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糾錯筆法”說難以成立》在今年1月16日《中國書畫報》中老年周刊(第16版)刊登后,劉品成先生又于1月30日《中國書畫報》的第16版發(fā)表了《也說“糾錯筆法”——與張亞新等先生商榷》一文,對拙文的某些看法提出了質(zhì)疑,認(rèn)為“其”字(本文所舉《蘭亭序》字例均據(jù)馮摹本)筆順“先豎后橫,犯有常識性錯誤”,并指出:“從中國漢字的發(fā)展演變來看,漢字的書寫迄今都是按先橫后豎的順序來完成的。眾所周知,我們從學(xué)寫漢字時起,語文老師就是按照‘點、橫、豎、撇、捺’的順序進行啟蒙教育的,而且這一書寫習(xí)慣已深入國人的骨髓……不能違背漢字書寫的常識和規(guī)律,為研究而研究,把自己的臆想揣測強加到王羲之頭上?!?/span> 對劉先生文中的觀點,我不準(zhǔn)備多說些什么,只想在此提醒一下:請莫把漢字與書法混為一談,也別將漢字筆順跟書法筆順視同一說。書法與漢字雖相通,但畢竟不是一碼事。“祖訓(xùn)”和國家文字法可以對漢字的書寫筆順、對繁簡字作出明文規(guī)定,卻無法對書法中的筆順及繁簡寫法作出硬性限制。因為書法是藝術(shù),藝術(shù)不存在僵死的“教條”。如果只能按 “先橫后豎”那一套來搞書法,書法藝術(shù)早就被扼殺在搖籃里了,行草書更不會誕生。我很想拿劉先生說的這番話來“套”一下王羲之,因為王羲之對老祖宗的規(guī)矩一定比我們知道得更多,也比我們更懂得書法藝術(shù),所以很想看看他老人家是怎么來做的。誰知“套”了半天,我發(fā)現(xiàn)王羲之根本不吃這一“套”, 對這些“常識和規(guī)律”不但遠沒有深入“骨髓”,反而時常加以“忤逆”和“挑戰(zhàn)”,將那些“點橫豎撇捺”之類像孩子們擺積木、玩魔方一樣信手?jǐn)[弄,拿來為自己的藝術(shù)服務(wù),覺得怎么順手,怎么機智、有趣、美妙就怎么來。舉一“至”字,便可見一斑。按“祖訓(xùn)”和漢字“規(guī)矩”:至的筆順應(yīng)為橫——撇折——點——橫——豎——橫??傻搅送豸酥氖掷铮P順馬上變成:橫——撇折——豎——橫——橫——點。如《蘭亭序》中“群賢畢至”的“至”,其他如《奄至帖》中的“至”、《半截碑》中的“至”等(見圖一)。若用傳統(tǒng)的保守觀點來看,這很不合“祖訓(xùn)”及漢字“規(guī)律”,然而王羲之這樣做卻是對的,因為他是在寫書法,筆順之類不是最重要的,把字寫美才要緊,書法允許他用各種不同方法來追求不同的美。
我在拙文《“糾錯筆法”說難以成立》中對“其”字筆順初步提出了“從豎入筆”的看法,因篇幅所限,未及細說,這里想借此文進一步作些分析探討。我不知該怎樣才算作“考證”,但知道自己在沒作一番“考證”之前,不該隨意去質(zhì)疑。原先我對“其”字的那些看法并不是靠“扔鋼镚兒”鼓搗出來的,而是經(jīng)過大量考查分析得來的,提出“其”字可能 “從豎入筆”,主要基于以下幾方面因素: 第一,豎畫入筆是“其”字筆鋒呼應(yīng)和點畫運行氣息所傳達出的直觀信息。 “其”字筆順到底是先橫后豎,還是先豎后橫,就字跡來看,若要說是橫畫入筆,剛一開始就會被兩個問題絆?。阂皇瞧鸸P筆鋒與“坐”字不但毫無呼應(yīng),恰恰背道而馳。二是橫首那一“鉤”到底是怎么來的?果真是落筆“低了”,怕“字距過大”瞬間糾錯“順勢一提”造成的嗎?只要留心瞥一下《蘭亭序》通篇字距,便會發(fā)現(xiàn)“坐”“其”之間“字距過大”的說法是多么與事實不相符!即使那一橫落筆不加“上提”,也絲毫不存在“字距過大”的問題。因為前后起碼有十幾處字距都比“坐”“其”之間的字距更大,如“此~地”“映~帶”“觴~一~詠(詠)”“於~所”“以~為”“猶(猶)~不”“知~一~死”“人~錄(録)”等等,此外還有許多字距與之相當(dāng)?shù)牡胤健_@么多字距更大或相當(dāng)?shù)牡胤蕉疾豁殹凹m錯上提”,這個字距偏小的地方倒要“糾錯上提”,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顯然,橫畫入筆,疑霧重重。 相反,如果換成豎畫入筆,全字看來,筆鋒呼應(yīng)順理成章,點畫運行神通氣暢,頓時疑云散盡,柳暗花明。 第二,王羲之行草書中常有“先豎后橫”的書寫經(jīng)驗和習(xí)慣。 筆者在對王羲之大量行草書碑帖進行研究分析的基礎(chǔ)上,發(fā)現(xiàn)在王羲之的藝術(shù)世界里,經(jīng)常用自己的書法實踐來挑戰(zhàn)各種“不可能”,他對豎畫使用往往情有獨鐘、別具匠心,有以下幾方面習(xí)慣特點。 一是在橫、豎都有的情況下,往往先豎后橫。特別在寫“土”“書”等字時,表現(xiàn)尤為明顯。如《蘭亭序》中兩個“至”及“室”“致”“坐”中的“土”部,都是先寫豎,后兩橫(見圖二)。《十七帖》《初月帖》《司州帖》等行草帖中所見的百余處“書”字都是從豎起筆(見圖三)。還有《瞻近龍保帖》中的“來”“果”“保”中的“木”(見圖四)、《省飛白帖》中的“本”字(見圖五),也都是先豎后橫。在這一點上,《如兄子書帖》更具代表性,全帖寥寥二十余字,就有五字豎畫當(dāng)先,三個“書”“果”中“木”及“并”字(見圖六),《鹽井帖》中的第一個“井”字,也是先兩豎,后兩橫(見圖七)。此類字例屢見不鮮。 圖二(蘭亭序) 圖三(左起:十七帖、初月帖、司州帖) 圖四(瞻近龍保帖) 圖五(省飛白帖) 圖六(如兄子書帖)
二是在豎少橫多的情況下,往往像“穿糖葫蘆”似的,先把豎畫立定,然后將橫畫“合并同類項”,作為一個節(jié)奏單元,一口氣連貫寫出。如“列敘時人”中的“時”,“日”旁寫完,直奔“寺”中上豎而去,寫完豎畫,連寫下面三橫。《圣教序》等碑帖中的“寺”字也是這么寫的(見圖八)。他使用豎畫極為靈活,還有時先將所有橫畫一氣寫完,最后“穿”入豎畫,別有異趣。
三是在上字向下字過渡時,或者一字之間筆畫轉(zhuǎn)換時,往往喜歡“抄捷徑”,就近就便,直奔豎畫。如《夜來腹痛帖》中的“得書”、《小佳帖》中的“載書”、《增慨帖》中的“增慨”、《雨快帖》中的“雨快”、《想大小皆佳帖》中的“亦非”等等(見圖九)?!度缧肿訒分械摹安ⅰ弊?,寫完上面兩點,跳過橫畫,直接先寫兩豎(見圖六)。
從王羲之這么多的“先豎后橫”經(jīng)驗判斷“其”字從豎入筆自然不必大驚小怪。特別是《如兄子書帖》中的“并”和《鹽井帖》中的第一個“井”字兩豎的寫法,對探析“其”字從豎入筆的可能性頗具啟發(fā)及類比意義(見圖十)。
第三,豎畫入筆寫法更利于行草書的取勢和貫氣。 行草書的一個鮮明特點就是講求書寫的簡捷便當(dāng),更注重節(jié)奏感,更強調(diào)字里行間的取勢和貫氣,要求運筆間盡可能少一些牽絆、阻滯、無謂的纏繞,也少走彎路,怎么便捷順暢就怎么來,怎么利于“勢”的生發(fā)和“氣”的貫通就怎么來。這里權(quán)且將運筆比作賽馬,就“列坐其次”中的“其”來說,若由橫起筆,馬從“坐”字出發(fā),剛想發(fā)力奔跑,便很快被“橫”擋住去路,必須立即勒馬,遏住勢頭,轉(zhuǎn)向橫跑;跑完橫,還要往回折返跑豎;跑完兩豎,再折回跑另外三橫,最后跑兩點。若由豎起筆,從“坐”處放馬,徑奔豎畫,一路揚鞭,長驅(qū)直入;跑完兩豎,跑四橫,接跑兩點,全程幾無滯礙,如行云流水。相比之下,“豎入”路線只用三個節(jié)奏:兩豎——四橫——兩點;“橫入”路線,則需四個節(jié)奏:上橫——兩豎——三橫——兩點,不但多出一個節(jié)奏,還要多走向左上折返的那段彎路。由此可見,豎畫入筆,寫起來更迅捷順暢,節(jié)奏更明快,更有利于取勢和貫氣。 第四,“其”字本身客觀存在著“橫入”“豎入”兩種起筆方法的可能性。 漢字的結(jié)體很有意思,成千上萬,各不相同。就行書而言,有些字,由于結(jié)構(gòu)特殊,書寫時只存在一種起筆的可能性;有些字,則存有兩種及以上起筆的可能性。拿《蘭亭序》開篇“永和九年”四字為例,“永”“和”“年”三字,好像只存在一種筆順寫法,若想另換筆順來寫,就會顯得很沒道理,十分別扭。然而“九”字卻存在著兩種起筆方法的可能性:一是從撇畫起筆,然后挑起接橫折彎鉤;二是從橫折彎鉤起筆,后上翻接撇畫。這兩種寫法都不覺別扭,均不失為一種選擇。“其”字也存在著兩種起筆的可能性,即橫畫起筆和豎畫起筆。藝術(shù)這東西就是有點怪,她經(jīng)常不相信“成規(guī)”,甚至也不需要太講究“科學(xué)”。比如中國畫,越處處講究“透視”、講究“科學(xué)”,反倒越畫不好。藝術(shù)上似乎只有一個規(guī)則不能動搖,就是美的原則,只要符合美,沒有什么辦法不可以使用。書法亦是如此。王羲之若是滿腦的“教條”,只知“先橫后豎”,想來也不會成為書圣。妙機在心,隨緣變通,橫橫豎豎,豎豎橫橫,不守故常,出神入化,才是他的妙訣所在。 第五,豎畫入筆這種寫法與王羲之一貫高度敏感自覺的審美追求相合拍。 王羲之在行草書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深深懂得老用一個調(diào)門唱歌會不好聽,因而非常講究書寫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美,不斷尋求節(jié)奏韻律變化,精心譜就動聽的樂章。正如他所說:“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異別,勿使相同?!彼冀K信守并實踐著自己的藝術(shù)諾言,竭盡其點畫、結(jié)字、筆法、章法變化之能事,一舉手、一投足,便渾身是戲,風(fēng)情萬種?!短m亭序》中20個“之”字,多個“不”“于”“以”“感”“懷”“暢”等字,都盡量不使雷同,面目各異,引人入勝。我想,他在寫《蘭亭序》中的五個“其”字時,也一定著意從筆順、欹側(cè)、取勢等方面盡著法兒尋求變化,跟著感覺走,該橫該豎,全看審美需要。我們試著從節(jié)奏韻律角度略作探析,從字與字之間點畫承接轉(zhuǎn)換的節(jié)奏韻律美感要求來看,“列坐其次”的“其”與帖中其他四個“其”相比,此“其”好像從豎畫入筆更合情理些。因為“坐”字最后兩橫下來,節(jié)奏韻律本該作些調(diào)節(jié)變化才是,如果繼續(xù)寫“其”以橫畫入,由橫到橫,由平聲到平聲,會顯單調(diào)沉悶;而“坐”字兩橫下來,順勢寫“其”字兩豎、再四橫,這樣“橫(平)——豎(仄)——橫(平)”,自然更合節(jié)律、更動聽些。 西方哲學(xué)家亞里士多德曾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我愛我?guī)煟腋鼝壅胬怼?。我們研究藝術(shù)、學(xué)術(shù)問題,探討王羲之筆法,只應(yīng)對藝術(shù)學(xué)術(shù)負(fù)責(zé),對問題真相負(fù)責(zé),而不該有意無意地將話題扯遠,試圖去王羲之筆法以外尋求些什么。我們找證據(jù),提觀點,寫文章,都該向王羲之筆法問題“聚焦”,往這里多下功夫。“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蔽覀儾环撂觥短m亭》看《蘭亭》,到王羲之廣闊的藝術(shù)世界里去探尋奧秘,索求答案,往往可以透過一些蛛絲馬跡,看清問題的來龍去脈。有些在《蘭亭序》中一時看不清的問題,很可能從王羲之其他碑帖中得到啟悟,茅塞頓開。我們要善于敞開思路,多角度辯證思考,全面看問題,避免犯“一葉障目”“盲人摸象”的錯誤。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參加討論應(yīng)該持慎重態(tài)度,說話要重依據(jù),如果不肯下些實在功夫作一番必要“考證”,甚至或許連王羲之的碑帖都沒有看得太多,就質(zhì)疑這、質(zhì)疑那,是不可取的。 有些事情,盡管見仁見智,眾說紛紜,但真相只有一個。如“其”字筆順問題,大家盡可暢所欲言,把各自誠懇意見充分表達出來,將各種客觀可能性統(tǒng)統(tǒng)擺出來。有比較才有鑒別,大家在此基礎(chǔ)上,由表及里,去偽存真,辨疑析理,看哪一種說法更合情理,更貼近真相。 來源:《中國書畫報》中老年周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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