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之印般若境界 ——鄧爾雅“萬千”系列印章 □薛元明 中國社會在幾千年的漫長時間中產(chǎn)生了許多非常著名的文化世家,成為影響甚至決定中國文化進(jìn)程的關(guān)鍵因素,由此決定了某一地域、某一時期的文化走向。這也正是中國文化至今仍具有旺盛生命力的關(guān)鍵所在,不但具備了極佳的傳承能力,更是自身富有特色的原因所在。 這些大的文化家族在進(jìn)入20世紀(jì)之后呈現(xiàn)出最后的榮光。近代的廣東鄧爾雅家族便是一例。鄧爾雅的父親鄧蓉鏡在清同治十年(1871年)考取進(jìn)士,后出任江西督糧道。身為第四子的鄧爾雅最終成為南粵大地具有代表性的書法篆刻大家。鄧爾雅的外甥容庚、容肇祖也都成了國學(xué)大師。后來成了鄧爾雅乘龍快婿的黃般若無疑也是這個文化家族中重要的一員。黃般若(1901—1968)名鑒波,字般若,號萬千,別號“四無恙齋主”。幼年喪父,寄住在叔父黃少梅家。黃少梅也是名畫家,畫風(fēng)穎秀淡雅,尤擅人物,精鑒賞,通篆刻。黃般若自小便受到藝術(shù)熏陶,這位極具繪畫天賦的畫家,惜乎如今已被遺忘。早在上世紀(jì)20年代,黃般若便以高超的畫藝享譽(yù)大江南北,傳統(tǒng)功力深厚,深受黃賓虹贊許。葉淺予稱他為“海外中國水墨畫的傳播者”及“先驅(qū)”,黃苗子贊他“在近代中國畫中的地位,深信時間推進(jìn),會逐漸給他揭出輝煌的本相”。 鄧、黃這對翁婿之間有相近的愛好,自然很對脾胃。這不禁讓人想起米芾選婿的典故。米芾女婿名段拂,字去塵,米芾一見“拂”“塵”之名便喜上眉梢,對于有潔癖的老米來說,知名便大悅,感慨此乃佳婿無疑。 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逼鋵嵱∪艘灿写笋焙谩O駞亲屩?、徐三庚,都曾集中給某個極為要好的友人刻印幾十方。就連心高氣傲的趙之謙亦是如此,沈樹鏞、魏稼孫兩個名字在其印譜中頻頻出現(xiàn)。吳昌碩甚至給韓國人閔泳翊刻印多達(dá)二百多方,成為兩人友誼地久天長的見證。 鄧爾雅治印獨(dú)步民國印壇,為黃般若刻印很多,單是其中有“萬千”字號的就有數(shù)十方。這批印章可以分為兩部分來看,一部分是含有“萬千”二字,但不獨(dú)此二字,共九方;另一部分是僅僅“萬千”二字的,亦共九方。同文印章有不同刻法,實質(zhì)上是對印人應(yīng)變能力的一種考驗。這兩批印有一個共同點,每方都有邊款,或說明文字出處,或說明當(dāng)時感覺,前者是對自己的一種認(rèn)可,后者是兩人之間的互動,非常有意思。 圖一為雙面印,朱文仿古璽形制,文為“萬千璽”,白文為“山稱萬歲,河慶千秋”,既暗含“萬千”二字,又有“萬歲”。鄧爾雅號萬歲,翁婿二人名字便十分有意思。邊款中說明將原古印“百千萬”換成“萬千璽”,這是一種常見的創(chuàng)作變通方法。白文印文字取自金文,邊款中說明“盧炤鄰文中有萬千二字,刻為萬千清玩”。鄧刻印,黃用印,堪稱佳配。 圖二亦為雙面印,皆為朱文,一面印文為“萬千璽”,另一面印文為“公千冶”。第一面三字放在不同形狀的印面中,依字形樣式而定,堪稱絕妙。第二面為三個圓形聯(lián)珠,相互呼應(yīng),渾然一體。鄧爾雅印風(fēng)極富趣味性,追求情趣之美、情趣之變,此雙面印可以算是最好的詮釋。 圖三和圖四為兩方鳥蟲印,但變形并不是特別劇烈,筆簡意豐反而意味深長。圖三印面布局采用豎線分欄,字形大致有對稱之感,但對稱中有不對稱。圖四中的字形都較簡,因勢利導(dǎo),顯得空靈生色。反觀當(dāng)下的很多鳥蟲印,因過于雕琢繁復(fù),已經(jīng)異化為畫花剪紙,過猶不及。 圖五借鑒瓦當(dāng),印文為“萬千永年”,既將黃般若名號嵌入其中,而“萬千”在古瓦當(dāng)中也是常見吉語,可謂一語雙關(guān),妙不可言。如前所述,在鄧爾雅的印章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強(qiáng)調(diào)“趣”,無論是章法布局還是印章形狀,都在考慮的范圍之內(nèi),信手拈來,點石成金。 圖六字形取法漢鏡,“萬千”為合文。這一點無疑受了趙之謙的影響,印外求印,不拘一格。此類印章的難點在于有現(xiàn)成文字的可以“拿來”,未有之字便要“生造”出來,整體上必須做到風(fēng)格統(tǒng)一,四字如一字,而后要考慮章法效果,夸張變形,不守故常,彼此呼應(yīng)。因有很高的要求,故非高手而莫能為。 圖七邊款寫道:“般若更名萬千,刻此貽之?!鼻拔囊驯恚绦雒柡苡幸馑?,一個叫“爾雅”,一個叫“般若”,內(nèi)涵極其豐富,一個叫“萬歲”,一個叫“萬千”,可謂不相上下,勉勵之情包含其中,自不待言。此印面取漢印而自化,篆法極為生動,靜中寓動。 圖八和圖九兩方印面文字大同小異,各見情趣,風(fēng)格近似丁衍庸,既有西方藝術(shù)那種構(gòu)成意味,又通過塊面夸張形成強(qiáng)烈的視覺效果,與“千”字筆畫的細(xì)致形成反差,而“千”字中有一粗壯圓點相呼應(yīng),可謂匠心獨(dú)運(yùn)。從二印文字來看,印外求印,始終做到有“源”,有出處。這一點非常重要,文字學(xué)修養(yǎng)的作用直接體現(xiàn)了出來。 圖十取法幣文,在款字中有說明,二字大小反差極大,整個印面的布局突破常規(guī)思維,驚險萬分,卻又和諧統(tǒng)一。 圖十一取法古璽,采用外邊欄,印面中留紅較大,視覺效果集中在印面二字上,收到預(yù)料之中的功效?!扒А弊旨怃J勁挺,“萬”字夸張奇特,一靜一動,對比強(qiáng)烈。“千”字中“”筆畫和“萬”字的“”筆畫,遙相呼應(yīng),顧盼生姿。 圖十二中兩字取自《十鐘山房印舉》,將古肖形化作一方奇特的姓名印,可見鄧爾雅見多識廣、思維敏捷。“萬”字成俯沖之勢,“千”字為上仰之式,極富動態(tài)感,充滿靈氣,由此不禁讓人對鄧印當(dāng)中的情趣之變嘆為觀止,頂禮膜拜。 圖十三和圖十四兩印各見巧思。圖十三筆簡意古,余韻徐歇,空靈生色?!叭f千”二字的豎畫沒有伸至底邊欄,字形四周留出大塊白地,二字中各有一段弧線相互呼應(yīng),與邊欄之間產(chǎn)生方圓對比的效果。全印不見鋒芒,古意盎然,四面邊欄粗細(xì)起伏,各不相同,有細(xì)微變化。圖十四取曲璽,乃古璽中形制較特殊的一類,印面不為正方,形殘而意全,別見深致,篆法又見一變?!扒А逼鸸P夸張,“萬”字筆畫拉長,回環(huán)夸張,形成強(qiáng)烈對比,雖靜猶動。 圖十五在鄧爾雅印文中也是很少見,雖為正統(tǒng)的“鄧派”印風(fēng),然非泥古,篆法沒有亦步亦趨,不越雷池。此印已非“印外求印”,而是“以書入印”,體式修長,筆畫剛健中見婀娜,盡見柔媚風(fēng)韻。邊款中寫道:“吾家完白山人多以己書小篆入印,其渾浩流轉(zhuǎn)之氣,未易學(xué)也?!奔葎偳胰?,剛?cè)岵?jì),乃是“鄧派”印風(fēng)精華,亦是難關(guān)所在。 圖十六為楷書印,出自《善公和尚塔幢》,這類文字極易板滯,淡而無味。反觀此印,有清剛之氣,“千”字橫畫粗重,“萬”字中“田”部有意缺一豎畫,分外醒目,使此處成為“印眼”。 這些印章皆有邊款,取法來源一目了然,鄧爾雅對愛婿的疼惜之情溢于印面。唯一遺憾的是,邊款皆無時間說明,故不知前后時期區(qū)分。這十余方印章皆有“萬千”之文,卻各有憑據(jù),罕見雷同,充滿情趣。一代圣手,名不虛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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