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記》(續(xù))
明 陳繼儒
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麋公,松江華亭人。諸生,隱居昆山之陽,后筑室東佘山,杜門著述。工詩能文,書法蘇米,兼能繪事,名重一時。屢奉詔征用,皆以疾辭。其所作“或刺取瑣言僻事,詮次成書,遠(yuǎn)近競相購寫”。今存著,除《小窗幽記》外,尚有《見聞錄》、《六合同春》、《陳眉公詩余》、《虎薈》、《眉公雜著》等。
毋似小嫌而疏至戚,勿以新怨而忘舊恩。
禮義廉恥,可以律己,不可以繩人。律己則寡過,繩人則寡合。
凡事韜晦,不獨(dú)益己,抑且益人;凡事表暴,不獨(dú)損人,抑且損己。
覺人之詐,不形于言;受人之侮,不動于色。此中有無窮意味,亦有無窮受用。
爵位不宜太盛,太盛則危;能事不宜盡畢,盡畢則衰。
遇故舊之交,意氣要愈新;處隱微之事,心跡宜愈顯;待衰朽之人,恩禮要愈隆。
用人不宜刻,刻則思效者去;交友不宜濫,濫則貢諛者來。
憂勤是美德,太苦則無以適性怡情;澹泊是高風(fēng),太枯則無以濟(jì)人利物。
作人要脫俗,不可存一矯俗之心;應(yīng)世要隨時,不可起一趨時之念。
富貴之家,常有窮親戚往來,便是忠厚。
從師延名士,鮮垂教之實益;為徒攀高第,少受誨之真心。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
病中之趣味,不可不嘗;窮途之景界,不可不歷。
才人國士,既負(fù)不群之才,定負(fù)不羈之行,是以才稍壓眾則忌心生,行稍違時則側(cè)目至。死后聲名,空譽(yù)墓中之骸骨;窮途潦倒,誰憐宮外之蛾眉。
貴人之交貧士也,驕色易露;貧士之交貴人也,傲骨當(dāng)存。
君子處身,寧人負(fù)己,己無負(fù)人;小人處事,寧己負(fù)人,無人負(fù)己。
硯神曰淬妃,墨神曰回氏,紙神曰尚卿,筆神曰昌化,又曰佩阿。
要治世,半部《論語》;要出世,一卷《南華》。
禍莫大于縱己之欲,惡莫大于言人之非。
求見知于人世易,求真知于自己難;求粉飾于耳目易,求無愧于隱微難。
圣人之言,須常將來眼頭過,口頭轉(zhuǎn),心頭運(yùn)。
與其巧持于末,不若拙戒于初。
君子有三惜:此生不學(xué),一可惜;此日聞過,二可惜;此身一敗,三可惜。
晝觀諸妻子,夜卜諸夢寐。兩者無愧,始可言學(xué)。
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則禮義不交,便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
與其蜜面交,不若親諒友;與其施新恩,不若還舊債。
土人當(dāng)使王公聞名多而識面少,寧使王公訝其不來,毋使王公厭其不去。
見人有得意事,便當(dāng)生忻喜心;見人有失意事,便當(dāng)生憐憫心:皆自己真實受用處。忌成樂敗,徒自壞心術(shù)耳。
恩重難酬,名高難稱。
待客之禮,當(dāng)存古意,止一雞一黍,酒數(shù)行,食飯而罷。以此為法。
處心不可著,著則偏;作事不可盡,盡則窮。
士人所貴,節(jié)行為大。軒冕失之,有時而復(fù)來;節(jié)行失之,終身不可得矣。
勢不可倚盡,言不可道盡,福不可享盡,事不可處盡,意味偏長。
靜坐然后知平日之氣浮,守默然后知平日之言躁,省事然后知平日之貴閑,閉戶然后知平日之交濫,寡欲然后知平日之病多,近情然后知平日之念刻。
喜時之言多失信,怒時之言多失體。
泛交則多費(fèi),多費(fèi)則多營,多營則多求,多求則多辱。
一字不可輕與人,一言不可輕語人,一笑不可輕假人。
正以處心,廉以律已,忠以事君,恭以事長,信以接物,寬以待下,敬以洽事,此居官之七要也。
圣人成大事業(yè)者,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小心來。
酒入舌出,舌出言失,言失身棄。余以為棄身,不如棄酒。
青天白日,和風(fēng)慶云,不特人多喜色,即鳥鵲且有好音。若暴風(fēng)怒雨,疾雷幽電,鳥亦投林,人皆閉戶。故君子以太和元?dú)鉃橹鳌?/span>
胸中落意氣兩字,則交游定不得力;落騷雅二字,則讀書定不得深心。
交友之先宜察,交友之后宜信。
惟儉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惟書不問貴賤貧富老少,觀書一卷,則增一卷之益;觀書一日,則有一日之益。
坦易其心胸,率真其笑語,疏野其禮數(shù),簡少其交游。
好丑不可太明,議論不可務(wù)盡,情勢不可殫竭,好惡不可驟施。
不風(fēng)之波,開眼之夢,皆能增進(jìn)道心。
開口譏誚人,是輕薄第一件,不惟喪德,亦足喪身。
人之恩可念不可忘,人之仇可忘不可念。
不能受言者,不可輕與一言,此是善交法。
君子于人,當(dāng)于有過中求無過,不當(dāng)于無過中求有過。
我能容人,人在我范圍,報之在我,不報在我;人若容我,我在人范圍,不報不知,報之不知。自重者然后人重,人輕者由我自輕。
高明性多疏脫,須學(xué)精嚴(yán);狷介常苦迂拘,當(dāng)思圓轉(zhuǎn)。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從烈火鍛來;思立揭地掀天的事功,須向薄冰履過。
性不可縱,怒不可留,語不可激,飲不可過。
能輕富貴,不能輕一輕富貴之心,能重名義,又復(fù)重一重名義之念,是事境之塵氛未掃,而心境之芥蒂未忘。此處拔除不凈,恐石去而草復(fù)生矣。
紛擾固溺志之場,而枯寂亦槁心之地。故學(xué)者當(dāng)棲心玄默,以寧吾真體;亦當(dāng)適志恬愉,以養(yǎng)吾圓機(jī)。
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則根燼復(fù)萌,而塵情終累乎理趣:今日之是不可執(zhí),執(zhí)之則渣滓未化,而理趣反轉(zhuǎn)為欲根。
待小人不難于嚴(yán),而難于不惡;待君子不難于恭,而難于有禮。
市私恩,不如扶公議;結(jié)新知,不如敦舊好;立榮名,不如種隱德;尚奇節(jié),不如謹(jǐn)庸行。
有一念而犯鬼神之忌,一言而傷天地之和,一事而釀子孫之禍者,最宜切戒。
不實心,不成事;不虛心,不知事。
老成人受病,在作意步趨;少年人受病,在假意超脫。
為善有表里始終之異,不過假好人;為惡無表里始終之異,倒是硬漢子。
入心處咫尺玄門,得意時千古快事。
《水滸傳》無所不有,卻無破老一事,非關(guān)缺陷,恰是酒肉漢本色。如此益知作者之妙。
世問會討便宜人,必是吃過虧者。
書是同人,每讀一篇,自覺寢食有味;佛為老友,但窺半偈,轉(zhuǎn)思前境真空。
衣垢不湔,器缺不補(bǔ),對人猶有慚色;行垢不湔,德缺不補(bǔ),對天豈無愧心!
天地俱不醒,落得昏沉醉夢;洪濛率是客,枉尋寥廓主人。
老成人必典必則,半步可規(guī);氣悶人不吐不茹,一時難對。
重友者,交時極難,看得難,以故轉(zhuǎn)重;輕友者,交時極易,看得易,以故轉(zhuǎn)輕。
近以靜事而約己,遠(yuǎn)以惜福而延生。
掩戶焚香,清福已具。如無福者,定生他想。更有福者,輔以讀書。
國家用人,猶農(nóng)家積粟。栗積于豐年,乃可濟(jì)饑;才儲于平時,乃可濟(jì)用。
考人品,要在五倫上見。此處得,則小過不足疵;此處失,則眾長不足錄。
國家尊名節(jié),獎恬退,雖一時未見其效,然當(dāng)患難倉卒之際,終賴其用。如祿山之亂,河北二十四郡皆望風(fēng)奔潰,而抗節(jié)不撓者,止一顏真卿,明皇初不識其人,則所謂名節(jié)者,亦未嘗不自恬退中得來也。故獎恬退者,乃所以勵名節(jié)。
志不可一日墜,心不可一日放。
辯不如訥,語不如默,動不如靜,忙不如閑。
以無累之神,合有道之器,宮商暫離,不可得已。
精神清旺,境境都有會心;志氣昏愚,處處俱成夢幻。
酒能亂性,佛家戒之;酒能養(yǎng)氣,仙家飲之。余于無酒時學(xué)佛,有酒時學(xué)仙。
烈士不餒,正氣以飽其腹;清士不寒,青史以暖其躬;義士不死,天君以生其骸??傊膽倚刂兄赵?,以任世上之風(fēng)波。
孟郊有句云:“青山碾為塵,白日無閑人。”于鄴云:“白日若不落,紅塵應(yīng)更深?!庇衷疲骸叭绶暧碾[處,似遇獨(dú)醒人?!蓖蹙S云:“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又云:“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别ㄈ辉疲骸吧贂r不見山,便覺無奇趣?!泵恳灰髦S,逸思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