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

都說武大郎的悲劇是因?yàn)殚L得丑，潘金蓮看不上他，這是皮相之見。皮相之見并不可怕，但由皮相之見遷延，生出許多邪見惡見，就可怕了。

這個世界的很多惡意，起初只是因?yàn)橐荒詈?，不曉事，最終釀成大惡。所以佛教說，犯殺戒的有多種，有人因貪心犯，有人因嗔心犯，這些都還不是最重的；最重的，是因?yàn)榘V心犯殺戒。如果是貪圖財物而殺人，或者仇恨而殺人，只要給你更多的財物，消解了仇恨，就沒有再殺生的理由。但癡心不一樣，我想試試刀利不利，想練練膽子，殺個人看看，就有莫大的罪過了。

武大郎的悲劇，源于他至死不清楚自己的糊涂。他見不到自己的過失，總以為一切源于命運(yùn)的不幸。既然見不及此，就更談不上悔改。所以，武大的命運(yùn)，實(shí)難轉(zhuǎn)變。菩薩要度化眾生，潘金蓮是好度的，西門慶也不難度，但武大就特別難了。

武大不認(rèn)識宋江。武大是武松的哥哥，宋江也是武松的哥哥。宋江這面鏡子，能鑒照出一個截然不同的武大。武大生得丑，生得矮，生得黑；宋江也生得丑，生得矮，生得黑。宋江住在鄆城，沒有人不給他面子。鄆城最好的女子嫁給宋江，也不會覺得跌了份兒，沒有人背后嚼舌根說丑話。但換成清河的武大，就不一樣。這種區(qū)別不在家境，不在身份，而在一人有力，一人無能。武大的破落，根本不是因?yàn)椤叭缍」葮淦ぁ薄?/span>

武大的悲哀，在于他總是倚賴別人，從來不能自立。

武松回到陽谷縣，在街上撞見武大，武大開口說：

“武都頭，你今日發(fā)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

想想，親兄弟，一年多沒見了，突然在街上撞見，正常人應(yīng)該怎么說話？

“二哥，你什么時候回來了，如何也不來家里看看！”

武大稱呼兄弟為“武都頭”，正如父親稱呼兒子為“王縣長”。弟弟看兄長，這是孝悌之義，跟發(fā)跡不發(fā)跡沒有關(guān)系。但武大要說，“武都頭，你今日發(fā)跡了”。

要注意，武大這句話是當(dāng)街說的，當(dāng)著眾人的面。

我小時候，見過很多鄉(xiāng)下人逗小孩：“娃，將來當(dāng)大官了，還認(rèn)不認(rèn)得姨呀？”

或者笑著說：“現(xiàn)在給你糖吃你怪喜歡，等明兒長大當(dāng)官了就不認(rèn)得俺嘍！”

這就是小農(nóng)意識。武大就有根深蒂固的小農(nóng)意識。弟弟走到哪兒也該看兄長，武大卻說，“你今日發(fā)跡了”。一個區(qū)區(qū)小都頭是多大的跡呢？而武大之識見如此。

這話不好聽。武大一張嘴，就說難聽話。好在武二習(xí)慣了，不以為意，要換成旁人，就不招待見了。武大說話難聽，武松對他說話也不客氣，和潘金蓮撕破臉之后，武大問武松，武松說：

“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span>

兄弟相處，雖然情分重，但言語刻薄，極不中聽。

這不是小事。親人之間，言語上如不能互敬互愛，有過失處又不能檢點(diǎn)自省，會有超乎意料的糟糕后果。武大在清河住不下去，搬到陽谷縣紫石街，表面上看，是因?yàn)槿⒘藗€花枝招展的老婆，有浮浪子弟前來調(diào)戲。內(nèi)里上講，是因?yàn)槲浯蟛粫R人緣。不會擱人緣的最重要原因，就是說話難聽。

一個人如果沒什么本事，別人也就很少有事相求。你沒能力幫上別人的忙，也就輪不到你拒絕別人。既然沒本事成別人的事，通常也沒本事壞別人的事。那么，影響別人對你印象好惡的，只有一條，就是說話。

武松和武大都是說話難聽的人。這當(dāng)然與自小的家教環(huán)境有關(guān)?！端疂G》中未見記載武家父母，想必兄弟二人自小失怙，受欺侮凌辱恐不可免。被欺辱的人有兩種反擊方式，一種是拳頭硬，你敢欺辱我我就打你，把你打怕。武松就是這一種。還有一種，打不過人家，怎么辦？罵。嘴上不罵，可以心里罵。

越是窮，越是家教壞的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人越容易有這樣的心理。他把自小遭受的欺壓和凌辱，轉(zhuǎn)變成一種仇恨，這種仇恨也許是隱微的，是怨憎心暗暗埋下種子。哪怕是平時待人和氣，也不能表示一個人內(nèi)心沒有紛繁的怨憎種子。很多時候，表面上的和氣不是因?yàn)閮?nèi)心的善，而是因?yàn)樵鞇耗芰Φ牟蛔?，怕吃虧。不是不想跟人?jì)較，而是不敢跟人計(jì)較，一計(jì)較起來，更沒自己好果子吃。但是，內(nèi)心的情緒其實(shí)是掩藏不住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寬容和善意與怕吃虧而偽飾出來的截然不同。情郁于中，必然發(fā)之于外。發(fā)之于外，就是說話難聽。說話難聽背后揭示的本相，是辦事無能。

孔子講，巧言令色，鮮矣仁。和說話難聽相對的，并不是嘴巴甜，而是說話得體。嘴巴甜很有可能是另一種過失。因?yàn)橛星笥谌?，想利用別人，所以嘴巴甜。把“巧言”和“令色”放到一塊，就是這個緣故。令色是好看的臉色，當(dāng)著別人的面，嘴巴很甜，臉色很好看，一扭身，臉就拉下來了，惡毒的話就講出口了。在佛家看，“惡語”和“綺語”同樣是過失，都造下口業(yè)。

一個人很難掩飾內(nèi)心所想。武大初見武松回來，對他說，我又怨你，又想你。這話就頗不得體，像是情人之間的話，挪作兄弟用了。但這種不得體是綺語，會讓武松高興，它流露出武大對武松的倚賴，是對武松價值的證明與肯定。武松是極重虛榮心的人，自然會接著問下去：“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

這種話，原不必問。武松之所以要問，是想聽武大親口說出來，再滋潤一下自己的驕傲。但武大不會講話，講出了實(shí)話，反而難聽：

武大道：“我怨你時，當(dāng)初你在清河縣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凈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fù)，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里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br>
“常教我受苦”，這是抱怨；“誰敢來放個屁”，這是倨傲和憎惡。一個無能的人，對外物懷有無端的怨憎，又不知收斂，言語中每每發(fā)之于外，對兄弟尚且如此，就不難想像對他人了。

好聽的話，該怎么說呢？

“你我一母同胞，你不務(wù)正業(yè)，成日和人吃酒打斗，不能成家立業(yè)，教我犯愁，這個便是我怨你處。你吃了官司，一年不歸，不知下落如何，教我掛念你在外頭吃苦，這個便是我想你處?！?/span>

——本來好聽的話，令人歡喜的話，被武大硬生生說難聽了。武大對鄆哥怎么說話？“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 鳥，是男性生殖器。武大既貧窮無勢，講話又如此難聽，在清河縣混不下去就太正常了。

說的難聽，不僅僅是說的問題，而是心地問題。武大在發(fā)心上，處處不是為武松，處處是為自己。怨武松，不是怨武松不成器，是怨武松吃了官司，給自己添麻煩。想武松，不是惦念武松的饑寒，是想沒人給自己做主。

這樣的發(fā)心，將武大的無能體露無疑。武大與人相處，只圖從人家身上得到些好處，全然不信自己有能力給予他人。他對自己的無能篤信不疑，堅(jiān)信自己是個窩囊廢，只能靠別人救濟(jì)。

像武松搬進(jìn)武大家，就是武大可以幫助武松的地方。本來這事可以由武大提出來，但武大不提，是潘金蓮提的。潘金蓮提出來了，武大才附和，關(guān)鍵是，附和的理由如下：

“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

“教我爭口氣”這種話，金蓮何時說過？知縣眼里，搬來住是“孝悌的勾當(dāng)”。金蓮眼里，搬來住是親兄弟合當(dāng)如此，在家干凈方便，比外頭舒服。而武大眼里，武松搬來住，是自己長面子。

武大極看重面子。正因?yàn)槔镒右咽且粓F(tuán)敗絮，才對面子看得分外重，金蓮說武松調(diào)戲他，武大說，“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 武松也拿“裝幌子”堵他，可見武大的無能，已經(jīng)到了極致。

潘金蓮之所以看不上武大，最根本的原因是這個，而不是他丑。

潘金蓮調(diào)侃說武松在東街上養(yǎng)著一個唱的，武松說絕無此事，不信可以問武大，金蓮便說：

“他曉得甚么！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

金蓮這話極有見地。賣炊餅不是因?yàn)楦F，不是因?yàn)閯e的謀生之計(jì)都不會，而是因?yàn)椴粫允?，因?yàn)槟X子糊涂，對世間百態(tài)看得不清晰。腦子不行，只能賣炊餅。腦子不行不是說智商低，智商低還有救，全然看不見自己的過失，自暴自棄，就沒救了。

孔子講，唯上智與下愚不移。為什么下愚不移？難道笨人就沒法教育好了嗎？宋儒解釋說，下愚之所以不移，不是不能移，而是不肯移。一個人如果篤定地堅(jiān)信自己無能，堅(jiān)信自己是窩囊廢，那就沒辦法了。誰也救不了他。就像有人篤定地以為自己找不到對象只是因?yàn)槌?。將一切挫敗歸因于自己毫無能力改易的地方，就是下愚。武大郎就是如此。

這種無能帶給別人絕望。讓最親近的人對自己僅有的信心也喪失掉。所以金蓮說武大，“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與其說是批評，不如說是絕望。正因?yàn)閷ψ约簺]有一絲信心，沒有一點(diǎn)愿力，只好一生一世賣炊餅，生生世世賣炊餅。

武大的無能臨死都沒有任何改移，在被毒死的那天晚上，武大央求潘金蓮救他，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讓潘金蓮堅(jiān)定了殺他的決心：

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并不記懷。武二家來，亦不提起?？烊ペH藥來救我則個！”

這是命令和威脅。因?yàn)闊o能，更要威脅。因?yàn)橥{，愈發(fā)顯出無能。須知，懇求人的言語，未必不包涵著威脅；而威脅人的言語，未必不包涵著懇求。當(dāng)你講出威脅，反倒觸動聽者洞穿威脅，看到背后的無能和懇求。而你講出懇求，未必不能令聽者警覺到背后的威脅。

換我是武大，會如何說？

“大嫂，你我夫妻一場，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白白耽誤了你的好年紀(jì)。我是沒福分的人，原娶不上你。陰差陽錯娶了你，又沒有福分消受。我若死了，又怕武二不知情，遷怒到你頭上，不如早早給你寫封休書，你自找個好人家去?！?/span>

王婆之所以要毒死武大，只是想要一封休書，武大如果能洞穿這一點(diǎn)，就不致賠了性命。之所以賠了性命，表面上看，是說話難聽，細(xì)究其理，則是不能割舍本來就不屬于自己的、超出了自己駕馭能力的東西。

作者：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