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學人,我最欣賞兩位,一位錢賓四,一位釋印順。印順法師之學力,驚為天人,但文章晦澀佶屈。賓四先生的文章,平實有味,波瀾壯闊,是典型的學韓。 但韓愈的妙處,我多少年把捉不準。中學時讀《祭十二郎文》,宋人說,讀此文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照這么看,我就不友好。不過那句話之前還有:讀諸葛孔明《出師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也,讀李令伯《陳情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也 。據我觀察,沒有同學讀這些時墮淚,除非是老師提問,背不出來,墮淚了。可見我們與古人終究隔膜。 大一時,讀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對韓文境界依然懵懂。研究生畢業(yè),讀張伯行選本,依然未體會到韓文的好。最近,讀林云銘《韓文起》,覺得韓文真不錯。可見,讀一個人也需要契機呀。 讀韓文很大的問題是,搞不清楚是時代風氣如此,還是韓愈其人如此。文章往往摻雜時代氣息。如果五百年后,拿一部2015年的國產電影看,假如別的電影都絕跡了,后人很可能覺得古色古香,挺有風格。如果還能找到同時代的其他電影,比較就發(fā)現(xiàn),先前的電影沒有什么風格。所有風格都是時代的風格。把時代的風格一剝除,電影空空如也。導演和編劇的品位,都無法跨越所處的時代。 而韓愈的文章和杜甫的詩,就好在這里。把時代的風格剝除掉,它幾乎還是原樣,屹立不倒,可供久遠之后的人參悟。但后人往往糊涂,分不清哪些是韓愈的風格,哪些是唐朝的風格,哪些是流俗的風格。不是說,寫詩開頭來個“噫吁嚱”,就是李白了。雖然除了李白,也沒有第二個人這么干過。但就算是李白自己,也沒干過第二票?!班嬗鯂健笔亲詈脤W的,但李太白高的地方肯定不在這兒。 在哪兒呢?說到底,在氣質。韓文之所以是韓文,在于韓愈的氣質千年不遇。韓愈的氣質,我們當然學不來。實際上,王安石、歐陽修、蘇軾的氣質我們也學不來,但歐、王、蘇的文章,都沒那么適合學。他們的文章多多少少有偏。歐陽修的文章透出一股機靈勁兒,他是暗用機靈勁兒運筆的,你沒有歐陽修的機靈勁兒,又要做那樣的文章,一寫就雞賊了。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歐陽修著《新五代史》,要學《春秋》,把意思藏著掖著,好在歐陽修是忠厚正直的人,文章不會被機靈勁兒帶偏,別人一學,就容易跑偏。偏的地方是最好學的,正的地方難學。小孩學罵人容易,聽一遍就會,要說話得體有技巧就難。 蘇東坡的策論文章,盡是縱橫家的東西,到底不正。游山玩水的浪蕩散文,又頗多釋老氣息。蘇東坡其實不頹,卻老是假裝頹,就像學霸總是對學渣說,沒必要花那么多精力嘛,考前翻翻書就夠了,大考大玩,小考小玩。學霸當然如此,你也不能說他說謊,但學渣學他,一考就完。學蘇東坡的詩文,又沒有蘇東坡的性情和天分,一入釋老,就頹喪了。蘇東坡寫《蝶戀花》,“天涯何處無芳草”,還不失婉約之旨,旁人學這種腔調,就容易扭捏作態(tài),坡翁俚俗還不失有趣,別人學他俚俗,就變成老油條了。 韓愈可以學。因為韓愈是最正的。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足為后世法的就是足為后世法的,不像歐、蘇混在一起讓人辨不清。韓愈像一顆熟透的鹵蛋,輕輕一捏殼,蛋就掉出來了,一點不粘連。歐蘇到處粘連。韓愈有一股“二”的勁兒,乍一看,有點兒像老炮兒,其實絕對不同。韓愈批評皇帝,批評宰相,罵盡天下讀書人,你看他的口吻很委婉,但天下人都能讀出來他是在罵在批評。所以韓愈到底是敦厚的人,他不雞賊。 罵人不帶臟字的有兩種,一種特別可親,一種特別可憎??稍鞯娜耸?,他要用最臟的話罵,卻故意不帶臟字,心里臟得要命;可親的人是,他要激烈地批評你,但到底心地磊落,他的磊落照出你的不堪,比用臟字罵你還狠。韓愈的激烈就是后一種。 蘇東坡借王朝云的話說自己“一肚子不合時宜”,其實真正一肚子不合時宜的人是韓愈。蘇東坡聰明討巧,年紀輕輕就拿了第二名,韓愈三選吏部都不得志,誰更迂闊更執(zhí)著就可想而知了。 蘇東坡有理想,但絕對不是理想主義,他很懂得自我減壓和排遣,碰到真正的理想主義者程頤這樣的人,蘇東坡是很抵觸的。蘇東坡之所以讓人佩服,是因為他的聰明。而他之所以沒辦法讓人十分佩服,也是因為他太聰明。他在純粹程度上不如司馬光和程頤。而韓愈是真正的理想主義,絕對的硬派人物,要如何便如何,粉身碎骨,也萬死不辭。 歐、蘇的法子,有點像鳩摩智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你不知道他背后還有一套沒落在紙面上的點子。韓愈則是蕭峰打太祖長拳,一招一式誰都看得清清楚楚,再不藏著掖著,全靠內力制勝。那么,學韓愈就不怕學到他的“不好”,如果硬要說韓愈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有點“二不拉幾”,拒絕同流俗妥協(xié)。但這并不像我們這個時代賣手機的,一邊說拒絕妥協(xié),一邊學會尊重市場了。也不像做媒體的,一邊說堅持情懷,一邊跟風標題黨了。不要覺得只有這個時代的流俗才如此,韓愈的時代就這樣了。 韓愈從來都看不起跟風的爛文。人家說,我這篇文章又百萬加了,韓愈嘿嘿一笑,說:我寫文章久了,每每寫出很好的文章,人家都會說,真差勁。我小滿意,人家就會小怪異;大滿意,人家就會大怪異。有時為了應酬,寫些濫俗的東西,自己十分慚愧,拿給人家看,人家都說:真好!自己小慚愧,別人就覺得小好;大慚愧,別人一定覺得大好。 這段議論,在韓愈的《與馮宿論文書》里。今天堅持操守的寫作者看到,都會為他敲裂唾壺。韓愈寫個人的困頓,抑郁不平,種種郁結君子共之,所以韓文無私。明末清初有個林云銘,順治年間進士,隱居福建老家,耿精忠叛清,招他做官,他不同意,于是下獄,出獄后,家被燒毀,所有著述都沒了,只好流離錢塘。他讀了韓愈《答侯繼書》說:我四十歲入獄,傾家蕩產,無以為生,再讀古人,總算有些體會了,私自覺得幸運,現(xiàn)在老啦,每讀到這篇,輒為之起舞。 讓林云銘老去起舞的文章,是韓愈給侯繼的信。侯繼是韓愈同年進士,仕宦不順利,不能留京,臨走給韓愈寫了兩封信,韓愈沒回。當時韓愈三試吏部不成,三次上書宰相未果,準備走時,給侯繼回了信。 韓愈說,收到你第一封信,我翻來覆去讀,不能自已。想開導你,涂涂改改,不知該怎么說,準備發(fā)出又作罷了。收到第二封,發(fā)現(xiàn)凡是我想安慰你的話,你自己都說完了。我又何必再重復呢,還是算了?,F(xiàn)在我也要走了,這一走,就斷了聯(lián)系。你就算想我,也難聯(lián)系上了。還是寫封信告?zhèn)€別吧,并不是有什么話想對你說。 韓愈說,兄弟啊,不要覺得我離開京師很糟糕。我從小愛讀書,見過的書沒有不讀的?,F(xiàn)在,京師待不下去,也不是壞事,既然閑了,正好可以試試所學。學力不足才停下來,總比汲汲仕進怨天尤人強。我怕你覺得我退隱之后就不能自強不息了,所以要告訴你,我的退,未嘗不是進;眾人的進,未嘗不是退。我已經賣了馬,即刻就求船東下,有人問起,你就替我謝謝他吧。 這篇書信三百來字,深夜讀之,感喟不已。感喟之外,又覺得,韓愈一封隨手信札,竟如此搖曳生姿。雖不是有意作文,但深得文章之理。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將情緒推向巔峰。不知安慰什么,是第一個層次;對方已將安慰說盡,是第二個層次;道別而無話可說,是第三個層次。三個層次將情緒推向高潮。但這高潮還只是起點,后文再不提侯繼,只說自己。句句是講自己,句句是對侯繼的寬慰。雖是寬慰,卻更令人悲嘆?!巴宋词疾粸檫M”,但退畢竟是退啊。一家?guī)资谌?,需要吃飯,畢生所學,終究無用。 末尾,說賣馬,說求船,將筆鋒從自強不息轉到眼下亟需應對的瑣事。極為出彩的是,韓愈并非有意要透露艱難,只是聊起近況,不經意提及賣馬求船。賣馬求船雖是小事,不足為之凄惻,韓愈自己也必不為之凄惻,但讀者可由此想見韓愈之困頓顛沛,又不能不為之凄惻。“既貨馬,即求船東下”,寥寥八字,絕非有意為文,而情緒渲染之功力,遙不可及。后人學此,一學即死。此處正如杜少陵夔州后詩,蘊滿風致,卻渾不在意,自然流瀉,凄楚動人。要比歸有光“庭有枇杷樹”好太多了。歸有光凄惻說盡,有形有跡,韓退之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最末,“為我謝焉”,一筆收束,頰上三毫。此書話別,與陸龜蒙“蝮蛇一螫手,壯士即解腕”,王勃“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各有深致。但陸龜蒙、王勃,乃至高適《別董大》,都不是落魄情狀,自然也無需壞心情,而韓退之的豪邁,是在極落魄時,不見戚然。其間區(qū)別,可謂“富而無驕”和“貧而樂”的區(qū)別。 要了解韓愈此時的困頓,需要知道背景。唐朝有干謁的風氣,寫信給大領導,求個官當。雖然很多人都這么干,但畢竟不光彩。如果被領導賞識還好,像李白見賀知章,白居易見顧況,都可以留一段佳話。如果人家根本看不上你,你就沒面子了。韓愈先后寫過三封信,都沒人理他,上門去找,人家把他轟出來。窮困潦倒,心急如焚,只能離開京城,其羞辱可想而知。 第一篇上書,還比較端莊,上來引用《詩經》、《尚書》、《孟子》,論證古來賢人都樂于提拔英才。這種結構有點類似今天的“深度好文”,先羅列出一二三,引出結論。接下來,韓愈說,雖然我沒有《詩經》、《孟子》里的英才水平,但有培養(yǎng)的潛力嘛。這句很好,把“你韓愈是英才嗎”這種回應給堵死了,還能體現(xiàn)謙遜。 后面轉深一層,說,古代君子輔弼皇上,如果有一個人沒有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就會覺得像是自己把他推到溝里那樣?,F(xiàn)在,有人七歲就學習圣人之道,二十年了,還沒被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如果他不跟宰相打聲招呼就賭氣回老家了,合適嗎?那就是沒把宰相當古代的君子對待??!該提拔,就要提拔,該舉薦,就要舉薦,不能因為我舉薦的是自己,就不好意思。我一想到古代君子輔弼君王的佳話,就忘記自薦的罪過了。 這篇比較規(guī)整,畢竟是第一篇,期待也比較大。上書后,回家等了十九天,沒人搭理,屁股坐不住,又寫一篇。第二篇有點難寫,因為寫第一篇時,不會想到要寫第二篇,該寫的東西,都寫盡了,既然不行,還有什么可以拿出來賣的呢? 韓愈第二篇就講一件事:我很苦,求你救救我。第一篇講自己的才學,進賢的道理。第二篇不再如此。大手筆做文章,立意定然不同。前番的話,縱然未盡,也決不再說,要換個角度落筆。 別人寫這種求同情的文章,是很危險的。一不小心,就低三下四了。韓愈這封信,從文章上看,是一等一的好文章,但從干謁效果上看,絕對不行。——他實際上是在威脅宰相了。不是用權力威脅,是用道德。 他說,如果有人陷在水火之中,不會等到親人來了才呼救,旁邊的路人,就算是他素來憎怨的,也會向他呼救。路人看見有人陷于水火,就算是憎怨的人,只要沒到恨之入骨的地步,也會不顧燒焦濡濕,把他救出來。因為形勢緊急。我韓愈,強學力行這些年,要不是情勢緊急,陷在窮水餓火當中,怎肯如此大聲疾呼呢?現(xiàn)在,你聽見我呼號了,是令我免于水火呢,還是安之若素呢?見義不為的人,你會覺得他有良心嗎? 韓愈這種口吻,今天普普通通的明白人,都能看出冒犯,既是求官,何必如此?如果他真以為這能奏效,未免太天真。自己有惻隱心,就以為人人皆有;自己不忍見人蹈于水火,便以為人人必如此。 韓愈也許不是看不出冒犯,他都說了,“乃復敢自納于不測之誅,以求異其說,而請命于左右。”什么意思呢?我寫這篇,只是有話要講,哪怕講了沒什么好處。 所謂“仗義執(zhí)言”,有時候也不全是“仗義”,因為不說就如鯁在喉。韓愈一直講,文章要不平則鳴。不讓他鳴,他受不了,所以冒著被砍頭的危險,也要“一封朝奏九重天”。韓愈是一向如此的。 這封遞上去,又過了二十九天,還是沒人搭理。心寒之下,韓愈寫了第三封。第三封表面上看,是繼續(xù)求官。實際上,我覺得是韓愈想罵人了。 這次,韓愈不再啰嗦上書的理由,上來就講,我韓愈聽說當年周公急于見賢,吃飯時有人找,馬上吐出來見他;洗頭時有人找,馬上捏著頭發(fā)見他。那時候,天下所有賢才都任用了,所有奸佞都退黜了,四海都無虞了,九夷八蠻都賓服了,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都銷聲匿跡了,禮樂刑政教化之具都修理了,風俗都敦厚了,動物植物風霜雨露之所霑被者都得宜了,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都到來了—— 看這么長的排比,就知道,殺氣動了。這是好好說話的節(jié)奏嗎?不是。是要罵人的節(jié)奏。要罵得你狗血噴頭萬劫不復。韓愈說—— 在這種情況下,周公還如此渴慕賢才,怕有遺漏。你們啊,當個宰相就了不起了嗎?—— “豈復有賢於周公者哉?” “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豈復有賢於時百執(zhí)事者哉?” “豈復有所計議,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 如果有周公的心,在今天這種治理水平下,恐怕連吃飯洗頭都顧不上了吧!而你們呢?天下的賢才都舉用了嗎?奸邪讒佞都除掉了嗎?四海都無虞了嗎?九夷八蠻都賓服了嗎?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都銷聲匿跡了嗎?禮樂刑政教化之具都修理了嗎!風俗都敦厚了嗎!動物植物風霜雨露之所霑被者都得宜了嗎!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都到來了嗎! 今天求見的人,就比不上求見周公的人嗎?他們的主張,就一點兒可取之處都沒有嗎!——你們就算做不到像周公那樣,至少可以努努力,考察一下其人是否合適,總不至于縮著頭吧! 我韓愈,等了四十多天了,兩次上書,都沒人搭理;三次登門,都被轟走。我韓愈昏魯愚鈍,所以沒有走,所以來跟你再講一遍周公的道理。好好想想吧! 上面罵到盡頭,無法再罵。接下來,筆鋒一轉: 古代的士君子,在魯國不被重用,就去齊國,齊國不行,就去宋國、鄭國、秦國、楚國。今天,四海一國,沒地方可以去了,再走,就離開父母之邦了。終老山林,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此人憂心天下,在山林中將如何安處呢。我韓愈屢屢自薦而不知慚愧,正是為此啊。 “去父母之邦矣”,“山林而已矣”,“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如是三轉,將曲衷層層交待。寫到這里,倒也不是求仕進了。只是不平則鳴,情有所激,無可奈何。前一段的罵,不可謂不激烈;后一段的訴,不可謂不沉痛。文章之極致,就在這一罵一訴中體露。韓愈的文章,辭氣雖然激烈之極,沉痛之極,卻歸于中道,不偏不私。雖是干謁之作,也磊磊落落,霽月光風。 后來許多人,因為這三封書信為韓愈惋惜,又何傷乎? 君子亦有窮,君子固窮也。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公眾號:i_wanglu 新書《唧唧復唧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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