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8年夏季的一天,秦國都城咸陽的街道上,踉踉蹌蹌地走來了身被枷鎖的父子,其中那個由于飽受酷刑而蓬頭垢面、神形潦倒的老人,正是秦朝帝國的丞相李斯。他們剛由陰暗森冷的牢獄中被放了出來,但即將面臨的卻是要被腰斬的命運。興許一時還不太適應外面光線的明亮,神色冷峻的李斯微微瞇了一下眼睛。這悠忽短暫的稍一凝神,或許讓他感覺到了一絲微風的清涼和一脈太陽的溫暖,竟還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故鄉(xiāng)上蔡的舊日時光。那些天倫相親、其樂融融的溫馨場景,雖是在腦際一閃而過,卻讓他陡然心生出無限感慨:還想要和孩子們牽著黃狗,一起到城東門外去追逐野兔,是再也不可能了。李斯父子被處斬,其父、母、妻三族也全被誅滅。 曾有功于始皇、曾有恩于胡亥且位高權重的李斯,是萬萬不會想到他竟會落得如此悲慘的結局。雖然事起于趙高的構陷,但他對二世胡亥還心存僥幸,期望胡亥能明了真相,赦免自己,重獲新生。所以,他在獄中的上書,還是意氣慷慨,甚至倚老賣老,以列舉自己“七罪”之名而向胡亥表功。雖然他未敢明說胡亥繼立也是由于自己的贊襄,但卻直接向胡亥挑明了“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很是有些自恃功高、斷然攤牌的意味。但獨斷專權的趙高根本不可能會讓他的上書達于上聽。在與政敵爭斗且已勝券在握的趙高,甚至都沒有興趣去翻看一下李斯雄辯的陳詞,而是很不屑地將李斯上書扔在了一邊,并且輕蔑地說了句:囚徒怎還能上書。而胡亥受趙高蠱惑,原本就想將李斯治成謀叛造反罪。所以,李斯寄希望于胡亥的求生努力也必然是枉費心機,他所能夠選擇的也只剩下是死路一條。 李斯其實很清楚胡亥的為人:“二世之無道過于桀、紂、夫差?!币仓馈岸乐呜M不亂哉”的后果,也很明了這樣的“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甚至還很準確地預見到了秦王朝“寇至咸陽,麋鹿游于朝”的覆亡結局。但李斯顯然不是由于自己大難臨頭,才如此地世事洞明、大徹大悟。作為國之丞相、廷之重臣,再加以他過人的敏銳和聰穎,秦帝國大廈將傾的情形他應該是早就了然于心的。李斯也確曾“數欲諫”,但卻遭到了胡亥振振有詞的駁斥:“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以貴于有天下也?!鄙踔吝€聲色俱厲地斥責李斯等人,將“群盜并起”、天下已亂的責任全都推給了臣子。而李斯的忠心也并不完全就是純正堅定、一以貫之。為保護失職的兒子李由,也為使胡亥高興進而寬容自己,他竟然不惜曲意逢迎,以自己的雄辯之才向胡亥推薦所謂“督責之術”。李斯確實也達到了他上書的目的:“書奏,二世悅?!鄙蠒泊_實起到了明顯的效果:于是“行督責益嚴”;于是“稅民深者為明吏”,“殺人眾者為忠臣”;于是“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積于市”。 輔國理政、位高權重的李斯,可能確實是對胡亥并無貳心。但為一己之利而不顧國計民生,沒有任何原則、沒有任何立場地阿諛順從胡亥,只是為保全自己的“爵祿”,為虎作倀、助“亥”為虐,致使“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積于市”,天下國家?guī)壮扇碎g地獄,“秦民益駭懼思亂”。那么,秦王朝最終走向滅亡,以所謂忠臣自詡的李斯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的;那么,“寇至咸陽,麋鹿游于朝”的必然結局,似也無須李斯來推斷和預測了。而李斯所謂“吾必見寇至咸陽”的說法,顯然還有些是過于自負,因為對手趙高并沒有將這種“必見”的機會留給他,而是將這種“必見”的機會留給了自己。 李斯曾是始皇的重臣,趙高曾是始皇的寵臣,所以他們才能隨駕始皇巡行天下,并在始皇病死沙丘時,有機會密謀矯詔,另行廢立。但在趙高謀求篡改始皇遺詔,廢扶蘇,立胡亥而尋求李斯協助時,卻是遭到了李斯的斷然拒絕。因為“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對一個臣子而言已是登峰造極,李斯沒有必要再去冒領額外的風險。他很清楚,在這場事關重大而又極其危險的政治游戲中,他和趙高的風險收益并不相稱。但始皇突然駕崩于巡行路上的沙丘,使得掌握始皇賜書遺詔和玉璽符令的趙高,不僅擁有謀立胡亥的資本和條件,更主要是使他有了千載難逢的飛黃騰達的機遇,正所謂“時乎時乎,閑不及謀!羸糧躍馬,唯恐后時”。這時的趙高確實已是迫不及待、急不可耐了。而能將自己曾“教決獄”“使學以法事數年”的“學生”立為皇帝,自己將會是怎樣的榮華富貴,簡直都是無可預估、無法想象了。 本來是“內官之廝役”,后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的趙高,不僅有法律、文字、書法等方面的專業(yè)造詣,不僅有張弓射箭、駕馭車馬的嫻熟本領,就是口舌辯駁也似乎是非比等閑。在廢扶蘇、立胡亥這件事情上,他也知道“不與丞相謀,恐事不能成”,因而主動自請向李斯說項。他需要李斯的協助,但卻沒有給李斯的選擇留有任何余地,威逼利誘,多管齊下,最終迫使李斯就范。 而更為可悲的是,在這場事變中,李斯所表現出的怯懦與軟弱的一面,又決定性地影響著以后他和趙高的爭斗。沙丘之變,胡亥立為二世,趙高升任郎中令,“常侍中用事,事皆決于趙高”。因其“所殺及報私怨眾多”,所以擔心“大臣入朝奏事毀惡之”。趙高未必就有李斯也“毀惡之”的真憑實據,但做賊心虛,只是“聞李斯以為言”,就開始設計陷害李斯。他以自己“位賤”為由,慫恿李斯向胡亥進諫,并專揀胡亥與妃姬“燕樂”時,通報李斯可以進諫,其結果自是可想而知。趙高又趁機構陷李斯的兒子李由不僅“城守不肯擊”“楚盜陳勝”,且與“其文書相往來”;更緊要的是,他還向胡亥讒言:李斯不僅“權重于陛下”,而且還“望裂地而王”。如此罪責,那真該是十惡不赦,死無葬身之地了。 李斯起先好像并沒有預防趙高。當趙高表示“君誠能諫,請為君侯上閑語君”時,李斯也并未起疑,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至宮門上謁”,以至自己惹怒了胡亥還不明就里。而當他聽到趙高誣陷自己之后,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力圖予以反擊:他向胡亥告發(fā)“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然后直接言明這個大臣就是趙高,“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并且說明“陛下不圖”“恐其為變”的嚴重后果。李斯雖為丞相,但就像他要進諫,而“上居深宮,吾有所言者,不可傳也”一樣,他要控告趙高,也依然總是“不得見”,只能“上書言趙高之短”。但李斯間接的上書奏呈,與趙高直接的面見圣上,方式不同,其效果也會大相徑庭:胡亥聽完趙高對李斯夸大其詞、捕風捉影、無中生有的誣告之后,很是“以為然”,并立即派人進行所謂“案驗”“與盜通狀”的調查;而在看到李斯對趙高的控告之后,卻是聲色俱厲地將其大大訓斥了一番。胡亥袒護趙高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對李斯的厭惡之情也是不加掩飾、溢于言表。 胡亥不喜歡李斯,恐還不僅是因自己“燕樂”之時他的屢屢進諫,恐也不僅是因李斯“居三公位”卻“令盜如此”的怨怒不滿,更根本的原因恐還在于沙丘之變時,李斯對擁立他為秦帝國二世皇帝猶豫遲疑的態(tài)度。趙高在沙丘之變后升為郎中令,雖“常侍中用事,事皆決于”他,但他顯然不會因此滿足而就此止步。以趙高貪婪無已的用心,挑釁、挑戰(zhàn)更高權位的李斯并取而代之,是早晚必然之事??梢酝葡氲氖牵頌闅埲瘫┡?、只求暢快己意的胡亥臣下,又有陰險狡詐、只為滿足自己私欲的趙高相伴左右,李斯或許確實沒有什么更好的選擇。他雖然嘗試過數次進諫,以表忠臣之心,以盡丞相之責;也曾嘗試過阿諛順從胡亥,為“重爵祿”,以求自保。但他終是既不見容于陰險的權臣趙高,又自取惡于昏聵的天子胡亥。所以他失敗乃至被殺的命運,恐怕是自僭立二世之后就已基本注定了。 頗有意味的是,李斯對落得這樣的結局也并非是了然無知、全無預感。他的大兒子李由為“三川守”,告假回咸陽時,群臣百官全都前往探望,“車騎以千數”,門庭若市,以至李斯不禁“喟然而嘆”:“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是富貴極矣?!倍员百v為恥辱、窮困為悲哀的李斯,當此煊赫顯耀之時,本該是心花怒放、志得意滿,但他卻不勝憂慮起來,還不期然地想起了他的老師荀況的訓誡:“物禁大盛?!倍拔飿O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本該暢心盡意的李斯其實也存有深深的隱憂。 李斯仕秦的命運曾經經歷過一次曲折。那時的李斯因被秦王政賞識,剛由長史又被拜為客卿。也正在此時,秦國發(fā)生了“鄭國渠事件”。 韓國為使秦國無力東伐,藉此茍延殘喘,竟然想出了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辦法:派遣專于水利工程的鄭國到秦國去為他們修水渠,以圖達到耗費秦國物力、以求遲延其東向進攻的目的。大概確也是工程浩大,近十年過去了,水渠工程還是未能完工,而秦國也終于覺察到了韓國的陰謀,并由此開始懷疑那些由別的諸侯國來到秦國的人,或許都像鄭國一樣,“大抵”都懷有“間秦”的目的。而為簡便起見,秦國采取了一個最為直接的辦法:驅逐所有來自諸侯國的人。來自楚國的李斯,自然也不例外。而李斯夢寐以求、孜孜以求的就是“西說秦王”“游者主事”,最后換得富貴榮華。秦國“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至少是破滅了李斯的人生夢想。于是,自負其才的他還在被逐出秦的路上,“乃上書”,將心中怨氣,一吐為快。而秦王幡然醒悟,立即派人將李斯請回,“復李斯官”,但同時也成就了一篇千古華章——《諫逐客書》。 以自己的才能扭轉自己命運的李斯,先是“官至廷尉”,后是以為丞相,最終實現了他的人生抱負。他在囹圄之中、以耆老之年給二世胡亥的上書中,曾給自己做了一個總結,基本上是全面展示了他自認為是盡心盡力、盡職盡忠而為秦帝國所建立的功勛。李斯的自述當然會有一些夸耀、夸飾的成分。但李斯在始皇稱帝之前,以廷尉之職;在始皇稱帝之后,以丞相之重,其所建言獻策,往往多為始皇所信用,也確是事實。《李斯列傳》中記述,在被呂不韋“任以為郎”的時候,他就向秦王明確提出了“滅諸侯,成帝業(yè),為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的遠大目標和實現這個目標的可能性、現實性和緊迫性,并初步為秦王所注意和賞識,被拜為長史;隨后獻計拉攏或刺殺諸侯名士、離間諸侯君臣,又被拜為客卿;上諫逐客書,為秦國留住可用人才,官至廷尉;在秦王政稱始皇之后,被以為丞相。及“設郡立縣,不立諸侯”等措施,對鞏固秦帝國的統一確實很重要,對中國以后的歷史影響和歷史進程確實也很重要。 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秦始皇本紀》和《李斯列傳》中,司馬遷不惜用幾近相同的筆墨,兩度較為細致地記述了李斯所提“焚書”的建議。李斯的建議簡單而明確,為秦帝國的一統天下和萬世江山,不惜要徹底斬斷精神文化之根。始皇焚書,可謂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文化浩劫。這種為禁錮民意、鉗制思想而釜底抽薪、連根拔除的做法,對后世集權專制統治的執(zhí)政理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同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如此重大而極端的“教化”之政,竟然在李斯自己最后的總結中,卻是被忽略、被遺忘了。但李斯對后世的“書”無論如何都再也無法“黜除去之”、“悉詣燒之”了,而“焚書”卻正是被“書”大書而特書,他也因此而留下千古惡名,這不能不說是他的另一種不幸。 但所有這一切,連同曾經的“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是富貴極矣”,對于在咸陽街道上身披刑具、即被問斬的李斯而言,都已變得毫無意義。位極人臣、功勛卓著、顯爵厚祿、富貴已極的生命之重,甚至比不得故鄉(xiāng)上蔡城外縱狗逐兔的生命之輕,甚至比不得囹圄窗外自然尋常的那縷細細的陽光。李斯參與創(chuàng)造的歷史當然很重要,但他在咸陽街頭的那頁歷史,往往卻是被人們輕輕捻起,并被輕輕翻過。 照常理看來,功成名就之前的李斯是一個目標明確、志向遠大、積極有為的才學之士。青年時期的李斯,求學的起點很高,“從荀卿學帝王之術”。那時的他就已極富謀略和遠見:“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因為他看準了“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看準了“此布衣馳鶩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因而也看準了“欲吞天下”的秦國將是他施展其宏圖大業(yè)的最為廣闊的舞臺。辭別荀卿的時候,他除了向老師說明自己對天下大勢的判斷和自身的遠大志向外,還特地為自己的人生選擇做出了解釋:處在卑賤地位而又不想著能有所作為、有所改變的人,就跟見了肉就吃、沒有肉就算的動物差不多。所以,恥辱沒有會大于卑賤的,悲哀沒有會甚于窮困的。所以,我將西向投奔秦國,游說秦王去爭取“欲吞天下”的帝業(yè)了。 李斯毫不掩飾他對卑賤、窮困的厭惡和拒斥,毫不掩飾他對富貴名利的追求和渴望,也毫不掩飾他對“禽鹿視肉”者的鄙薄和蔑視,既好像是言有所指,但確也是有感而發(fā):年輕時的他,還只是一個掌管鄉(xiāng)里文書的小吏員。那種無權無勢、默默無聞、單調乏味、前程黯淡的日子,對頗富才情而又始終心有不甘的李斯所造成的苦悶、困惑、無奈以及憂慮,似乎都可想見。所以他才會有著別樣的心思和心情,去注意到吏舍茅廁和倉廩庫房中覓食的老鼠,并為此而深受刺激大發(fā)感慨:“人的好與壞就跟老鼠一樣,就在于他們自己所處的境遇?!彼裕頌樾⌒±魡T的李斯開始樹雄心、立壯志,并從此走上了為改變自身卑賤窮困命運而始終不懈、孜孜以求的人生之路。 但無論是卑賤窮困,還是尊貴富有,身被五刑、腰斬于市,顯然都不會是一種必然的結局。李斯的人生戲劇竟然會是那樣悲慘地落幕,顯然也是和“在所自處”有關,顯然是和身在名利場中、已經身不由己的境遇有關。雖然這絕不是李斯原本所期望的,甚至也是他從不曾料想過的。 又是幾十年過去了,上蔡舊城中的倉廩恐早已是塵土厚重,雜草叢生。那些每天依然往來出入的老鼠們,或許照舊還是飽食終日而無所用心,所謂的卑賤與尊貴,窮困與富有,依然還不是它們所能理解和思考的話題。只是不知在公元前208年夏季的那天,它們是否也聽到了那傳自咸陽街頭的故人李斯的悲情一嘆,是否還為此而驚詫不已…… 來源:《文史天地》雜志總第2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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