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北京)·八卦紅樓 薔薇,是怡紅院的背景花?!霸嚥蓬}對額”一回,眾人園子里轉(zhuǎn)了一大圈,最后來到怡紅院,從后院出去,就看到“院中滿架薔薇、寶相”。“敏探春興利除宿弊”一回,李紈說:“怡紅院……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單這沒要緊的草花干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幾個錢?!笨梢姺笔ⅰ?/p> 薔薇盛開于春末夏初,因花朵鮮妍密匝、枝條柔弱曼長,長期被人和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秦觀的“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就被人鄙夷為“女郎詩”。——其實女郎詩也不是那么好寫的。不管什么詩,要寫好,都要才情。像周邦彥的《六丑》,用“顫裊”兩個字來形容,真是傳神。 湘云撿到金麒麟,是在這薔薇架下。紅樓里的重要橋段“齡官畫薔”,也發(fā)生在這滿籬繁花的背景之下。我一直覺得,寶玉的金麒麟,就是這個時候丟在這里的。 當(dāng)時寶玉悄悄隔著籬笆洞兒看到的情形是: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lián)竿?,一面悄悄地流淚……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jīng)畫了有幾千個“薔”?!?dāng)時寶玉以為,這只不過是眼前“薔薇”的“薔”,小女生觸景生情、為賦新詞罷了。 在此之前,寶玉還以為人家只是模仿黛玉,要葬花,差點訓(xùn)斥出口。幸好不曾造次,多看了一會子,才知道是寫字。又多看了一會子,更是體會到人家內(nèi)心的熬煎。從可厭到看癡,從看癡到同情,寶玉內(nèi)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當(dāng)然更大的變化和震動,在他看到齡官和賈薔的景況之后。 在梨香院,先是受到齡官的冷落,不習(xí)慣;然后看到賈薔、齡官相對的情形:一個曲意迎合,一個無理取鬧;一個真情隱現(xiàn),一個假情試探;滿心里許多話,俱說不出,能說出來的,卻是瑣瑣碎碎口角之爭;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yuǎn)之意——都是寶玉早已經(jīng)歷和熟悉的套路,所以他一下子就懂了——這才領(lǐng)會了劃“薔”深意。這個“薔”,不是那個“薔”。 齡官是戲班里的翹楚,連元妃都稱贊,“說齡官極好”,脂批說“可知尤物”。賈薔的用心則可能從一開始就有了,下江南采買女孩子就是他的差使。省親那么大的場面,命他做《游園》《驚夢》,已經(jīng)“扭他不過”,都是伏筆。寶玉當(dāng)時也是在場的,但居然就一直不認(rèn)識齡官,可見被林妹妹一葉障目了。齡薔后事不知如何,書里沒有交待,也許應(yīng)該不錯吧,希望如此。只是她身體也不好,咳血,真是愁人。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地回至怡紅院中,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識分定情悟梨香院”,簡直是寶玉思想的一個分水嶺。他終于從一個唯我獨(dú)尊、自我中心的混世魔王,變成了意識到他人存在的相對清醒者;從一個我愛人人、人人愛我的泛愛主義者,變成了已知情緣有限的客觀主義者。當(dāng)然,要直到家族傾覆、無力回天之際,他才能真正擺脫“補(bǔ)蒼天”的政治幻覺,意識到個人在宇宙和社會中的渺小與微茫。 在那渺小微茫中,努力發(fā)出原本屬于生命和性情的光,正是《紅樓》已經(jīng)做到的。萬物皆有盡時,唯有此情長久。幾見明月當(dāng)頭?不如薔薇在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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