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叢話沙漠之花作者:肖復(fù)興 《光明日報》( 2016年04月29日 15版)
棕櫚泉是一座在沙漠上憑空建造的小城。城邊有個沙漠動物園,也是憑空而造的。說是動物園,其實也包括了許多植物,它們都是從世界幾大沙漠中請來的客人,匯聚在一起,設(shè)立了柵欄,便移花接木般地將大自然變成了人為的公園。難得的是,這些動植物沒有如橘易地而成枳,依然保持原來的狀態(tài)。這不容易,當(dāng)然,得費點心血和工夫。
在美國加州之南,這片本來荒涼的沙漠,因有了它們而有了旺盛的人氣。燦爛無比的陽光,即使冬日里也有些灼熱烤人。那些沙漠里的動物,都懶洋洋地躲在陰涼里。那些植物無法躲開,便只能站在烈日下,用枝葉揮灑出的陰涼自吟自唱。高大的棕櫚樹,或是各式各樣的仙人掌,在別處也可以看見,并不新鮮,最讓我驚嘆的是那些花朵。我知道,花是世界上最美麗也是最勤快的使者,如水一般,能夠在任何地方流淌。沙漠里,當(dāng)然也有頑強(qiáng)的花朵開放,并不新奇,但是居然有那么多品種不同、顏色不同、形狀不同的沙漠之花盛開,可謂驚艷。它們不躲避陽光,相反,像牽?;ê拖蛉湛粯?,把每一片花瓣都沖向陽光,讓每一簇花心里都裝滿加州的陽光。
沙漠里的仙人掌,在這里開著紅色黃色和白色的花,我也曾經(jīng)在別處見過,但在那種叫作鉛筆仙人掌細(xì)長的莖上開放著的橙紅色的花,我沒有見過。那花有些大,和細(xì)細(xì)的莖不太相稱,有點兒像跳大頭娃娃舞。一種碩大的仙人球上密密麻麻地開放著菠蘿形狀的花,它們拒絕分散著開,而是手挽手肩并肩簇?fù)碓谝黄稹C恳欢浠馍隙即A⒅幻堕L長的刺,像是衛(wèi)兵握著一柄柄劍戟。那劍戟既像在衛(wèi)護(hù),也像在表演,剛勁而修長的線條,是男舞者揮舞出的棱角鮮明的手臂。
淡紫色的馬蘭花,比曾經(jīng)在田野里見過的馬蘭花還要嬌小。細(xì)碎的花瓣,像打碎了一地的碎星星,是那種只有在童話中才會出現(xiàn)的碎星星——似乎由于不甘于四周荒涼與干燥的包圍,在做著努力掙脫而出的七彩的夢。但這也許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它們恐怕樂于在這里。
沙丘草和沙馬鞭草,盡管都是粉紅色,一眼還是可以分辨出來。沙丘草的顏色要淡一些,花朵要大許多。沙馬鞭草不能望文生義,它一點兒也不像馬鞭子,而是五角星一樣呈五瓣形狀,邊長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和城市里小學(xué)生一樣嬌小玲瓏而筆直齊整。
扁果菊,和城市里的那種小葉菊和雛菊很像,不知它們之間是否有血緣關(guān)系,是進(jìn)城的鄉(xiāng)野之人,還是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旅者?扁果菊不像是從各處沙漠里請來的,倒像是從我們家的客廳或城市公園來到這里客串的,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親近感。只是,它們的莖很長,葉很小,花也很小,瘦弱得有點兒像水土不服,幾分楚楚可憐的樣子。這里的扁果菊都是黃色的,黃色最打眼,別看花小,卻像如今流行的小眼睛男人,格外迷人。
我第一次見到了茛苕。在書中,我不止一次見過,知道它非常古典名貴。舉個經(jīng)典的例子,這種花葉用在歐洲建筑中最常見的科林斯柱頭的雕刻花紋里,其對稱的古典之美,早在古羅馬時代就已經(jīng)流行。如今,在那些仿古的西式建筑甚至家具中依然經(jīng)??梢砸姷健]④婷止殴?,遠(yuǎn)不如其花葉美麗,但它卻屬于沙漠之花中的貴族。它鋸齒形的葉子,在風(fēng)中搖擺,像跳著細(xì)碎的小步舞曲的精靈。它金紅色細(xì)長的小花,隨葉子一起搖頭晃腦,像抱著古老樂器為舞者伴奏而自我陶醉的樂隊。
在這里所見到的花,大多是草本,也有灌木,最多的是墨西哥刺木。這種刺木才真的像馬鞭,細(xì)長而柔軟,是歌里唱的那種“我愿她拿著細(xì)細(xì)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的鞭子,溫柔多情,帶著無傷大雅又有些撩人的刺。它的花朵都是頂在刺木的頂端上,像是丹頂鶴頭上的那一點紅。只是,那一點紅花,是茸茸的,彎彎的,帶一點點的尖兒,如果再大一些,就更像圣誕老人頭頂上的那頂紅帽子了。在樹上開花的,在這里我只見到了兩種。一種叫作煙樹,不是我們唐詩里說的“鳥從煙樹宿,螢傍水軒飛”的煙樹,那是我們詩意中帶有炊煙帶有家的味道的樹。這里的煙樹,也是野生的,家被放逐在外,遠(yuǎn)遠(yuǎn)看,真的像是一片蒙蒙的煙霧。近看,它的枝條上沒有葉子似的,大小每一枝都像海葵向四周伸出的觸角,細(xì)細(xì)的,軟軟的,晶瑩剔透的灰白色,如同蒙上一層清晨的霜?;蛟S它的枝條就是它的葉子,它的葉子就是它的花。另一種音譯為帕洛弗迪。它的花開在樹的頂端,一片灰黃色,并不鮮艷,但面積很大,鋪展出一片。由于枝干比煙樹要高,在一片低矮的花叢中,它的花鶴立雞群一般醒目,一覽眾山小般迎風(fēng)搖曳,像是揮舞著一面單薄得幾乎透明的旗子,力不從心卻并不甘心地與渾黃的浩瀚沙漠進(jìn)行著對話。
還有好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沙漠之花,我真想一一查出它們的名字,描繪出它們的樣子。它們有的開著細(xì)小球狀的花,有的開著細(xì)長穗狀的花,有的開著扁扁耳朵樣的花,有的開著軟軟長須樣的花,有的開著雪絨花一樣茸茸的花,有的開著合歡花一樣夢境里的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這樣小,又這樣神奇的沙漠之花。面對它們的色彩紛呈和變幻無窮,竟然一時理屈詞窮一般,找不出更合適的語言去形容。忽然想起曾經(jīng)讀過一位陌生的作者寫過的話:“只有小孩子們的心里才能想象得出來,只有他們的小手才畫得出?!边@些花開成的樣子,也“一定與它們長時間的曲折跋涉,以及它們的美好想法有關(guān)”吧。
沒錯,這些花富于遠(yuǎn)離塵囂的童真,擁有未曾經(jīng)歷都市化改造過的純樸,未曾經(jīng)過人為修剪。它們一定不情愿從世界各地那么多沙漠里那么老遠(yuǎn)地被移植到這里來,盡管這里也是沙漠。沙漠惡劣的環(huán)境,磨煉了它們,也成就了它們。它們就像曠世的隱者,遠(yuǎn)離著我們。它們又像靜心的修煉者,確實是在沙漠中跋涉了很長時間,有著相當(dāng)曲折卻美好的想法,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它們無意爭春和走秀,也不管云起云落,只管自由自在地花開花謝。
?。ㄗ髡邽樯⑽募?,《人民文學(xué)》雜志前副主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