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寫就伴隨著對它自己現(xiàn)今和以往的回憶。它摸索并表達這些記憶,通過一系列的復述、追憶和重寫將它們記載在文本中。”[1]P35這種記憶包含兩個部分,一個是曾經存在過的人、曾經發(fā)生過的事,一個是經由此事而寫下的文字,而文學則是由這些歷時的人、事、詞句交織而成的巨大網絡,某一當下文本與它記憶的文本、記憶它的文本一樣,都是這張網絡上的一個個網眼,連接這些網眼的線便是復述、追憶和重寫。追尋文本的記憶脈絡,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追憶的往日時光,還能勾勒出一個時代的文學之網。蔣捷,一個由宋入元的遺民詞人,只有一百余首竹山詞伴隨著他模糊不清的身世,他筆下的記憶之網卻罩住了整個南宋詞壇。 一、舊家情懷里的李清照 最能勾起記憶的是那些突發(fā)性事件,記憶不僅停留在事件本身,更會牽扯出對前代有著相同遭際的人物。這是自我經歷和前代相似經歷的復合,自我影像往往會被投射在前代人物的遭際和言語之上,隨之便帶來文本互文。蔣捷生命中最大的突發(fā)事變當然是宋元易代,一般來說,遺民的記憶多是對亡國前之承平安樂歲月的追述,但竹山詞的記憶里并沒有曾經經歷的西湖鶯燕,卻出現(xiàn)開封的燈火笙歌。蔣捷在詞中將自我投射到了南渡北人的中原追思上。 “銀蟾飛到觚梭外。娟娟下窺龍尾。電紫鞘輕,云紅筤曲,雕玉輿穿燈底。峰繒岫綺。沸一簇人聲,道隨竿媚。侍女迎鑾,燕嬌鶯姹炫珠翠。”這是一闋《齊天樂》的上片,描述的是元宵之夜的游賞,詞題“元夜閱《夢華錄》”告訴讀者這些句子隱括了《東京夢華錄》卷六的記載[2]P540-543,是屬于孟元老的記憶,卻與蔣捷的自我記憶交織重合,正如下片交代的那樣“淡柳湖山,濃花巷陌,惟說錢塘而已”,我們分辨不出上片描寫的景象究竟是開封還是臨安,但孟元老記憶中的開封已然就是蔣捷回憶的臨安。 同樣是南渡北人,前輩詞家顯然會更易于進入蔣捷的詞體文本記憶。下面的一闋《女冠子》,還是一首元夕詞,或許宋人的元宵佳節(jié)太過狂歡,致使事過境遷之后,遺民的首要記憶都是如此良夜: 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而今燈漫掛。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況年來、心懶意怯,羞與蛾兒爭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問繁華誰解,再向天公借。剔殘紅灺。但夢里隱隱,鈿車羅帕。吳箋銀粉砑。待把舊家風景,寫成閑話。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 這闋充滿回憶的蒼涼文字很容易使千年之后的我們回憶起李清照的元夕詞: 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兄菔⑷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此詞顯然是南渡后所作,是易安詞中自我抒情的詞篇?,F(xiàn)在已不再是中州盛日,憔悴的自己也不再是當年的閨門少女,因而詞人也就沒有心情再去元夕賞燈。很顯然,蔣捷的《女冠子》充滿著對這闋《永遇樂》的記憶。兩詞皆以描述當下景物開篇,而且都點出了春意和笛簫,這是兩個代表性很強的元宵意象,象征著春歸和歡娛。之后皆承以今日元夕景況依舊的描摹,然而兩人都拒絕了元夕游賞的邀請。過片轉入元夕記憶,李清照追憶自己過去的元夕歡游,蔣捷則通過夢境展開記憶,盡管一濃一淡,但過往的繁盛與快樂卻是一致的。二人在末尾都結以回到現(xiàn)實的感傷?!安蝗缦?、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是回憶與現(xiàn)實中的心境;“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則是在簾兒底下聽到的歌聲,是一場帶著眼淚的笑。相近的章法意味著相似的情感與記憶,不過蔣捷的記憶中多了李清照,他察覺到自己和李清照有著一樣的選擇與情感,于是用“心懶意怯”四字將拒絕游賞的原因揭示出來。而最后一句有著與《東京夢華錄》同樣的作用?!跋﹃栁飨隆笔潜彼卧~人范周的名作,描繪著徽宗時代的元夕盛況。這提示著《女冠子》回憶的是李清照記憶里的開封,而讀者同樣地會認為惟說錢塘而已。 記憶并非只會記起人、事與情感,對于前代詞人詞句的回憶和化用也是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多體現(xiàn)于一些寫作時間模糊的詞里,而這種記憶又多呈碎片化。下面便是記憶碎片的成對列舉,每組上句為竹山詞句,下句為易安詞句: 1、休休。著甚來由 《沁園春》(笙月涼邊) 休休,這回去也 《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2、練月縈窗,夢乍醒,黃花翠竹庭館。心字夜香消 《金盞子》(練月縈窗) 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 《浣溪沙》(莫許杯深琥珀濃) 3、染柳煙消,敲菰雨斷 《晝錦堂》(染柳煙消) 染柳煙濃,吹梅笛怨 《永遇樂》(落日熔金) 4、滟壽觥、盈盈爭勸。爭勸。奈蕓邊事切,花中情淺《珍珠簾》(書樓四面蕓簾卷) 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5、共襟期,不是瓊姬,不是芳卿 《高陽臺》(霞鑠簾珠) 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憶秦娥》(臨高閣) 6、不記元宵,只道花朝 《高陽臺》(橋尾星沉) 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7、記得到門時,雨正蕭蕭,嗟今雨,此情非舊 《洞仙歌》(世間何處) 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南歌子》(天上星河轉) 8、又未卜重陽,果能晴否 《洞仙歌》(世間何處) 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念奴嬌》(蕭條庭院) 9、更誰家鸞鏡里,貪學纖蛾 《洞仙歌》(枝枝葉葉) 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 《滿庭霜》(小閣藏春) 10、潘娘不是潘郎 《柳梢青》(小飲微吟) 東萊不似蓬萊遠 《蝶戀花》(淚濕羅衣脂粉滿) 11、待眠來、夢魂怕惡。枕屏那更畫了,平沙斷雁落 《金蕉葉》(云褰翠幕) 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鴂 《好事近》(風定落花深) 12、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 《昭君怨》(擔子挑春雖?。?/span>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 《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 13、樓兒忒小不藏愁 《虞美人》(絲絲楊柳絲絲雨)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 14、隨分紙燈三四盞 《南鄉(xiāng)子》(翠幰夜游車) 不如隨分尊前醉 《鷓鴣天》(寒日蕭蕭上瑣窗) 15、一似韓家五鬼。又一似、楊家風子 《賀新郎》(甚矣君狂矣) 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 《多麗》(小樓寒) 由于李清照和蔣捷的生平都比較模糊,所以我們很難判斷這15組碎片中有哪一組是同時寫在國變之后的。實際上我們也沒有必要計較具體的寫作時間,從這15組碎片可以看出,竹山詞回憶的不僅是李清照這個人,還有易安句法。這種句法多是在長句、對句處用頂真、重復或虛詞等手段使詞句帶上通俗化、口語化的效果。但是這種口語詞匯卻不同于市井鄙俚塵下之語,而是經過加工提煉選擇的,使得詞句產生一種清新淺近的藝術風格。這就是“易安體”的遣詞技巧和句法特征。除此之外,竹山詞的李清照記憶還體現(xiàn)在句子內容的處理與意境的營造上。比如第13組“樓兒忒小不藏愁”一句,以樓這個實體來容納愁這個虛物的構思北宋習見,但是明確說實體不能容納虛體愁緒的只能是從李清照“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一句開始[3]P332-335。再加之上文對于《女冠子》與《永遇樂》二詞的分析,可見竹山詞的李清照記憶囊括了詞法、句法與章法。 可以推斷,蔣捷摹效李清照在國變前已是常態(tài),這場記憶可以給蔣捷在吟風弄月時提供別樣技巧??墒钦驗橛洃浽趪兦凹匆汛嬖?,所以國變后的記憶便增添了一段愁緒。記憶的是同樣的人,但記憶的心情卻已然不同?!杜谧印吩~中的“心懶意怯”不僅僅是對元夕游賞的心懶意怯,也是對記憶李清照的心懶意怯。此時的記憶或許只會讓詞人反復吟詠李清照的一段名句,也是今天的讀者很快能產生的記憶——“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span> 二、闌干拍遍的辛棄疾 記憶不會是單一的,若單一則不能成網,欲成網則必須找到其他的網眼。竹山詞里能找到如《女冠子》這樣明確易代標志的詞作并不多,雖然單一地以遺民情感來評說竹山詞其實并不公平,但當我們將視野離開易代后,蔣捷迷離的身世又使得我們對詞情不明所以。這個時候,記憶或許是一條不錯的線索。試看這闋《尾犯》: 尾犯 寒夜 夜倚讀書床,敲碎唾壺,燈暈明滅。多事西風,把齋鈴頻掣。人共語、溫溫芋火,雁孤飛、蕭蕭檜雪。遍闌干外,萬頃魚天,未了予愁絕。 雞邊長劍舞,念不到、此樣豪杰。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鐵。是非夢、無痕堪記,似雙瞳、繽紛翠纈。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說。 詞中人在寒夜讀書,他的記憶便是書中的人物。無論他讀的是《世說新語》還是《晉書》,記憶里的人物總歸是晉宋豪杰。但詞中的王敦和祖逖卻是常常出現(xiàn)于辛棄疾記憶里的人物,這闋同樣回憶二人的詞篇也充滿稼軒風調,很難想象詞人沒有同時記憶起辛棄疾。對于很多遺民來說,國破帶來的情感實在太沉痛,他們每每幻想有朝一日山河恢復,這樣自然會帶出對同樣期待舊河山的辛棄疾,這與記憶李清照是相似的,不過是遺民在同一遭遇下的不同心境。試看《念奴嬌·壽薛稼堂》一闋: 稼翁居士,有幾多抱負,幾多聲價。玉立繡衣霄漢表,曾覽八州風化。進退行藏,此時正要,一著高天下。黃埃撲面,不成也控羸馬?! ∪说涝瞥鰺o心,才離山后,豈是無心者。自古達官酣富貴,往往遭人描畫。只有青門,種瓜閑客,千載傳佳話。稼翁一笑,吾今亦愛吾稼。 這是一闋脫離俗套的壽詞,青門瓜的典故告訴讀者其作于宋亡之后。蔣捷從稱贊薛稼堂曾經的功名入手,轉到而今家國破滅的現(xiàn)實,最后落到對于壽主的殷殷期望上。開篇“稼翁居士”直點壽主,展現(xiàn)其曾經擁有過宏偉抱負,同時也獲得了相當?shù)某删团c功名,如果一直順著這樣的贊許寫下去,就會淪入通篇阿諛的俗套。但是蔣捷及時收住,“進退行藏”一韻將詞情扭轉到現(xiàn)今的國亡,并向薛稼堂提出“一著高天下”的期望。換頭一韻將陶淵明《歸去來辭》中的名句“云無心以出岫”正反兩用,暗含著對那些在宋亡伊始宣稱要隱居不仕但而今卻紛紛投效新朝者的譴責與鄙視。“自古達官酣富貴”一韻更是嘲諷與譏笑了“言行一致”的變節(jié)求仕者?!爸挥星嚅T”一韻通過邵平種瓜的故事告訴薛稼堂做一個真遺民真隱士才會獲得千古的傳誦與贊譽,同時也暗示出希望薛稼堂能堅持志節(jié),拒不仕元的主旨。這便是上闋煞尾提出的能高天下的一著。這闋《念奴嬌》不落壽詞之窠臼,在頌壽的背后其實是殷殷規(guī)勸。這種章法不能不讓我們回憶起辛棄疾的《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沈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云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兩下相較,稼軒豪宕奔騰,詞情不斷向上昂揚;竹山平靜疏放,詞情由緊張逐漸緩和。但是在歌頌壽主的同時結以家國觀照下的規(guī)勸是完全一致的。 竹山詞的辛棄疾記憶同樣也在國難前就開始了,但關于稼軒的記憶碎片要比李清照多得多: 1、計無此,中年懷抱 《賀新郎》(渺渺啼鴉了) 記風流、中年懷抱,長攜歌舞 《賀新郎》(下馬東山路) 2、昨夜鯨翻坤軸動 《賀新郎》(浪涌孤亭起) 根老大,穿坤軸 《滿江紅》(半山佳句) 3、化作嬌鶯飛歸去,猶認紗窗舊綠 《賀新郎》(夢冷黃金屋) 想今年燕子,依然認得,王謝風流 《八聲甘州》(把江山好處付公來) 4、也學那陶潛,籬栽些菊,依他杜甫,園種些蔬。 《沁園春》(老子平生) 喜草堂經歲,重來杜老,輞川好景,不負淵明 《沁園春》(一水西來) 5、毒身之鴆,笑齒歌喉 《沁園春》(結算平生) 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人間鴆毒猜 《沁園春》(杯汝前來) 6、但夢里隱隱,鈿車羅帕 《女冠子》(蕙花香也) 夢中行遍,江南江北 《滿江紅》(過眼溪山) 7、富貴云浮,榮華風過,淡處還他滋味多 《大圣樂》(笙月涼邊) 富貴浮云,我評軒冕,不如杯酒 《水龍吟》(玉皇殿閣微涼) 8、除非是、鶯身瘦小,暗中引雛歸去 《永遇樂》(清逼池亭) 乳燕引雛飛力弱 《滿江紅》(點火櫻桃) 9、書樓四面筠簾卷 《珍珠簾》(書樓四面筠簾卷) 湘筠簾卷淚痕斑。 《江神子》(寶釵飛鳳鳴鸞) 10、慣餐英菊嶼,飲露蘭汀 《高陽臺》(天上王郎) 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 《沁園春》(帶湖吾甚愛 11、金裁花誥紫泥香 《春夏兩相期》(聽深深) 金花湯沐誥,竹馬綺羅群 《臨江仙》(住事都無菩薩行) 12、人道云出無心,才離山后,豈是無心者。《念奴嬌》(稼翁居士) 君看莊生達者,猶對山林皋壤,哀樂未忘懷 《水調歌頭》(木末翠樓出) 13、吾今亦愛吾稼 《念奴嬌》(稼翁居士) 吾亦愛吾廬 《水調歌頭》(我亦卜居者) 14、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梅花引》(白鷗問我泊孤舟) 正梅花,萬里雪深時,須相憶 《滿江紅》(蜀道登天) 15、春雨如絲,繡出花枝紅裊 《解佩令》(春雨如絲)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 《粉蝶兒》(昨日春如) 16、拍遍闌干 《一剪梅》(小巧樓臺眼界寬) 把闌干拍遍 《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 17、化作相思一片愁 《南鄉(xiāng)子》(泊雁小汀洲) 晚日寒鴉一片愁 《鷓鴣天》(晚日寒鴉一片愁) 18、天公元不負中秋,我自把、中秋誤了《步蟾宮》(去年云掩冰輪皎) 人不負春春自負 《玉樓春》(風前欲勸春光?。? 19、甚矣君狂矣 《賀新郎》(甚矣君狂矣) 甚矣吾衰矣 《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20、有殷勤、六字君聽取 《賀新郎》(甚矣君狂矣) 最難忘,此語重殷勤,千金直 《滿江紅》(曲幾蒲團) 21、不記弓刀千騎塵 《沁園春》(昔裴晉公) 更千騎弓刀,揮霍遮前后 《一枝花》(千丈擎天手) 22、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 《少年游》(楓林紅透晚煙輕) 都將萬字平戎策,換取東家種樹書 《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 關于稼軒的記憶碎片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種類多樣,可見蔣捷對稼軒詞有著特殊的嗜愛與純熟的掌握。辛棄疾在句法字法上對于詞體文學的一大突破性貢獻就是他以文為詞,將議論、散文的句式運用于詞體中,并且將大量的經語、口語甚至俗語運用到詞體文學創(chuàng)作中。上引22組碎片,可見竹山詞對此詞史現(xiàn)象的記憶。 竹山詞的辛棄疾記憶也包括了章法。上文對《念奴嬌·壽薛稼堂》一闋的分析便屬于這個范疇。他如《步蟾宮·中秋》一闋,通過今年月不同于去年來構建詞篇,讀者很容易就能記起辛棄疾《一剪梅·中秋無月》。只不過辛詞是去歲月好今宵無月,蔣詞與其正相反。這也說明竹山詞的互文記憶并不停留在擬的層面,還上升到了避的境界。[4]P22-32同時,竹山詞的辛棄疾記憶偶爾也會涉及一些詼諧的篇章。比如《水龍吟·效稼軒體招落梅之魂》一闋便是仿效辛棄疾通篇押“些”字的俳諧體詞。稼軒另有一闋《浣溪沙》,題作“贈子文侍人名笑笑”,此詞抓住“笑笑”這個名字,每句皆扣住笑來寫。而竹山有一闋《祝英臺》詞,題作“友人買妾名雪香”,即是抓住“雪香”這個名字,每句不是帶雪就是帶香,在這種游戲文字之間,將妾女的美貌多情細膩地刻畫出來。 相比于記憶李清照時充滿著動人的深情,竹山詞回憶辛棄疾的時候則多了幾分平淡。這應該還是身世恍惚的緣故,使得我們只能記憶起他經受了國變?;蛟S大量關于辛棄疾闌干拍遍的回憶屬于我們不知道的事件,畢竟國變之后,蔣捷是如此平淡地展開回憶: 少年游 楓林紅透晚煙青??退紳M鷗汀。二十年來,無家種竹,猶借竹為名?! 〈猴L未了秋風到,老去萬緣輕。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 這首小詞清遠平和,是老年人閱盡世事的感慨。二十年來的潦倒、平生的閑吟閑詠都被消解在末了的一曲棹歌聲中。這樣的回憶雖有無奈,但更多的是繁華落盡的平和。最后一韻是一番對辛棄疾的記憶,記憶中的辛棄疾也同樣在做著往事回憶: 鷓鴣天 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革錄,漢箭朝飛金仆姑?! ∽吠?,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都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同樣老去的辛棄疾并沒有萬緣輕的體認,記憶與現(xiàn)實間的差距還是讓他金剛怒目,無奈中伴隨著的是憤慨。這種憤慨在竹山詞的辛棄疾記憶中也能看到,但卻在明顯作于國變之后的詞中得到消減。這番記憶情感的變遷或許就是蔣捷在《虞美人·聽雨》中表達的人生體認吧。 三、成為表征的周邦彥與吳文英 遺民詞人的身份總會讓讀者下意識地從詞中尋找故國追憶,但蔣捷不是在國變后才開始寫詞,既然易安言語可以被單純地記憶,那么他者的詞聲也會被簡單地記起。比如這樣一闋詞: 應天長 次清真韻 柳湖載酒,梅墅賒棋,東風袖里寒色。轉眼翠籠池閣,含櫻薦鶯食。匆匆過、春是客。弄細雨、晝陰生寂。似瓊花、謫下紅裳,再返仙籍?! o限倚闌愁,夢斷云簫,鵑叫度青壁。漫有戲龍盤□,盈盈住花宅。驕驄馬、嘶巷陌。戶半掩、墮鞭無跡。但追想,白苧裁縫,燈下初識。 這闋《應天長》絲毫沒有國變的標記,無法判斷作于何時,也不必作此無謂之斷。其秉承著最悠久的傳統(tǒng),詞中人與詞人相脫離,詞人的個人情感并不出現(xiàn),只是在精致塑造的閨怨場景里展開對周邦彥的記憶與致敬。這是屬于南宋后期一群詞人的共有表征。方千里、楊澤民、陳允平,三位與蔣捷前后的詞人各自留下了一部追和全部清真詞的詞集。他們的和詞不僅僅是用相同的韻腳,相似的詞境,更對詞里每一字的四聲都亦步亦趨,這是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記憶。蔣捷也是如此地嚴守清真四聲。這種現(xiàn)象說明記憶里的周邦彥和李清照、辛棄疾不同,不是一個有自我生命的人,也沒有自我情感,始終都只是一個符號。記憶周邦彥其實只是記憶他筆下的聲律、辭藻,詞中不僅沒有周邦彥的記憶與情感,也沒有蔣捷的情感,只有一個個用于點綴修飾的成詞: 1、正過雨,荊桃如菽 《賀新郎》(夢冷黃金屋) 紅糝鋪地,荊桃如菽 《大酺》(對宿煙收) 2、絲絲淡煙弄曉 《花心動》(春入南塘) 煙里絲絲弄碧 《蘭陵王》(柳陰直) 3、錦幄調笙 《喜遷鶯》(游絲纖弱) 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少年游》(并刀如水) 4、似追惜、芳消艷滅 《瑞鶴仙》(縞霜霏霽雪) 多情為誰追惜 《六丑》(正單衣試酒) 5、相逢小曲方嫌冷 《高陽臺》(橋尾星沉)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曲幽坊月暗?!栋菰滦锹罚ㄒ股吒?/span> 6、夜?jié)u深,人影初絕 《秋夜雨》(黃云水驛秋笳噎) 夜?jié)u深,籠燈就月,子細端詳。 《意難忘》(衣染鶯黃) 7、但手把,新橙閑撧 《秋夜雨》(紅麟不暖瓶笙噎) 并刀似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 《少年游》(并刀如水) 周邦彥以降,有一批詞人追求詞句的典雅工麗,注重音律的和諧工允,企圖在不侔格調、融化字句間達到渾厚和雅的境界。他們的活動空間局限在兩浙路,這里是南宋王朝的政治核心地帶,擁有著最秀美的湖山與最婉轉的歌女。他們把潦倒的政治遭際換作湖山翠袖,伴隨著清真詞聲的記憶,寫就一段段眩人眼目的詞章。這是時代賦予他們的文學表征,而他們也能夠從相似的詞體言語中得到群體的認同。不妨將他們稱作環(huán)太湖流域詞人群體,周密、王沂孫、陳允平、張炎等人便是其間的佼佼者。他們的詞篇都充滿著相同的表征,這些表征便是他們的集體記憶。而生在宜興的蔣捷,平生足跡亦未出兩浙路范圍,當然也避不開時代共性,或許也在通過這種表征來尋找著屬于自己的群體: 1、月有微黃籬無影 《賀新郎》(渺渺啼鴉了) 澹云籠月微黃 《水龍吟》(澹云籠月微黃) 2、彩扇紅牙今都在,恨無人、解聽開元曲 《賀新郎》(夢冷黃金屋) 貞元舊曲,如今誰聽,惟公和寡 《水龍吟》(幾番時事重論) 3、減秋聲一半 《金盞子》(練月縈窗) 剪秋一半,難破萬戶連環(huán) 《新雁過妝樓》(閬苑高寒) 4、窗燈暈,弄明滅 《瑞鶴仙》(素肌元是雪) 半窗燈暈,幾葉芭蕉,客夢床頭 《訴衷情》(片云載雨過江鷗) 5、東風對語雙燕 《春夏兩相期》(聽深深) 對語東鄰,猶是曾巢,謝堂雙燕 《三姝媚》(湖山經醉慣) 6、 料月仙當此,小停飆輦 《春夏兩相期》(聽深深) 素娥下,小駐輕鑣 《應天長》(麗花斗靨) 7、 把一半,付與雁聲 《聲聲慢》(黃花深巷) 付與誰,一半悲秋,行云在否 《宴清都》(病渴文園久) 8、柳邊樓,花下館 《祝英臺》(柳邊樓) 燕去柳邊樓 《月中行》(疏桐翠井早驚秋) 9、斷腸不在分襟后,元來在、襟未分時 《風入松》(東風方到舊桃枝) 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爐 《高陽臺》(修竹凝妝) 10、一片西窗殘照里 《南鄉(xiāng)子》(冷淡是秋花) 桐敲露井,殘照西窗人起 《采桑子慢》(桐敲露井) 11、低畫屏深朱戶掩 《賀新郎》(妾有琵琶譜) 一縷情深朱戶掩,兩痕愁起青山遠 《倦尋芳》(墜瓶恨井) 12、問蘇城、香銷卷子,倩誰題詠 《賀新郎》(綠墮云垂領) 自香銷紅臂,舊情都別 《滿江紅》(結束蕭仙) 13、春風未了秋風到 《少年游》(楓林紅透晚煙輕) 離亭春草又秋煙 《浪淘沙》(燈火雨中船) 限于篇幅,這里只列舉了13組關于吳文英的記憶碎片,遠非竹山詞中可見的全部。然而它們已經典型地展現(xiàn)相關記憶依然是符號化成詞點綴。在這些碎片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有蔣捷在國難后寫下的詞句,畢竟屬于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是有慣性的,它會因某一重大事變而退卻,但永遠不會在個體中被遺忘。而這種記憶里的表征又是這個群體的標志,在國亡之后,這種標志又能讓他們找到自我的歸宿,這是兩浙遺民認識自我的途徑。 四、后人的記憶與遺忘 竹山詞的記憶覆蓋了李清照、辛棄疾以及諸多雅詞詞人,時間線從南渡跨到了南宋中后期,一張覆蓋整個南宋詞壇的記憶之網已經徐徐拉開。這張網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后人對竹山詞的記憶決定了這張網格的大小。正所謂“能夠更生一個經驗并非是指記得它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和情景,而是僅僅指那個特有的心境可以為我所用。”[5]P160因此,任何的記憶都是一種選擇性記憶。 人們首先會記憶起竹山詞的辛棄疾記憶,畢竟這是屬于另一類遺民詞人群體的表征?!皬堹Q門詞,以草堂為歸,其長調絕近周、柳,雖不絕辛、蔣,然亦不習辛、蔣”[6]P579這是明人毛奇齡《西河詞話》卷二中的話。他將辛蔣與周柳對舉,顯然表明他的記憶選擇是辛棄疾。蔣捷終歸不是辛稼軒這樣的詞壇宗主,他必須被放在某一宗主身后。這樣來看,辛蔣并提,似乎也不見得委屈了他。朱彝尊或許是第一個選擇周邦彥記憶的人。作為清代浙西詞派的領袖,蔣捷以另一種面貌出現(xiàn)在他的詞統(tǒng)追述里:“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皆具夔之一體。”[7]他記住了蔣捷兩浙遺民詞人的身份,遺忘了詞句間的稼軒。 我們或許會感到上述兩種記憶似乎互相矛盾,蔣捷怎么能在兩派之間自由跳躍?這種感覺本身就基于我們對于南宋詞的記憶,這是明清詞論家建立起來的記憶架構。自張綖在《詩余圖譜》里提出婉約、豪放的對舉以來,我們便選擇了這種兩分的詞史記憶架構,于是每一位詞人必須要有相應的歸屬,我們必須在稼軒和白石之間作出選擇,蔣捷便這樣時而俗去,時而雅來。 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兩派詞論家都遺忘了李清照。由于兩宋詞人在今日已然成為一種表征符號,現(xiàn)代人的人生體驗無法勾起對他們記憶的記憶。他們便不再是活生生的作者,而是我們認定的代表一個當下社會文化的符號。這個符號再現(xiàn)著當下特定的個人生活經驗,也是當下社會文化的記憶選擇。今天的我們不再強調填詞技法,而更多地注重詞中情意。于是,蔣捷被符號化為一個感傷亡國的遺民,他的作品似乎都應該在講述亡宋之痛;李清照則被符號化為溫柔嫻淑的妻子和孤苦無助的寡婦,她的作品似乎都應該在講述與趙明誠的夫妻生活,以及在趙明誠身后對他的無盡思戀。因此我們會做出這樣的記憶選擇:蔣捷的記憶只有故國,李清照的記憶只有亡夫,兩者根本無法產生交集與碰撞。蔣捷的李清照記憶也就隨之被遺忘。 本文對竹山詞的回憶同樣也無法避免遺忘,只是可以幫助讀者重新選擇對于竹山詞的記憶。劉熙載于《詞概》中云:“蔣竹山詞未極流動自然,然洗練縝密,語多創(chuàng)獲。其志視梅溪較貞,視夢窗較清。劉文房為五言長城,竹山其亦長短句之長城歟!”[8]P3695所謂未極流動自然,是環(huán)太湖詞人的雅麗言語表征;洗練縝密,則是蔣捷獨有的魅力。由于辛棄疾記憶,使其視梅溪較貞;而李清照記憶則讓其視夢窗較清。這些記憶在詞情與詞法兩個方面共同筑起了竹山的長短句世界。長城者,分隔胡漢的界限,它的意義并不是這一道線本身,而是它圍住的農耕區(qū)域。故而所謂長短句之長城者,也就意在身后的區(qū)域,即整個南宋詞壇。竹山詞將其圍住,在時間與空間的共同邊界上守望與回憶,努力為它畫上一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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