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甄士隱與賈雨村在書中被賦予的任務一樣，這位具有“疏影暗香”氣質(zhì)的女主人香菱，也是在《紅樓夢》未展開夢境前出現(xiàn)，并于眾人夢醒后方才飄然遠逝。不同于甄士隱與賈雨村的是：香菱并未中途離去、悄然隱匿于幕后，而兀自讓賈府人物上演一幕又一幕幻麗蒼涼的人生悲劇：相反地，香菱還實際參與了大觀園里興衰盛亡的種種活動，而且她的命運還和園里的一小撮人物息息相關(guān)，成為一個宿命思想醞釀與造化恣意擒拿下的犧牲者，同時也成全了曹雪芹徹底悲劇精神的意愿。

    在劃分悲劇的類屬上，香菱應該隸歸于受命運播弄的一型。就單純遵循香菱一連串改名換姓的軌跡著手，大概可以約略描摹出她一生多舛苦難歲月的輪廓。先是甄姓乳名英蓮；而后在薛家為妾，喚名香菱；薛家娶夏金桂為媳婦，香菱遂改稱秋菱；金桂勢力消失，“香菱”的禁忌解除，“秋菱”扶為正室“香菱”；而最后，當甄士隱在急流津覺迷渡上向賈雨村宣告香菱的結(jié)局時，她又回歸到最初“英蓮”的身份，依舊做她父親在塵世中未曾了卻的唯一受引渡者──“小女英蓮”。這一組回峰路轉(zhuǎn)式的名份改稱，又配合香菱形容的實質(zhì)轉(zhuǎn)換，遂使香菱成為《紅樓夢》里極少數(shù)兼具生理年齡蛻變、形象與名份改換的人物。當然，絕大多數(shù)的時辰，她仍是以青春柔美的妙齡女郎姿態(tài)出現(xiàn)，就像她在書中的分量還是著重于負荷“香菱”之名的角色任務是一樣的情形。

    首先展現(xiàn)于我們眼前的香菱，純粹是一派嬰孩稚嫩的印象，三歲以前一直渾然地安享襁褓中承平閑適年光的獨生女造型。這里作者為香菱安排了姑蘇城這樣一處“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誕生所在，又賜給她“性情賢淑，深明禮義”的母親封氏，以及“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種竹吟詩為樂，到是神仙一流人物”的父親甄士隱。整個甄氏家族也是“本地推他為望族”的清白之家，而香菱自己更是“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這種種跡象都提示我們香菱擁有一個極為清新可喜的本質(zhì)，像曹氏筆下另外兩個孤女黛玉、妙玉一樣有著“嬌生慣養(yǎng)”的血緣。繼之一僧一道出現(xiàn)了，那僧癩頭跣足，看到士隱抱著香菱便大哭起來。并且拋下一串“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的警語，僧道的出現(xiàn)讓我們意識到神話色彩預言的驚心悲苦后果，到了“慣養(yǎng)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便完全預言這個女嬰的未來命運。果真這陰暗晦氣的預言應驗了，香菱被拐走，甄氏夫婦思女成疾，家宅又橫遭祝融光顧。向來我們認定香菱絕對是一個完全無害的善良人物，然而畢竟還是在童稚無知的孩提時代累及雙親，這種無辜無奈的牽連很可以作為《紅樓夢》里“莫名”悲劇的案語。從思女遘疾始，紛至沓來的厄運終于提升甄士隱到一個更高更孤絕的境界，“香菱”與其說是甄士隱雙肩負荷的苦難十字架，不如說是歷煉其父一頂痛楚卻榮耀的棘冠。因為經(jīng)過這樣一段變故劫難，甄士隱逐漸被引領(lǐng)進入“悟”的境域，這可以說是香菱在不自覺中給予其父的一股催化力量。因而在故事快要結(jié)束時，甄士隱反做了引渡香菱離開苦難人世的舟筏，這正是兩者相輔相成的互濟表現(xiàn)。

    再獲悉香菱音訊時，已經(jīng)是七八年以后的事了。藉著應天府門子──當年葫蘆廟沙彌的敘述，得以知曉香菱的下落。因著她“模樣兒出脫的齊整”引起一樁命案，這是紅顏麗容鑄成另一個男子橫死的不愉快結(jié)局。設(shè)若這其中沒有拐子的貪心無信，沒有“呆霸王”薛蟠一味跋扈強烈占有欲的劣性，則香菱的命運或者有了光明的轉(zhuǎn)機：因為“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上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這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到是件善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于一人：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情緣的不能聚合，是命定的捉弄；自尊降卑，又是拐子門子雨村這一干奸賊小人胡作亂為、沒有德性操守所種的惡果；然而這些不幸為何又單單加諸于無辜的香菱身上？蓮的質(zhì)地原本高潔，其尊貴有若襯飾凈瓶水的柳枝，或是如來佛親炙的座席，但一旦脫離蓮座的地位，便只有委落紅塵，處于污泥之中，甚而成為野草閑花群落中的一株菱花，而無論是蓮是菱，根植于污泥的環(huán)境悲劇情調(diào)則是相同的。

    不過令人驚喜的是：無論外界加諸香菱身上的磨難是如何的險惡，香菱卻恒守她純潔溫和的性情。相對于黛玉、妙玉、齡官諸人孤拐冷僻高傲的孤女性格，香菱可以說是一個完全相反的例子。只要看她每次展現(xiàn)“笑嘻嘻”的喜顏面對人世的一切，就更加助長了讀者對她的同情與憐愛。在外形上，長大了的香菱是“這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兒”，而小蓉奶奶秦可卿“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這種比附可以說明其容貌是極為美好無可挑剔的。至于性格，則是“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大致說來，《紅樓夢》里得人憐愛的女性總可以楚河漢界為二，傳統(tǒng)評價所推崇的如寶釵、襲人，寶玉任性浪漫氣質(zhì)所心儀的如黛玉、晴雯、芳官。但是香菱的逗人憐愛又不隸屬于這兩者。有些像寶琴或湘云，舉手投足總帶著幾分嬌憨天真的女兒態(tài)，香菱不像一個已為人妾不再是“清凈身子”的婦人，因之我們對她的聯(lián)想總依附在那一群淘氣得寵的小姐身上。但既是為人“得人憐愛”，又不得不令人思及出名賢慧的寶釵、襲人或是平兒了，在寶釵襲人平兒行為處世上，我們或多或少總會看見她們努力維護婦德的斧鑿之痕，然而在香菱則純系渾融的天真，毫無心機如流水一樣自然地就博得了人們的喜愛。其實像孤女這一類型人的個性，不是孤高冷僻得過了分，就是人情練達、世故而持重，曹雪芹在塑造香菱時，卻拋撇了這兩種典型，也可以看出曹雪芹多少是帶著鐘愛與憐惜的心情刻畫這個可愛的人物。或者性格里那一點“癡”與“憨”正可以詮釋香菱之所以置身于不甚快樂的氛圍，卻依然展露盈盈笑意的原因?！鞍V”正是她對加諸于自己命定環(huán)境順受不悔的認可，在金桂未到薛家前的婚姻生活，曹雪芹并沒有刻意描繪。顯然我們是認定薛蟠是一個不解憐香惜玉的魯男子，然而在憨直渾沌的歲月里，香菱還是付出了自己珍貴癡心的情感，薛蟠遭柳湘蓮一頓頑劣的慘整修理，在讀者看來，那是一場令人喝彩叫絕的玩笑鬧??；對香菱卻是一種噬心的鞭笞，因而她“哭的眼睛腫了”。事實上，薛蟠的那點呆氣是很可以與香菱的癡憨相呼應的，只是在程度與意境上有所差異，在整個《紅樓夢》的男性角色中，薛蟠還不失為一個最能匹配香菱的人物，因為曹雪芹寫得頗為含蓄，使人不易覺察到他聚合這一對配偶的匠心。從對于自己嬌貴出身的全然忘懷來看，這種忘懷適足以說明她性格“不計較”的“憨厚”一面。正是這些比較不敏慧的拙樸緩和也沖淡了一些屬于猙獰悲苦現(xiàn)實的棱角。

    為了表現(xiàn)這些性格上的特點，曹雪芹還是費了一些筆墨單獨為香菱營造表露她真情真性的戲劇場面。香菱學詩的一段是她性格的徹底發(fā)揮。原來填詩作詞本是屬于錦心繡口、蘭質(zhì)慧性的侯門千金的專利，這事發(fā)生在釵黛、湘云、探春諸姐妹身上是理所當然，自然羅，曹雪芹也絕不可能為身為丫環(huán)的襲人、麝月開辟這樣一個專欄。在這兒我們應注意到詩本質(zhì)的探索，它應該超乎消遣與附庸風雅的尋常等閑性質(zhì)。這里詩是文學里的貴族、具有極高貴血緣的表象，香菱廢寢忘食的學習態(tài)度與專注傻氣固執(zhí)的學習熱情，都提供了我們解開香菱真正身世之謎的途徑。因為她原也是清白書香人家的大小姐，詩的氣質(zhì)是適合她的，她在眾女兒中原是屬于詩的一群，一如詩在文學里是屬于較高層面的?；蛟S以這種近乎“階級”的理論解釋這樁事件是嫌“功利與現(xiàn)實”了些，然而撇開這一層不談，曹雪芹所嗜好的女性舞臺動作顯然在這一章節(jié)里又有了令人驚喜的新表現(xiàn)：

    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院中，諸事不管，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shù)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只得隨他去了。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

    這兒還是比較冷淡的描摹，卻已使人意識香菱學詩的癡。到了后來：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發(fā)連房也不進去，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lián)傅亍硗娜硕荚尞?。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言，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著他笑。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是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天，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這會子另做呢?！?/p>

    完全已經(jīng)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癡迷醉心境界，果真她“滿心中正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兩眼睜睜，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著了”，甚而至于“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不能做出，忽于夢中得了八句”；連“探春隔牕笑說道：‘菱姑娘，你閑閑罷’”的閑話，香菱也“怔怔答道：‘閑’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這樣一番“慕雅女雅集苦吟詩”的學習過程，終于使得她在詩社里分享了屬于為詩的眾樂，并且還指正了湘云的疏忽。整個苦苦吟詩的過程，的確達成曹雪芹塑造與發(fā)揮香菱個性的企圖。關(guān)于這種特殊動作，晴雯補裘的一段在字數(shù)上大概可以旗鼓相當，也同樣地刻畫顯現(xiàn)出女性的某種苦心經(jīng)營出來的深情。因為“學詩”動作本身的學術(shù)性與動作扮演人性格的差異，遂使這段文字的表現(xiàn)技巧不及補裘那段那么富麗潑辣與過癮，但畢竟展示了曹雪芹另一方面的慧心與寫作技巧。

    如果說“慕雅女雅集苦吟詩”獨獨發(fā)揮與造就了香菱，則“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不僅寫了香菱同時也烘托了寶玉。這一段情節(jié)很像“喜出望外平兒理妝”，那一回平兒受了委屈，寶玉替她熨貼衣裳，晾洗絹子，都旨在展露根深蒂固于寶玉內(nèi)心深處那種對女性的賞愛憐惜。這回中是香菱與荳官等在園里兜著坐在花草堆里斗草，斗到后來“夫妻蕙”時，居然斗起嘴來，當然是善意的玩笑，結(jié)果兩人在打罵之間卻是把香菱石榴紅綾的裙子給積雨污濕濺著了，寶玉見著了，自然說出一番體貼的話語，后來設(shè)法向襲人借了一條，解決香菱不大不小的尷尬。整個過程寫得極生動極美麗，香菱活潑與廣結(jié)善緣的素馨自此流溢出來。而最后“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夫妻蕙與并蒂菱用樹枝兒挖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上；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作者再一度將寶玉的癡情溫柔體貼，借著掩埋的動作表露出來，這是一段極為動人的尾聲，在結(jié)束時仍有峭折的轉(zhuǎn)變：

    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二人已走了數(shù)步，香菱復轉(zhuǎn)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說，扎煞著兩只泥手，笑嘻嘻的轉(zhuǎn)來，問：“作什么？”香菱紅了臉，只管笑，嘴里卻要說什么，又說不出口來。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你說話呢”，香菱臉又一紅，方向?qū)氂竦溃骸叭棺拥氖?，可別和你哥哥說，就完了。”說畢，即轉(zhuǎn)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是我瘋了，往虎口里探頭兒去呢!”

    就單單一句紅著臉吞吐說出的“裙子的事，可別和你哥哥說”，還是泄露香菱天真無機外殼里包容了一顆顧慮牽掛的愛心，飽蓄一個宿命柔順女子素樸的熱愛，特別覺得中國傳統(tǒng)女性出嫁從夫無悔的認定。

    按常理推論，香菱對惟一可以托靠的薛蟠，應是滿懷獨自占有的欲望，即令不曾將這種意欲表現(xiàn)出來，也該是竭力隱忍，以成就賢慧的美名。但是在薛蟠娶金桂前，當香菱向?qū)氂駡蟾孢@樁喜訊，卻全然是孩童好熱鬧迎迓新客的一片喜悅的好興致。她興興頭頭，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知道夏金桂“在家里也讀書寫字”便滿心企盼“我也巴不得早些娶過來，又添了一個做詩的人了”。倒是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倒替你擔心慮后呢!”香菱不解：“這是什么話？我不懂了?！辟箤氂裾f出他的隱憂：“這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個人來，薛大哥就不疼你了?！毕懔饴犃?，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怎么說!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并且“一面說，一面轉(zhuǎn)身走了”。

    這里香菱顯示罕有不豫的表情，她滿心的企盼應該是真的，只要金桂不是那么一個悖于情理的人，香菱絕對有那份涵養(yǎng)與金桂謙和相處。只是她心里不可否認地有一層顧忌，不過她掩飾得很好（越是說得興興頭頭絮絮叨叨，越是潛意識里不安的表現(xiàn)），以致寶玉說出真心話時，她反而動氣了，這點微妙的顧慮原是要竭盡心力維護的啊!因為對話技巧的高明，極易使人被這種障眼法蒙蔽，曹雪芹深解人性，因之這兒每一句話都鞏固于真實人性的心理背景上。

金桂的出現(xiàn)，使香菱又步上死陰的幽谷。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內(nèi)秉風雷之性”，“自己尊若菩薩，他人穢如糞土”，曹雪芹又賦予她一個極為怵目驚心的嗜好“又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是油炸的焦骨頭下酒，吃得不耐煩，便肆行侮罵”?；c風雷，菩薩與糞土是最強烈的對比，表示其性格的不穩(wěn)定與極端?！跋矚g啃骨頭”更是象征性的動作，明顯指出她嗜血的殘酷，我們可以預感到會有怎樣的禍事發(fā)生。在金桂未來以前，香菱雖然不幸，但她終究還很自足于她狹小的女性侍妾世界，單純快活地過日子。金桂來了以后她真的遭受實質(zhì)的折磨，精神肉體雙方面的摧殘。

    改稱秋菱是第一步，金桂純粹是有意找碴，像歷史上肆行文字獄的暴君，在口頭上設(shè)計好圈套，誘騙香菱入彀：

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兩聲，冷笑道：“菱角花開，誰見香來？若是菱角香了，正經(jīng)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lǐng)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苯鸸鸬溃骸耙滥阏f，這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的香可比?！币痪湮戳?，金桂的丫頭，名喚寶蟾的，忙指著香菱的臉，說道：“你可要死!你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來？”

    實際上香菱在不知不覺中替作者解釋了她自己性格上的特點，是一股清香，須得在靜日靜夜，清早半夜，細細領(lǐng)略的清香，得了風露后那一股香味卻又是令人心神爽快的，說這話時，香菱是帶著慣有天真的語氣，并且是越說越帶勁。就在這個當頭，不小心觸犯了金桂的禁忌，對于金桂無理的改名，香菱是“笑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她這樣微笑地接受了毫無理性的剝削，卻沒料到這種殘害逐漸加深加劇，她失去了生命里的風露，薛蟠對她的動粗是我們第一次看到的景象，欠缺深思熟慮性格的薛蟠果真被金桂挑唆，順手抓起一根門閂，劈頭劈臉渾身打起香菱來，香菱叫屈，這是她痛苦的最高潮。最后終于忍不住百般的虐待折磨，“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自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這是傳統(tǒng)文學里習見閨怨的情懷，因為曹雪芹采用一種平鋪直敘的方式交待，因而表現(xiàn)不夠委婉深刻，若是像前面幾回以一種戲劇動作描摹，應當更可加重她的悲劇性。

    關(guān)于香菱的結(jié)局，根據(jù)“金陵十二釵”副冊中的讖語是“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倍鴮嶋H上后四十回里是金桂反遭天譴，自己落入自己設(shè)計的陰謀里毒斃了，然后香菱扶為正室，最后難產(chǎn)而死。探討這兩種結(jié)局的戲劇效果，實際是難產(chǎn)而死更富一波三折的悲劇情味。而且并沒有背離作者當初安排的預軌圖謀，前面已經(jīng)提示香菱因金桂而“氣怒傷肝，內(nèi)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癥”，這種婦病與難產(chǎn)還是可以相關(guān)的，可以說金桂是使她致死的遠因，而非讖語那么明顯直接的導火線，要之，金桂致其死則一。因為“扶為正室”又是生命里一次的轉(zhuǎn)機，就正像最前面她可能嫁給馮淵一樣是黑暗生命里一線曙光的照映，然而就在這樣生機顯現(xiàn)時又難產(chǎn)而死，這更肯定了命定的威力與造化的不仁。同時難產(chǎn)而死的形象與香菱當時嬰孩的造型成為強烈的對比，一個是受盡折磨在血汗床房掙扎離世的母親，一個則是“粉裝玉琢，乖覺可喜”的寧馨兒，其間的差野，讓人恍悟《紅樓夢》何其匆匆蒼涼?！半y產(chǎn)”又強調(diào)了“生”的苦楚與辛酸，畢竟香菱是逃脫不出命運的劫數(shù)，她捐棄了自己的生命，換取薛家最后骨血，繼續(xù)了祖先的香火命脈，而實際卻是另一出悲劇的延續(xù)，因為，既然為人，就不能避免悲苦的人生。可惜的是香菱難產(chǎn)而死的結(jié)局只是經(jīng)由甄士隱三言兩語的帶出，輕描淡寫得全無戲劇性的張力，讀者只能憑聯(lián)想勾勒出這一幅“生死病死”的血淋淋痛苦畫面，至于仰賴于寫作技巧的渲染力是少之又少。然而畢竟在這一生一死之間，香菱還是焚燒了自己，完成她一生馨香的祭禮。

（原載臺灣《幼獅月刊》第三十四卷第三期，一九七一年九月）

　　臺灣紅學是個體戶式的發(fā)展，自歌自舞自開懷，孤/島形式正是臺灣紅學在結(jié)構(gòu)上的特點所在。
　　康來新 “紅樓夢”的女兒關(guān)懷
　　康來新現(xiàn)任臺灣中央大學人文中心副主任，被朋友稱為“酷愛《紅樓夢》成癡”，主持中央大學1993年成立的紅樓夢研究室。她認為《紅樓夢》博大精深，集中華文化之大成，是學者作家誕生的沃土，曾用張愛玲的一句話贊嘆：“如果沒有了《金瓶梅》、《紅樓夢》，我什么都不是?！?br> 　　鳳凰周刊:你是怎樣和《紅樓夢》結(jié)緣的？
　　康來新：警幻帶寶玉神游太虛，廣播小說和黃梅戲電影吸引我入夢紅樓。說得更具體些，我的“警幻”有兩位:臺灣制作好聽廣播的崔小萍和演活古典美女的樂蒂。此外，我母親對我有影響，她雖然出身化學專業(yè)，但卻充滿文學感性色彩。在被稱為文化沙漠、冷戰(zhàn)對峙的反共臺灣，在農(nóng)業(yè)轉(zhuǎn)型工業(yè)的時代，在公教文化圈的臺北，我其實缺乏張愛玲、白先勇懷有的“王謝堂前燕”的身世之感，我也沒有葉石濤、蕭麗紅南臺傳統(tǒng)大家庭的生活體驗，而這4位都稱得上是臺灣文學中紅學界的代表人物。
　　鳳凰周刊：紅學研究中，你最關(guān)注的問題是什么？
　　康來新：《紅樓夢》和臺灣是我最關(guān)注的問題，亦即“經(jīng)典”與有著遺民、移民、被殖民歷史的臺灣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這是特定時、空、人、事下對紅樓夢接受史的考察。目前，宏觀的歷程已可勾勒，但是很多細節(jié)的考證還有待努力，究竟什么才是《紅樓夢》如何來到臺灣的真實情況？1793年秋冬之際，從浙江航向日本的南京王開泰“寅貳號”船上的一張貨物清單的“中國圖書”項目中，《紅樓夢》是其中的編號六十一。我渴望找到一張海峽版的“舶載書目”，卻一直沒有找到，難道兩岸的來往當時竟是船過無痕嗎？在海峽那頭，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年）冬，萃文書屋首次印行了木活字的程甲本，清末民初上海有正書局石印了大字的國初抄本，我希望尋訪到臺灣的“萃文書屋”和“有正書局”。臺灣的紅學研究發(fā)展到今天，怎會沒有出版與發(fā)行的機制？
　　鳳凰周刊：最近做的研究有哪些？
　　康來新：最近我關(guān)注兩個問題，其一是故事神學觀點的《紅樓夢》，除了“宗教”學之外，本雅明“說故事的人”也極具啟發(fā)。當然在“形上”思考外，我對“故事”產(chǎn)業(yè)的“物質(zhì)”探求也感興趣，洛陽紙貴，重金收購，物價書價的比例如何？清客女先生說書穿門走戶，價碼怎么算？這聽上去很俗氣，但是20兩銀子的螃蟹宴，不一樣是可詩可菊的風花雪月？錦心繡口何愁大快朵頤壞形象？
　　另一個問題也比較有趣，是大航海視野下的比較文化。《紅樓夢》五十二回有個海上真真女，15歲的金發(fā)美少女——西洋服飾、東洋佩刀、滿腹?jié)h文詩書、出口五經(jīng)瑯瑯、下筆五律《水國吟》，這真是史無前例！有一種說法認為她是臺灣島上的荷蘭人，是真是假？一方面，歷史上曹雪芹家族史幾乎與臺灣發(fā)展史同步，荷蘭人所占有的南臺，也是曹雪芹的祖父曹楝亭好朋友施瑯與鄭成功的恩怨之地；但是另一方面，金發(fā)且能漢詩的真真女，一時還無法對號入座。這位集錦造型的真真女，難道不是在形塑未來紅學的可能趨勢？--跨文化的多元共生、年輕化的活力創(chuàng)意、探索者的海角天涯！
　　鳳凰周刊：身為女性學者，你特別關(guān)注《紅樓夢》中的女孩子？
　　康來新：對，因為《紅樓夢》中充滿了女兒關(guān)懷。受到新人文學的感染，我正嘗試用“記憶”、“物質(zhì)”和“身體”等途徑研究《紅樓夢》中的女孩子，這中間，性/別的問題意識自然很關(guān)鍵。最近準備和臺灣中央研究院“物與身體感”讀書會分享一個古典小說專業(yè)者的感受，題目是“世情與詩情：《紅樓夢》的身體制作”?！都t樓夢》里面的身體觀念是把人物的身體當成一件藝術(shù)品，比如他們的體質(zhì)如何，從吃藥到最后人物死亡都是一個完美的過程。
　　鳳凰周刊：臺灣紅學研究的發(fā)展歷程如何？
　　康來新：臺灣紅學是個體戶式的發(fā)展，自歌自舞自開懷，像索隱派的潘重規(guī)先生，門下有王三慶、施鐵民、黃慶聲，但師生卻最終殊途。考證派有研究“李學”的皮述民先生、進行版本研究的劉廣定先生。歷史小說家高陽先生是考證而索隱，把“命理”作為方法學。在工具書方面，潘俊富先生的《紅樓夢植物圖鑒》參考價值高，大陸已發(fā)行簡體版。
　　依我看，孤/島形式正是臺灣紅學在結(jié)構(gòu)上的特點所在。因為“孤”，身份認同變得極為敏感；因為“孤”，反而富于孺慕情懷。至于“島”，一方面是海洋的開放，一方面又是無法與陸地連接的絕緣。因此在紅學研究方面，臺灣的中央研究院就不像北京的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設(shè)有紅樓夢研究所，僅此一點，足以看出非體制與體制之別。再以教科書的紅樓選篇為例，臺灣選劉姥姥取悅賈母，大陸選賈政鞭笞寶玉，老萊娛親與逆子遭杖，何其不同！難怪臺灣有“文化復興”而大陸有“文化革命”?？傊婺街畭u無官學權(quán)威的紅樓夢。
　　鳳凰周刊：中國大陸作家劉心武先生引發(fā)的紅學論戰(zhàn)，你怎么看？
　　康來新：王國維有言“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小說家的大眾之作，可愛不可信，但應有可取處。

茶余酒后

康來新

酒是有靈魂的水。

讀到香港散文選中杜杜的這一句，有如驚艷，心跳之余，忍不住再三回顧。

如果，酒是有靈魂的水，那么，茶又是什么呢?

奇怪?為什么猛然撲上心頭的第一個偏偏會是茶呢?為什么沒有聯(lián)想其他什么瓊漿玉液呢?

較之其他的物質(zhì)，水原本就更具有一份性靈：剔透、晶瑩、活潑、流漾，隨物賦形，卻又不落什么形跡，靈黠嫵媚之極。水，已然是靈，那么，酒豈不是靈魂中的靈魂?

不如這么說吧!在靈魂之屬的種種美麗中，酒的迷人在于一份“風情”，而茶呢?茶之所以耐人尋味，則在于茶是那樣具有“氣質(zhì)”。

酒，擁有水的風情之美；茶，擁有水的氣質(zhì)之美。

再想下去：酒很浪漫，茶很古典；一個飛揚，一個蘊藉；一個奔放，一個內(nèi)斂……倒真是讓人牽牽戀戀，取舍不下!

平白替自己烘焙又釀造了一個麻煩——陷入牛角尖里，執(zhí)意要探個究竟：茶和酒，或是酒和茶，哪一個要更勝一籌呢?

施肩吾對待茶酒，一取“滌煩”，一取“忘憂”，可以說是相當持平了。

然而就邀寵的程度言，“茶”似乎始終追不上“酒”。

張潮說得斬釘截鐵：

酒為飲食中尤物。又說：

酒可以當茶，茶不可以當酒。

張潮忘了：三國孫皓賜酒群臣，為限，但韋曜量淺，只得；孫皓手下留情，遂為裁減，而允準以茶當酒?？磥頃r下新人在婚筵中，“以茶代酒”有退路，倒也是相當風雅的復古之舉。

因為酒是萬種風情的尤物，所以張潮會說春風如酒，夏風如茗。春天的一陣風，啟封的一壇酒，是柔媚又沉醉的一份迷人，夏天的一陣風，新沏的一盞茶，是清心又醒脾的一份沁人。

其實茶酒于我，好感并不是來自口腹脾胃，因之，獨酌孤飲未曾經(jīng)驗。呵，我之所以眷眷依戀于茶于酒，無非是因為：有茶有酒，有朋有伴，有典有故，因而可以無止無盡一直延伸開展下去；于是，生命酣暢飽滿了，情境也慷慨寬綽了。我是太白，我是

東坡；我是靜定的一口大肚壇，我是晃漾的一掬清流水；我是撲鼻的一縷氣息……，我只是我，肉眼凡胎，結(jié)廬在人境，卻是深深企慕著廣闊的天與地，豐富的人與物。

這還不算冤呢!茶葉初到外國，那些外國人常把整磅的茶葉放在一鍋子水里，倒水燒開，潑了水，加上胡椒和鹽，專吃那葉子。

讀錢錘書的(圍城)，時時要噗哧噗哧地笑將起來，他著實嘲弄了一群雅得傖俗的歸國學人，而洋人吃茶葉子的笑話，實在讓人忍俊不禁。我雖然不致無知到撒鹽與胡椒來吃茶，但是對于“品”茶實在是談不上的。泡盅清茶就足以打發(fā)我了，至于火候用水……自嘆味蕾沒有那么精致，若是諸多考究，于我只是浪費與可惜?？墒桥茏又袇s不乏蘭心蕙質(zhì)錦心繡口的，巴巴地參加了講習班，象模象樣地取得了結(jié)業(yè)證書，遂興沖沖地要顯身手。

都是學校文藝社的成員，揀了秋季開學不久的一個夜晚在低空下圍坐起來。桌椅拼拼湊湊的，人則是巍巍顫顫，挨挨擠擠地坐著，然而我們擁有最清朗的一畝夜空。

示范著的“貓”——我們都這么喊也——果真也是安靜如一只輕捷的“貓”。玲瓏的茶具在比劃中一一臚例。新社長文婷更是有心人，一早上就下山，迢迢奔向海岸觀音，到那顯圣的甘泉寺，汲取了一水壺的涓涓流泉。

一種別名“東方美人”的“白毫烏龍”逐漸裸露最隱秘的芬芳，茶已出味，一片咂嘴弄唇的贊嘆。我小心地捧著杯盞，十分認真地呵護并品味手里的一份素馨，好的器皿，好的滋味，好的心意，好的情誼，好的一份綿長回憶呀!

飲茶嘉陵江畔是父母家常話題之一，大后方的四川，山城的大學歲月，茶棚、警報、街頭劇……我每每要向往那個動蕩又偉大的時代，更愛想象年輕未婚的父母，怎樣閑適地在竹棚下，請么師沏了一壺“玻璃茶”(開水也)，讀一卷書，剝一碟落花生。我的大學生涯沒有嘉陵江、八寶飯和茶館……然而此刻為人師，能夠被濃密的臺灣相思環(huán)擁，被一群藝文心靈的學生圍繞，在沒有戰(zhàn)火的承平夜晚，啜飲一盞“東方美人”，這樣的飲茶經(jīng)驗畢竟也可以藏諸歲月、藏諸風景吧!

吃一粒熟炒的花生米，飲一口濃烈的酒。

這種花生米下酒的方式，堂而皇之地被稱為：吃——花——酒——。

這則出于臺老師的典故，流傳并效行于臺老師的學生之間。

抽濃濃的雪茄，喝烈烈的醇酒、米飯、肉食、干絲、花生……臺老師的飲食項目很簡單很分明也很恒常。

綠榕為墻的日式屋院是心頭另一座巍巍黌宮，每次叩訪，總是滿懷“弟子謹受教”的一份孺慕與虔誠，而揮手告辭時總是又多了一些家居日常的溫暖親切，以及嶄新的感悟。

話題可以從老師庭園的花木談起。

從愛落葉的梧桐說到四川的白沙，東向的草屋對門栽了成群的芭蕉，山上有橘三千，梅三百……還有一條荼蘼花開的路徑，好極了。白沙住著白屋詩人吳芳吉，而老師的草屋曾是梁漱溟先生的住處，四川有一種紅毛燒的酒，就著光照去，酡紅似葡萄酒，很贏得老外的青睞，所以得了這“紅毛燒”的諢名，這個酒有后勁，難以消受，留給老師很惡劣的印象。

春天的一個黃昏，我臨時匆匆造訪。那日天氣突然暴暖起來，我一踏進老師的書齋兼客廳，就感覺出奇繁茂與濃密的一列活色生香——許多盆景與瓶插的鮮花綠葉!是師母的壽誕吧!

因為暖熱，紙門通開，后院巨樹般的粉白杜鵑，以及闊綠的芭蕉。象是陡然褪去遮擋的大幅彩繪，鑲嵌出一面恢宏的壁畫，師母笑著要我陪老師喝杯酒；正說話間，活潑的孫子已經(jīng)攀上書桌了，說時遲，那時快，好端端的一瓶酒正好傾跌在桌面……

小家伙用雙手搶救流逸的醉人瓊漿，酒瓶是被奶奶扶正了，而酒呢?酒沾滿了一雙小手，小家伙就把手指塞進了嘴里，有滋有味地吸吮著，一邊又忙不迭繼續(xù)浸染剩在桌面的酒。這出奇制勝的飲酒招式和他的壁虎工一樣，是清風明月般的來去自如。嘖——嘖——嘖，那咂嘴聲分明在炫耀酒的美味嘛!．

“你們有酒窩呀!那你酒量很大嘍!告訴姑姑，能夠喝多少?”我真是不能抗拒眼前最酣暢最生動的生命寫照，又忍不住想逗弄他，小小孩兒，讓我想起花果山，那個隱藏在水晶簾后的洞天福地，瀑布飛泉間，一群活潑的子民，跳樹攀枝，尋花覓果，趕蜻蜓，扯葛藤又大盒小碗的椰子酒、葡萄酒、仙花、仙果……

“喝很多很多……”從書桌跳下，轉(zhuǎn)瞬間，小小身影又奔竄到另一片天地了。

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

茶為滌煩子，酒為忘憂君。

茶可以滌煩，酒可以忘憂。

煩憂當真可以在更盞換杯之際就被洗滌：一空，忘懷干凈嗎?

在“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的太虛幻境，寶玉經(jīng)歷種種情欲與聲色，然而警幻的苦心孤詣，畢竟不能在夢中驚醒這位紅塵貴公子的癡頑，薄命司里，他首先翻展因果簿的神秘冊頁，一行行的字跡，一幅幅的畫面，看得寶玉恍恍惚惚，卻仍是不甚了了的懵懂。警幻又繼之以“飲饌”之幻，華室里焚著一縷幽香的群芳髓；小丫鬟捧上清香異味，純美非常的好茶……茶原生長于仙境里的放春山道香洞，更以仙花靈葉上所帶的宿露烹煮……又

有清香甘冽，異乎尋常的美酒，酒是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風乳之曲的釀制……然而這名喚“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好茶美酒，聽在耳中卻分明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哀音呀!

簿冊、焚香、茶煙乃至于歌舞，無一不是畢竟成空的警告，然而寶玉終不能嘹然覺悟。

紅樓夢的基本語調(diào)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嚶嚶啜泣。原則上，作者對于人世的種種滄桑、苦難，存著極悲憫的情腸，作者的高明，也就正在于節(jié)制了這份悲聲，我們毋寧這樣說，紅樓夢最基本的語調(diào)，一如賈府四姊妹的命名，對于不能久留的美好春天只是輕輕一聲“原應嘆息”(元迎探惜)!

這悲音老早就再三預告，然而當置身于熱鬧與繽紛時，似乎無人能夠知解：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是一向深知自己強烈的草木意識與執(zhí)迷的植物崇拜，或者正因此，草木血緣的茶與酒才如此獲我心，又因愛將美麗比附于哀愁，所以對“紅樓夢”這“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才有特殊的一份悸動。

然而再從外緣曹學與內(nèi)涵作品雙方面的了解，我逐漸喜歡以另一種生命情調(diào)去觀照紅樓夢了。

雪芹是個極風趣又極通情理的人，唯其如此，他的筆下才能接生出憨而又酣的史湘云，以及“花兒落了，結(jié)個大倭瓜”的劉姥姥吧!有葬花的黛玉，就有枕花的湘云；有傷春的少女，就有期待秋實的老婦，喜感與悲觀的均衡體認，才能成就“紅樓夢”寬廣深闊的堂廡。

啜飲千紅一哭的好茶，品嘗千艷同悲的美酒。想一想，曾經(jīng)莊嚴活過愛過的黛玉、紫鵑。也許，生命有點并不要象妙玉那樣精致考究，劉姥姥咕嚕嚕牛飲茶水又何妨呢?史湘云揮拳拇戰(zhàn)，

一飲而盡的豪邁不很痛快嗎?喝醉了就地躺下，芍藥枕著，蜂蝶飛舞，夢里還可以嘟嚷：泉香酒冽宜會親友……。對于寒苦的人生，請超越如一只翩飛的鶴鳥吧：寒塘渡鶴影——

生命是永遠難解的一個謎，淚水、微笑；春花、秋實；茶、酒；生命的悲劇意識，存在的嬉游歡愉精神……都是謎題的種種詮釋。

容我為這生命的神奇恭獻出一杯茶，敬致一盞酒吧!

康來新解說紅樓夢

傳說太古時代，天神女媧煉石補天，將唯一剩下沒有用到的一塊石頭，棄置在大荒山的山腳下。這塊靈石見西方靈河畔有一株仙草十分地可愛，便日日以甘露灌溉，這仙草才得以承受雨露滋養(yǎng)和天地精華。這一草一石經(jīng)幾世幾劫的修煉之後，幻化為人形，墜入人間，譜成了一齣曲折精彩，內(nèi)涵深刻的人生大戲－紅樓夢。% A/ q0 g+ v: O: t, V

在中國古典小說的領(lǐng)域當中，在十八世紀下半葉完成的紅樓夢，從問世到今天，不管是在民間，還是在文學界，都一直受到相當程度的注意和研究。紅樓夢雖然有個神話般的開場，但是全書一百二十回當中，四百多位以「賈府」為中心，一一登場的人物，卻真實而且又生動地展現(xiàn)出有情、有愛、有善、有惡、有幻滅、也有昇華的外在人世百態(tài)和內(nèi)在心靈世界。

算算這一百多年來，紅樓夢深入了中國社會的各個階層，也吸引了無數(shù)的讀者，尤其對於青年男女更是有高度的感染力。因為書的主角就是多情的少男和少女。不過在賺人熱淚的愛情故事的背後，其實它還蘊藏有高度的藝術(shù)成就和深刻的人生哲理。而這也正是「紅樓夢」之所以能夠成為一部偉大文學作品的原因。

紅樓夢一書的中心人物是靈石投胎，啣玉而生的賈寶玉，他是賈府家族的命脈，是戀愛故事的中心，也扮演著人生哲理的說教者。他與仙草轉(zhuǎn)世的林黛玉和擁有金鎖的薛寶釵之間的情愛糾葛，是全書故事發(fā)展的重要主線。另一條主線是賈府家勢的起落。

這兩條主線牽引出了許多人物和大小事件，呈現(xiàn)出人與人之間錯綜複雜的諸種關(guān)係，使讀者能夠很具體，很深刻的領(lǐng)悟到這家族社會極盛而衰的真相。並且也為讀者演出不盡的憂喜愛恨和悲歡離合。9 q7 a* i# q% [8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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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名霑，生於清康熙末年，死於乾隆二十七年（西元一七六三年）。根據(jù)考證，曹雪芹的生平經(jīng)歷和紅樓夢這部小說之間，具有非常密切的關(guān)係。& Q9 c) z2 S5 a- a& J5 S/ j. j

康來新教授(臺灣中央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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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這一個看法是從紅學大師胡適之提出來的，到現(xiàn)在為止未必人人都相信。根據(jù)這個說法，我們知道曹雪芹的曾祖父，曾經(jīng)在江寧做織造這個官員，一直長達六十多年，直到雍正年間，他們被抄家為止。在這六十多年間，曹家不僅可以充分享受開發(fā)江南文化的好處，同樣的他們也做過了一件非常的重要的工作，那就是負責康熙皇帝南巡的接駕工作。有了在江南繁華如夢的背景，曹雪芹在他們家族被抄家了以後，才能夠?qū)懗鱿窦t樓夢這樣既美麗又哀愁的作品。美麗是他家族在政治背景下，所調(diào)養(yǎng)出來非常豐厚美好的文學環(huán)境，以及他所相處的一些，可以值得紀念的人物，特別是女孩子。哀愁，當然是他寫人世間的盛衰無常和青春的易逝。

賈寶玉

從小就倍受寵愛也倍受期許的寶玉，是個對功名毫無興趣，成天喜歡跟女孩子玩樂的「富貴閒人」。他曾經(jīng)說「女兒是水做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這些話，賈寶玉並不是隨便說說而已，事實上。從寶玉的思想情感到行為舉止，都清楚顯示出他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一個輕視功名利祿、重感情、重性靈，也反對「男尊女卑」觀念的性情中人。) V5 v6 u- W3 a1 g9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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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金釵% o1 }$ o+ ]" {' v4 A4 t# @

曹雪芹在紅樓夢一書裡面，塑造出許多形象鮮明的女子。他們有的才氣縱橫，有的精明幹練；有的善良天真，有的端莊凝重，個自吸引了不同讀者的喜愛。書中除了男主角寶玉之外，最重要的人物也就是十二位各具才情的女子－金陵十二金釵。這種對女性的推崇，正是紅樓夢的一大特色。

即使是地位並不高的婢女們，在紅樓夢一書當中，也各自以其或沈穩(wěn)、或剛烈；或重情、或重義的個性，惹人憐愛、教人難忘。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在描寫人物和交代事件時，哂昧舜罅康腦娫~。這些詩詞不但突顯了書中人物的資質(zhì)和性情，展現(xiàn)了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也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文化精神生活；並且為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書中人物未來的命唄襝鋁朔

康來新教授(臺灣中央大學中文系)：

讀紅樓夢不能不討論大觀園。大觀園是一座非常有意思的園子，我們可以從各種角度來看這一個園子。從寫實角度來看它的話，這個園子有充分歷史史料的價值，特別是對中國園林方面，很值得我們探索。從這個園子所反應出來的生活，我們也可以了解，在十八世紀的貴族之家，在園子裡的種種的食衣住行娛樂。但是，它做為一個文學作品，它的文學意義就更可堪玩味了。這個園子在自然方面有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住的是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在自然的意義上面，它是一個青春的園子，青春的花草、青春的兒女。在文學的象徵來講，它每一間屋子的主人和屋子的亭園和植物之間，都有很密切的象徵的關(guān)係。7 L5 n; _7 i5 x. `; y9 ^

像林黛玉前生欠了賈寶玉的露水，所以她來生要用淚水來償還。因此她住的瀟湘館就栽滿了竹子，湘妃竹，相傳是娥媓在舜死了以後，淚水灑在竹子上面而成湘妃竹。這個是在文學的跟他們個人跟象徵他們的性情，暗喻著往後的命摺Ａ磽庖粚櫻笥^園有宗教的意義。賈寶玉很希望在這一個園子裡頭，使得這世界上可愛的女孩子都得到庇護，得到愛惜，這是在現(xiàn)實社會裡所沒有的。當然這一個園子最後是失落了，賈寶玉的理想，也是一個幻滅的結(jié)局。5 g$ M2 ]7 n( _+ x$ p, R

不過它還是深深的感動了我們這一些讀者。大觀園這樣一個青春的樂土，也彰顯出來紅樓夢這一本書的特殊性。在中國社會重視老年文化的悠久的傳統(tǒng)裡頭，它卻是讚美青春，同時對青春，美和純潔被毀滅的一種非常深刻的嘆息。8 _, X3 @5 g- u3 Z: |* z' [-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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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園, y+ X/ T3 a- ~

賈府的長女元春在嫁入宮中之後被封為貴妃。為了迎接她的返家省親，當時正值全盛時期的賈府，特別營建了一座美輪美奐的「大觀園」。而那些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們，還有就是一心要追求真善美的賈寶玉，在遷入大觀園居住之後，得到了最大的自由，有了盡情發(fā)展的空間，就將大觀園建構(gòu)成了一個有愛、有夢、有歡笑、也有淚水的「青春王國」。奢華的大觀園裡面，總是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宴。但是賈府的過度鋪張浪費和內(nèi)部的腐化，卻使得每一次的盛宴，都為日後埋下衰敗的種子。/ v" h* T5 y( o

林黛玉

儂今葬花人笑癡，/ H, a9 s, J% A. l$ u0 K# `0 h7 `, X
他年葬儂知是誰，6 z' Q% {6 |; u* Y2 ?9 m
試看春殘花漸落，
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
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是林黛玉所寫的葬花吟的最後幾句。她的多愁善感，飄零身世，在詩句中表露無遺。這位無依無靠的孤女，自幼寄居外祖母家，才貌雙全，但是孤高敏感，體弱多病。雖然和寶玉彼此性靈相通，但是外在環(huán)境的限制，本身個性的弱點，在在造成了以全部生命追求理想愛情。追求一份知心的黛玉，始終陷在痛苦憂鬱之中。因此她所寫的詩詞，幾乎就是本身悲劇命叩膶懻眨輳吩跓o意間，預先道出了自己未來的生命結(jié)局。6 p: R3 O- t5 ]# H& m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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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花慘淡秋草黃，
耿耿秋燈秋夜長，
己覺秋窗秋不盡，
那堪風雨助悽涼。- v# a# u$ X T5 P; x' Q$ ]3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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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 j" D, X8 C) z$ m- t

薛寶釵和黛玉一樣兼?zhèn)淞嗣烂膊艑W，但是他的美和黛玉截然不同。她恰似一枝艷冠群芳的牡丹，豐腴，世故，冷靜，待人處事面面俱到。雖然「任是無情也動人」，卻少了黛玉的天真和浪漫。她的個性，舉止充分符合當時傳統(tǒng)的婦德標準。因此最後寶玉便在長輩的作主之下娶了寶釵。然而當寶玉和寶釵正熱熱鬧鬧地拜堂成親的時候，心碎、絕望的黛玉，也正淒涼地走向她生命的終點。

除了男女主角在人生和感情道路上的各種波折之外，生活在大觀園裡面的每個人物，其實也都有各自他們的追尋和失落。這些發(fā)生在人與人接觸當中的種種衝突和痛苦，還有人們跟自己內(nèi)心的交戰(zhàn)跟矛盾，從內(nèi)部開始逐漸侵蝕了大觀園的生命力。也使得這座世外桃源再也無法阻隔外面世界的摧殘，終至人去樓空，繁華散盡。而大觀園的盛衰，其實就是賈府、還有賈府當中人物的命咧笜恕?

隨著賈府聲勢的日漸衰落，眾家小兒女心目中的安樂窩「大觀園」，也就在悽涼的月夜笛聲中，即將成空了！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家道中落，紅樓夢的男主角寶玉，終於解悟人生的空幻，在和寶釵成親，考中舉人，盡了他人生的義務和責任之後，選擇了出家作為他生命的依歸。於是故事又回歸到主題，枉入紅塵的石頭又回到來處去了。

紅樓夢也因為這樣的悲劇結(jié)構(gòu)，使它超越了忠、孝、節(jié)、義的範圍，突破了大團圓的世俗傳統(tǒng)，成了一部探討人性和人生本質(zhì)的偉大小說。

在紅樓夢這本書裡面，作者藉著「現(xiàn)實」還有「虛幻」這兩個鮮明對比的世界，表達了他對整個人生的體悟和批判。而由於他對人物描寫刻畫手法相當?shù)某晒?，讀紅樓夢的讀者很容易的就從書中人物的身上看到家人、朋友或是自己的影子，並且進而對現(xiàn)實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觀察與體悟，而這正是紅樓夢的積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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