~人們開始“科學(xué)”地思考這個問題~而按照科學(xué)的解釋~力是從物體之間的相互作用而來?！拔矬w之間”~對應(yīng)于書寫中的物體那肯定就是毛筆和紙張了~從而得出科學(xué)的筆力認識?所謂筆畫之力來自于毛筆和紙面的相互作用。按照周汝昌老先生的說法就是?“筆和紙之間會有摩擦力”~這是科學(xué)的研究成果~這下可以心安理得了~筆力就是個摩擦力的問題~所以書寫時要逆鋒書寫~或頂鋒前行~也可以毛筆頂牢紙面一

    點點蹭著往前走~反正凡是能夠增大毛筆與紙面摩擦力的手段皆具合法性~因為不如此不能寫出有力度的筆畫。

    這一切的一切的念頭和操作技法的出現(xiàn)都是源于一個目標(biāo)~要寫出筆力—有力度感的筆畫。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衛(wèi)夫人的這段書論來加以細細地思考。衛(wèi)夫人說“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善筆力”的“善”字是動詞~現(xiàn)代漢語意思是“善于??”~在古漢語中~“善”之后所跟應(yīng)該是動詞~或動詞短語~比如歐陽修《賣油翁》中“陳康肅公堯咨善射”~在這里“射”為動詞~意為射箭~省略了賓語“箭”。有以名詞活用為動詞者~譯為現(xiàn)代漢語則是在該名詞前加以動詞~比如《孟子?告子上》?“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善弈即是善于弈。而“善筆力”中的筆力是名詞~如果是指筆畫的力量感~無論如何也難以活用為動詞~在翻譯時不管是后面還是前面都跟不上相應(yīng)的動詞~所以筆力是指筆畫的力度在這里斷難說通~這是其一?循此思路~還會發(fā)現(xiàn)筆力和骨之間有著因果關(guān)系~即“骨”是“善筆力”的結(jié)果：其實是效果；~不善筆力~其筆畫結(jié)果就是“肉”。這樣~“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的翻譯即是?如果善于使用筆力從而使筆畫充滿骨感~這樣的書法就被稱為筋書~反之即被稱為墨豬。這里的問題是一個明明多骨的書法為什么要叫做筋書而不叫做骨書呢?命名從來就不是個隨意之事~命名之中包含意義。“善筆力”之效果為“骨”~名字叫“筋書”~也就是說這三者之間應(yīng)當(dāng)存在內(nèi)在的通聯(lián)~否則不合命名原則~這是其二。但不管怎樣~筆力確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guān)鍵~而破除了筆力為有力度筆畫的傳統(tǒng)誤解~我們已經(jīng)上路~并走出了第一步。

    而且~我們現(xiàn)在認定了筆力并非是指筆畫的力度或力量~那么后面所謂的緊握毛筆以求力度或借毛筆與紙面的摩擦來產(chǎn)生筆力的所謂技法嘗試便全成無稽之談~因為你所追求的筆畫力度似乎在晉人并不是他們的目標(biāo)。由此可知~我們現(xiàn)在所講的筆力和晉唐時期

    所講的筆力其實并不是一個概念~換句話說~我們這一千年來對于筆力產(chǎn)生了嚴重誤解。同樣~筆力理解有誤~對于骨、筋等概念~我們也是處于誤解之中。 “筆力”釋義

     那么~到底什么是筆力?難道千年以來對于筆力的理解真的是錯誤的嗎?要解決這個問題~首要搞清楚的就在于什么是力。但凡提到力~我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某某有很大的力氣~大力士什么的~要么就是物體之間撞擊的力量很強大等等。如果你稍加留意我們的日常反應(yīng)會發(fā)現(xiàn)~其中潛含有兩種不同的力?力氣和力量。力氣指向的是人或者動物~比如說一只老虎或一個人很有力氣~這個力氣不會去用什么儀器去衡量的?力量則是指向非生命體~一般是指物體之間作用所產(chǎn)生的機械力~可以用儀器加以量化~所以叫做力量：力氣和力量有時會混在一起使用；。如果我們來查查字典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比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提示我們說?力是指物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是使物體獲得加速度和發(fā)生形變的外因?力稱為力氣則是指向筋肉的效能~是由人和動物的筋肉所產(chǎn)生出來的。顯然~原來我們所謂的科學(xué)解釋—物體之間相互作用所產(chǎn)生的力是自然科學(xué)中的物理之力~與我們的書法應(yīng)該關(guān)系不大。書法是書寫者人的行為~應(yīng)該對人之筋肉所產(chǎn)生的效能有關(guān)。 力或力氣是人和動物筋肉的效能~那么筆力的產(chǎn)生應(yīng)該就是書寫者人的手的筋肉所產(chǎn)生的效能~即是說~在這里~力是結(jié)果~而筋肉是原因~我們所使用的是現(xiàn)代的漢語詞典~那么~在晉唐甚至更早的時期~力之意思或者里之本義是不是這樣呢? 我們來看《說文解字》~許慎對“力”的解釋是?

    筋也。象人筋之形。

    暈了~和《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來了個顛倒?力不是筋肉的效能和結(jié)果~力就是筋本身~并且說得很清楚~力就是個象形字~象人體中的那根筋的樣子。段玉裁在注中又做了進一步的說明~他說?

    象人筋之形。其條理也。

     原來如此~力不是筋肉的效能~竟然是指人體內(nèi)在的條理、理路~也就是那個筋本

    身~如此~我們恍然大悟了~怪不得中國古代武術(shù)中要打通筋脈~尤其是任督二脈~如此則會功力大增。我們的武術(shù)家~特別是內(nèi)家拳~不是如西方拳擊之類的技擊術(shù)那樣要每天舉舉石鎖~拉拉啞鈴之類鍛煉自己的肌肉~準確的說~中國的武術(shù)家在于打通人體內(nèi)在的筋脈~而不是增加肌肉的韌性和爆發(fā)力~《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既和其本意造成因果的顛倒~同時筋肉并列的解釋已經(jīng)嚴重受到了西方意識和理念的影響。接著看段玉裁的注?

     人之理曰力。故木之理曰朸。地之理曰瑿。水之理曰泐。

     原來~凡物之理都稱之為“力”~木之理叫做“朸”~地之理叫做“阞”~水之理叫做“泐”~由此類推~毛筆之理叫做什么呢?毛筆是人造物~是我們的先民造字之后的產(chǎn)物~故沒有專屬字~所以只好就叫做“筆力”~所以~所謂“筆力”乃是指毛筆內(nèi)在之條理。如此來看衛(wèi)夫人所言“善筆力”就明白了~原來就是善于使用毛筆的條理~其結(jié)果是“多骨”~即是說~“筆力”是因~“骨”是結(jié)果~因為“筆力”就是筆之“筋”~則“多骨少肉者”當(dāng)然叫做“筋書”了~可見~古人命名無絲毫的混亂和隨意。

     可能會有人提出疑問~善于使用毛筆的條理如此簡單之事~有必要這樣大張旗鼓、煞有其事地論證、討論嗎?事實上~毛筆的筆力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能夠理解毛筆~理解毛筆的理路~并能夠按照此一理路去書寫而成的作品方能稱之為書法~也即是說~按照“善筆力”書寫的方法就是筆法~有筆法書寫的作品就是骨書~沒有筆法書寫的作品就是墨豬~這實在是書法中最為核心之處。唐人孫過庭在《書譜》中所批評的“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就是不解“筆力”之墨豬~所以并不是所有書法家都能夠明白什么是筆法、筆力的。

    明白了筆力之本義~找出毛筆的筆力便成為重中之重的事情。

    蔡邕被尊為筆法傳承的祖師爺~我們來看看他怎么說~《九勢》中有言? 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

     蔡邕說~“力在字中”~其前提是要“藏頭護尾”~“藏頭”和“護尾”相比~肯定是“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