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文心雕龍》神思觀與神話思維血脈相連,二者不僅在訴諸神秘、超越時空和心物交融方面不謀而合,而且其精神升華的前提狀態(tài)更是渾然融通。反思理性主義與科學至上的紕誤,回歸神話及其思維,將有助于這種“神思”在21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新崛起。
一、神乎其神:奇妙神思與神話幻覺不謀而合
《神思》篇以為:“文之思也,其神遠矣。”藝術想象或構思神妙莫測,變化萬端,故所謂“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然而,這一神
妙恰似“神助”,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所以,劉勰稱“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就是說,商湯時期最著名的烹調大師都不能說清楚自
己成功烹飪的奧妙所在,最著名的斫輪工匠輪扁對于自己運用斧頭的技巧,也只能說“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4〕,這一論調近乎
“天才論“,可謂“神乎其神”,神秘至極。
這種藝術想象的神秘性與神話思維中的神秘性不謀而合。原始神話的神秘性世人公認。在科學知識極度貧乏的遠古時代,面對紛繁變幻的自然萬物和氏族生活,原始
人類無法給出科學的分析和正確的解答,只能運用自己的本能幻覺和充分發(fā)揮想象,來解構其神秘而豐富的內涵。在他們看來,自然萬物或是神秘的,或是恐怖的,
或是有魔力在幕后操縱的,從而引起了他們不自覺的恐懼、敬畏、癡迷、驚喜或頂禮膜拜等原始本能。在渴望與神秘的自然萬物進行本能交往的同時,原始人類培育
了原始口頭文學——神話誕生的沃土。于是,在人類原始思維的產物——神話中便常常出現(xiàn)奇異的幻象和古怪的情節(jié)。比如《山海經》中每當出現(xiàn)龍鳳神話形象時,
總是伴有祥和安樂的歌舞音樂;楚辭《九歌》中歌舞表演場面則總是天地之間幻象紛呈。神話中所蘊含的這種神秘體驗,也許正是神話之所以感人的魅力所在。當
然,原始人類反映在神話中的思維與后世人們的思維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它是一種神秘的非理性的思維。在這些原始神話中,我們也許能夠看到原始初民所沒能看到
的東西,但卻根本無法體會到他們所想象得到、而現(xiàn)代已不存在甚至古代實際上也不存在的東西?!?〕(P435-436)所以,以口頭流傳的原始神話,對原
始初民來說具有徹底的神秘氣氛。在語言和時代的隔絕下,它就顯得愈加神秘。所以,要體驗這種神秘的氣氛,也只能透過宗教神話式的想象來臆測。
《文心雕龍》提出“文變染乎世情”。漢魏六朝融會佛道精神的玄學之風盛行,常被責為具有“先驗性”的宗教神話思維影響著整個社會,盡管劉勰對其有較清醒的
認識,但仍難避其滲透,好在他多為自然采納?!段男牡颀垺分蓄l繁使用“神”字,僅《神思》篇中就出現(xiàn)七、八次,從而使其文論亦倍增神秘感。所謂“神”思之
“神”,其實就源于道家經典——《易》。《易·系辭上》曰:“陰陽不測之謂神”,“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易·說卦》:“神也者,妙萬物而為
言者也”。萬物變化神妙奇異,亦僅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而《易》提出“神”字來概括這一特點。這一思維特點,我們完全能夠從《神思》篇中的“伊摯
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中看到其清晰投影。
二、超越時空:“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與“時空混沌”如出一轍
《神思》篇中的神思,指的就是一種不受時空限制的自由藝術想象。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對于人的思維、想象不受時空限制的特點,早已有所認識。較早接觸到藝術
想象問題的,是《西京雜記》卷二記司馬相如作《上林賦》、《子虛賦》所說“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等零星論說。晉人陸機專論文學
創(chuàng)作過程的《文賦》,對藝術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時空的特點更是做過精細入微的描述:“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觀古今于須
臾,撫四海于一瞬”,“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恢萬里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與陸機《文賦》不同的是:陸機只是一般地談到了藝術想象的自由性
及其超時空的特點,而劉勰的《神思》篇,則更進一步論述了藝術想象的特點與條件,并將它的重要性提到了“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的地位。在這里,劉勰以
生動的比喻,描述了藝術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時空的特點。“寂然凝慮,思接千載”,講的是超越任何時間的差距;“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則講的是超越任何空
間的差距。這與《文賦》之“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意義完全相同。
文心神思觀中的這種天馬行空式的藝術想象,與神話思維中的“時空混同(混沌)”模式如出一轍。時空觀念的混沌不分和超時空性是世界各民族在原始神話時期思
維的共同特征。中國古代神話中的時空混同現(xiàn)象則更為明顯,它以太陽循環(huán)運動為軸心所派生的不僅是四季的更替,而且還包括四個時辰、四個方位、四種顏色、四
個神靈等眾多循環(huán)變易?!兑捉洝分兴^兩儀、四象、八卦等正是對這種循環(huán)變易的神秘表述。這種時空觀念不僅在歷史化的神話人物帝堯那里得到權威的規(guī)定,而
且還與五行學說相融合,成為上古時代的重要禮儀風俗之一。神話思維中時空混沌的相對意識經過莊子等人的過濾和介引,對生于玄學盛行時代的六朝文人的時空意
識,起了重要的規(guī)定性作用。如果說這種超時空觀在六朝人的時間意識中表現(xiàn)為希望將現(xiàn)實的時光變成仙境濃縮的時間的話,那么他們在空間意識中則表現(xiàn)出對以小
容大的空間的渴望。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意識竟然同時出現(xiàn)在道教和佛教的神話故事中。葛洪《神仙傳》中費長房從壺公學仙的故事寫費長房隨壺公學跳入壺中,
小小壺中儼然有仙山瓊閣,升許容器竟可使二人終日飲而不盡。顯然,這既是道教徒對神仙境界的熱烈渴望和無限虛幻,又是他們吸引信徒的斑斕招牌。與之相比,
佛教神話故事中的小中容大觀念似乎更為大膽。東晉荀子《靈鬼志》中“外國道人”條記載某外國道人能身入小籠之中,且善吞吐之術,“下?lián)牖\中,籠不更大,
其亦不更小,擔之亦不覺重于先。既行數(shù)十里,樹下住食,擔人呼共食,云:‘我自有食。’不肯出,止住籠中,出飲食器物羅列,肴膳豐腆亦辦,反呼擔人食。未
半,語擔人:‘我欲與婦共食?!磸涂诔鲆慌?,年二十許,衣裳容貌甚美,二人便共食?!边@個故事原出印度《舊雜譬喻經》卷十八梵志吞吐婦人的神話傳說。
漢末,佛教輸入中土后,翻譯佛經,論述佛理,也曾廣泛論及思念之變化無方,及其超時空性,如僧康會《〈安般守意經〉序》所說:“彈指之間,心九百六十轉;
一日一夕,十三億意?!薄?〕姚秦鳩摩羅什所譯《維摩詰所說經·弟子品》第三所說:“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焙笄厣刈ⅰ皬椫疙曈辛钸^”,等
等。道教與佛教神話盡管在時間和空間意識的自由想象程度上有所差異,但就其近中見遠、小中見大的本質來說,卻完全相同,而且這兩種本質相同的宗教神話的超
越時空式想象與《文心雕龍》神思觀中的自由藝術想象亦幾無差別。
三、心物交融:“神與物游”與“天人合一”異曲同工
心,指的是精神和想象;物,指的是客觀與現(xiàn)實。心與物的關系,歷來都為文藝理論家所關注。劉勰主張“神思”,全然打破經驗和感受的局限,實現(xiàn)超脫現(xiàn)實,使
自己成為“獨照之匠”,并為創(chuàng)造出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光彩奪目的典型形象奠定了理論基礎。正因為劉勰強調想象的超脫性,所以招致了一些評論家的批評。王元化就認
為劉勰的這種“神思”,是一種“漫無邊際的夸大說法”,并引申說:“好像想象只是作家得天獨厚的稟賦,完全聽從主觀意志的指揮,可以突破時空的一切阻閡,
無往而不達?!薄?〕(P101-102)顯然,這種指責是以偏賅全的。文心“神思”決不是胡思亂想。眾所周知,藝術想象不同于其他心理活動的最大特色,
在于它超脫現(xiàn)實但又不脫離現(xiàn)實。心理學認為,想象與現(xiàn)實的關系可能有兩種情況:一是若即若離,可望又可即及,這是真正的想象;一是完全脫節(jié),可望而不可
及,這是無法實現(xiàn)的空想。劉勰所論“神思”,顯然屬于前一種情況。
《神思》篇“思理為妙,神與物游”,意思是說,構思的奇妙,在于能使心物交融,亦即精神和外物相交接、相融合。關于這一點,黃侃解釋說:“此言內心與外境
相接也。內心與外境,非能一往相符合,當其窒塞,則耳目之近,神有不周;及其怡懌,則八極之外,理無不決。然則以心求境,境足以役心;取境赴心,心難照
境。必令心境相得,見相交融,斯則成連所以移情,庖丁所以滿志也?!薄?〕(P91)“內心與外境相接”一語,道出了“神與物游”的真諦,亦即說出了心物
交融的實質。既然內心必須與外境相接,則可見想象不是完全聽從于主觀意志的指揮,既然“必令心境相得,見相交融”,則想象也不能突破時空的一切阻閡,無往
而不達??傊瑥摹吧衽c物游”的概括來看,劉勰既看到了想象活動具有不受身觀局限的一面,又看到了想象活動必須以現(xiàn)實生活為依據的另一面。
關于想象與現(xiàn)實的關系,《神思》篇中還有個布麻關系的比喻:“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費(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甭椴纪?質,但經加工,布要比麻珍貴,然而,沒有麻就紡不出布。同樣,沒有現(xiàn)實材料,自然就失去了想象的憑據??梢?,劉勰是非常重視想象依存于現(xiàn)實這一特性的,但
又并未因此而輕視想象的重要功用。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展開想象的翅膀,發(fā)揮想象的功能,從“杼軸獻功”到“煥然乃珍”,使文學創(chuàng)作來自現(xiàn)實,超脫現(xiàn)
實,又高于現(xiàn)實,從而達到“心物交融”。這種辨證的“心物交融”過程,用今天的話說,實際上就是一個藝術形象“典型化”的思維過程。
集中體現(xiàn)神話思維的原始神話,也正是這種“心物交融”的產物。對于神話,歷來有很多誤解,認為它源于虛幻,因此本質上就是胡思亂想。其實,神話是非常神圣
的,它決不毫無緣由的胡思亂想。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列維·布留爾就認為“神話是原始民族的圣經故事”,“對原始人的思維來說,神話既是社會集體與它現(xiàn)在和過
去的自身和與它周圍存在物集體的結為一體的表現(xiàn),同時又是保持和喚醒這種一體感的手段?!薄?〕(P437-438)神話既根源于蒙昧、貧乏的原始生活,
同時又代表了人類對美好未來的追求精神和對未知世界的探究欲望。因此,人們依照自己的幻想和希望創(chuàng)作了神話,也依照生活中的英雄人物形象創(chuàng)造了神。神話中
的主要角色是神和英雄。神往往富于人性,行事也合乎人情,和人一樣有喜怒哀樂;而英雄則富于神性,具有超人的能力,和神一樣神通廣大。事實上,在原始神話
觀念中,神性和人性并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甚至神與人可以交流和轉換。中國道教神話就認為,人可通過修煉而成為神,神也可以變?yōu)槿藖淼绞篱g。
中國神話的最大特點是“以己感物,天人合一”,這與以“神人合一”為特征的西方神話沒有本質上的差別。由于原始初民在思維中尚未將自身同自然界截然分開,
他們在感知自然時,往往將自身屬性不自覺地轉移到自然之上。這在解釋自然現(xiàn)象時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如盤古化生萬物的神話,就是以人體的各部分推論天地間的諸
物形成。從人體稍稍擴大到人的性情、行為和人所熟悉的環(huán)境,則神話的領域進一步擴大。比如在解釋星系為何多偏移西北、中國地理形勢為何西北高東南低時,
《淮南子·天文訓》中的一則神話說:“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
焉?!边@種以自我來觀照萬物的思維特征幾乎滲透在所有的神話中。同時,由于原始初民的抽象思維能力尚處在最初的發(fā)展階段,因此,思維還不能脫離具體的物
象,不能脫離那些具體的感性材料。感知被賦予生靈的具體事物,是原始人類進行神話想象時的思維特長。不過,這種感性化的神話想象多半是對具體事物的綜合,
即通過一定程度的概括綜合,使某些神話形象脫離了具體事物,從而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感性神話形象。比如龍這個神話形象,就是經過歷史的具體的綜合而形成的。龍的
前身只不過是一個以蛇為圖騰的部落標志,由于“接受了獸類的四腳,馬的毛,鬣的尾,鹿的角,狗的齒,魚的鱗和須”,才最終形成這一威武雄壯的神話形象。顯
然,這一形象不是純粹想象的產物,它只不過是對具體物象的再組合,即歷史的神圣化結果。
由感性具體到神話形象是個“神圣化”過程,由現(xiàn)實生活到與文藝形象是個“典型化”過程,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四、澡雪精神:“虛靜”與“迷狂”渾然相通
在關于藝術想象的探討上,劉勰《神思》篇占據中國古代文論的獨特地位,其可貴之處就在于,它提出了進行自由藝術想象的必備條件。首先是精神心理要處于“虛
靜”狀態(tài),不受外界事物的干擾?!笆且蕴这x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后兩句話出自《莊子·知北游》引老子語:“汝齊(齋)戒疏瀹而(汝)
心,澡雪而精神?!薄疤撿o”是先秦時期道家提出而為各家所共同承認的思考和認識事物前的必要的心理狀態(tài)。劉勰所謂“虛靜”,意思就是說,要取得成功的或者
說是有成效的藝術想象,就應首先排除掉大腦中一切雜念,蕩滌清思想中一切干擾,從而讓藝術思維擁有廣闊的馳騁空間。同時也只有這樣,才能夠集中精神和注意
力,專心致志、全力以赴地地進行類比聯(lián)想,從而使想象的翅膀自由飛翔。
從人到神并非坦途,因此很多神話中都會有個艱苦的“迷狂”過程。這一過程,一如佛教神話中的“坐化——妙悟”和道教神話中“修煉——成仙”,是靈魂升華的
必經之途。心若旁騖,一心二用,斷不可以成神成仙。這種“神化”過程中的“迷狂”與劉勰《神思》篇中的“虛靜”渾然一致。甚至可以說,“虛靜”也是“迷
狂”的必要前提,迷狂則是“虛靜”的發(fā)展狀態(tài)?!疤撿o”使靈魂失去對當前一切的意識,甚至失去對自我的意識,完全達到無物無我的迷狂境界,在理性的直觀中
專注于神,達到與神的直接合一。同時,它也是至善、至美、至福的境界,是神話人生的最高目的。“迷狂”的神話思想在柏拉圖《會飲篇》中有生動的描繪。柏拉
圖以愛美為例描述了這種迷狂的境界。靈魂最初以個別的美少年為對象,逐步升級,一直到徹悟美的本體,進入神秘的迷狂精神狀態(tài),不再留戀世上具體的美少年以
及財富等感官享受,而沉醉在與神結合的境界中。斐洛和普洛提諾進一步把迷狂作為人與神結合的惟一方式,認為人只有在迷狂狀態(tài)中,才能借助于心靈眼睛的靜
觀,直覺到上帝。在迷狂中,精神被置于有學問的無知的境界,把握住了永恒的、神圣的真理。這種迷狂也就是一種神秘的直觀,但它并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時侯都能
夠實現(xiàn)的,它有賴于上帝的恩賜,而這種恩賜又只能通過圣潔的生活和對上帝的虔信才可能獲得。普通人要成就神圣,必須通過靜觀而達到迷狂狀態(tài),在靈魂的閃光
中借助于上帝的恩賜而達到與上帝的“神秘的合一”。西方神話思想和中國老莊哲學都是從上帝或天、道的不可認識、不可表述出發(fā),得出了棄絕外物、
棄絕感覺、棄絕認識,在無物、無我的神秘境界中與上帝或天、道結合為一的結論。
五、血脈相連:神思與神話思維持續(xù)互動
其實,文心深思觀與神話思維之間的契合點還有許多。譬如劉勰《神思》篇中說,要達到自由的藝術想象,還需要“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
懌(繹)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這與道教神話中所說的潛心修煉、積德行善等觀念相似相通。再如《神思》“我才之多
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所表現(xiàn)的才思觀與神話思維中的神與英雄觀,以及篇中關于想象之“情”與神話思維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原始激情”等,從某種程度上說也都
具有相似相通之處。但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舉析。不過,僅從以上所論的這些相似相通之處的比較分析,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影響中國歷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心雕龍》神思
觀,與一直是創(chuàng)作潛流力量的神話思維之間,存在著天然相連的血脈關系。
原始神話是文學藝術的濫觴和源頭,是后世文學作品永不枯竭的靈感源泉。而集中體現(xiàn)于原始神話之中的自由開闊的神話思維,則通過對歷代文學的滲透,成為創(chuàng)作
想象的不竭動力,推動著歷代文學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成就偉大的藝術篇章。比如先秦散文中的《莊子》一書,其說理的精妙和文風的恣肆,很大程度上即得益于神話思
維。如《逍遙游》之鯤鵬變化,《應帝王》之“鑿破混沌”,這兩則神話為全文抹上了變幻奇詭的浪漫色彩。屈原《離騷》、《天問》、《九歌》等等,其中神秘、
狂放、奇麗、憂憤深廣的創(chuàng)作元素,那種人神合一、時空錯雜的特點,正是深沉的神話背景和屈原創(chuàng)造性的提煉的結果。莊子和屈原的作品都以“奇”見稱,歷代都
將之歸為寓言和象征手法的作用。其根源就在于神話思維對莊子和屈原的巨大影響。這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神話思維使莊子和屈原筆下的意象充滿了鮮活的生命
力;二、神話思維使莊子和屈原多以具象表達概念和思想;三、神話思維使《莊子》和屈原的作品分別更具“玄”和“幽”的特點。從《詩經·大雅·生民》描述的
后稷的種種神跡,《離騷》中各種神靈的紛至沓來,到《紅樓夢》的偉大構思,再到新文學旗手魯迅的《故事新編》中充滿神話思維的《補天》、《奔月》、《鑄
劍》、《理水》,到郭沫若《女神》對神話的近似宗教般的崇拜,以及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尋根文學對神話原型和神話思維的追尋,等等,可以說,神話思維
的影響遍布中國乃至世界文學的每一個角落,而且這種影響持續(xù)不斷。
然而,在現(xiàn)代社會因理性主義和科學至上而引發(fā)的文化危機、心理異化和環(huán)境污染面前,劉勰《文心雕龍》所倡導的“神思”的想象空間卻似被前所未有地壓縮,文
學的博大氣魄突然間變得雞零狗碎,一些思想者開始進行深刻的反思。反思的結果出人意料,竟是對所謂非理性主義的充分肯定,于是狂飆突進時期的反傳統(tǒng)意識和
浪漫派的反理性思潮又成21世紀文學的反哺。布魯門貝爾格(Blumenberg)在他的專著《造神話》中所討論的就是當今世界究竟還有沒有神話的問題。
布氏有句名言:“凡教條所禁,皆神話所容?!彼J為,神話和神話思維不僅在今天的世界上依然存在,而且永遠也不會消亡。事實上,科學萬能的觀點早已動搖。
當前,西方文藝界正在興起一股“回歸神話”的潮流,神話思維重新滲入文學。隨著“意識流”的潮漲潮落,原始主義又開始盛行于當前的世界文藝。可見,文學想
象的空間仍然沒有超出憂慮、痛苦、追求和反抗的神話思維模式?!?0〕(P8)認識并實踐這一點,將有助于劉勰《文心雕龍》所倡導的文心神思觀在21世紀
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新崛起。
【參考文獻】:
〔1〕漢末韋昭《鼓吹曲》率先拈出“神思”一詞:“聰睿協(xié)神思”。曹植《寶刀賦》亦有:“攄神思而造象?!边@里,曹植點明神思的基本功能是“造象”。晉宋之際的畫家宗炳在其《畫山水序》更言:“圣賢映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但宗炳論說僅針對繪畫
〔2〕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前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5〕〔9〕[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4〕《莊子·天道》
〔6〕《全三國文》卷七十五
〔7〕王元化:《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8〕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吳方點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10〕這是加拿大當代文論家諾思洛甫·弗萊在《批評的解剖》(Anatomy of
Criticism)一書中提出的觀點。參看盛寧《“關于批評的批評”——論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載《外國文學評論》199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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