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我走來,一臉的笑。 每次回老家,透過車窗都會看見他同樣的笑,我卻從沒有停下來給他打過招呼。在我看來,他應該是不會記得我了。因為,村子里的人都說這個人傻了,除了笑啥也不會。 我也就信了。一個傻子,自然是不能記得住曾經(jīng)的事情。我也就開始心安理得,從他的身邊飛馳而過的時候,最多只會告訴車上的人——這人,曾經(jīng)是我的小學同學。 就這樣,我們每年都會見幾次面,卻從沒有說過話。確切地說,是我看見他,他是從來沒有見到過坐在車里的我的。 這一次不同,此時的我正呆坐在街邊的大石頭上,為大哥的突然離世而唏噓。他就這樣向著我走來,雖然我不敢確定,他到底是不是為了我而來。 “王維審,你坐在這兒干什么的?”他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面前,還是那樣的笑。 “閑坐一會兒。你還記得我?”意料之外,他突然喊出我了的名字。 “咱不是同學嗎?我是班長,你是副班長?!彼呀?jīng)拉起了我的手,還是那樣的笑。 我開始懷疑村里人的傳言。說話這么條理,記憶這么清晰的人怎么會是傻子。 “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確信他并不傻之后,我試著與他進行最常規(guī)的聊天。 “我一直在家里復習功課,準備考大學。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復習到小學五年級的內(nèi)容了,明年就能參加高考了。”他從兜里翻出一本日記本遞給我后繼續(xù)說:“你看這是我的作業(yè)?!?/SPAN> 一種另外的痛從我心底涌出來,那是與大哥的去世完全不同的感覺。我的這個同學,他真的是傻了,傻的令人痛心。后面的對話完全是一種答非所問,沉重而又透著很多可笑的東西。 不一會的功夫,他的父親,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來叫他回家。聊了幾句,關(guān)于他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他的父親只是嘆氣,一遍遍的重復說自己害了孩子。 他叫嶺,是我小學的同學,上學的時候一直是我的“競爭”對手:選班干部,他是班長,我是副的;老師表揚學習好的,他是第一個,我是第二個;在校園的水汪里捉青蛙,他捉三個,我最多捉兩個……最關(guān)鍵的是他有一個在城里當工人的爹,我沒有,我們?nèi)嗟耐瑢W都沒有。也正因為如此,在四年級升五年級的那個暑假,他的父親把他帶到城里上學。我們都很羨慕,但是也只能是羨慕,城里再好,我們是去不了的。所以在他走后的很長時間里,我們?nèi)嗤瑢W都郁悶了很長一段時間,有幾個人還回家埋怨自己的爹沒有在城里工作,那幾個人里就有我。 過了幾年,當我們的羨慕已經(jīng)變得很淡的時候,村里傳言城里的嶺成了傻子。又過了幾年,當我開始離開村子上學工作的時候,他隨父母遷回了村子,村里人都說他是真的傻了。今天,我也確信他真的是傻了。從他父親的敘述中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嶺到了城里以后,遇到了一個教學很認真的老師,特別是對分數(shù)幾乎到了渴求的地步了。在村子里成績數(shù)一數(shù)二的嶺,在城里的班級里就淪為了中等偏下的水平,這位老師自然也就對新來的“累贅”懷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怨憤。在一次激烈的訓斥之后,長期壓抑的嶺就成了傻子,精神失常,但依舊保持了學習的習慣——每天在家看小學課本,做小學作業(yè)。我不禁感慨教育的力量,在他已經(jīng)消失殆盡的意識里,考大學的目標卻被強化的如此清晰明了。 除了小學生活,嶺對其他的事情選擇性地遺忘了。在他的記憶里,唯獨留下了學習,還有我這個一直存在于其內(nèi)心的競爭對手。在那么多同學中他唯獨記住了我,不知道這是我的不幸還是嶺的不幸;那么多豐富的人生,嶺唯獨記住了學習和高考,我不知道這是教育的悲劇還是嶺的悲劇。但我知道,教育一旦太過于斤斤計較于分數(shù),教育就不再是教育,充其量算得上是一種篩選人的工具,學生被篩選,教師被篩選。而在這個過程中,扭曲、疼痛甚至是傷害也就在所難免。 其實,教育真的不能太為“目標”所苦,讓教育里多一些生活的氣息和人間煙火的味道,也許才是真正好的教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