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唐詩的河溯流而上,你一定會遇見一個人——張若虛。他所作之詩散失殆盡,只留下了兩首,其中的一首后來成為千古吟誦的佳作,有“以孤篇橫絕全唐”之譽(yù)。張若虛的身世像謎一樣不可考,可考者,只有這首洋洋揮灑、情愫延綿、一唱三嘆的《春江花月夜》。正是因了這首詩,張若虛可以在只有兩件作品存世的情況下,歷經(jīng)千余年最為嚴(yán)格的取舍與沙汰,仍然被公認(rèn)為中國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一。
這件作品,說到底大約還是來自于一次民間的文友聚會。在一個溫暖晴和的春天,在一片闊大無垠的水面上,花香四溢,月上中天,張若虛和朋友們的酒宴也開始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傳世之作常常離不開良辰美景、美酒佳肴和知心之人。倘缺少這些陪襯,便似不暢。設(shè)若無良辰美景相對,何以有驚人妙語與之相映?無美酒佳肴相佐,性情何以漸至高昂甚而亢奮?若無知己好友在側(cè),何以有舉杯相邀共語之人?
“張若虛,揚(yáng)州人。袞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包融,號吳中四士。詩二首。”——《全唐詩》
雅友之聚,必有雅興。早在東晉年間,王羲之和朋友們的一次聚會,也曾使中國書法史上留下一件燦然可觀的書法極品。在張若虛的簡單生平里,可以發(fā)現(xiàn)盛唐時的幾位知名大家赫然在列,而賀知章與張旭又皆是杜甫所贊的“飲中八仙”之一,與之并列,可以想見張若虛的才情高蹈出眾。那么在這場酒事之中,若不出意外,席上諸人,定不乏愛好和精通棋琴書畫的雅人高士。有時候,三五個知心朋友,一場小小的聚會,就能換來一個難忘的夜晚。而這一個夜晚,或許便誕生一件流芳百世的作品來。
這是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有美酒,有故人,心情自然是好的。有什么不好呢?酒席之上,話題也許會談到時局,眾人不禁舒了一口氣,是啊,那段令人提心掉膽、寢食不安的恐怖歲月終于捱過來了。武則天死了,唐中宗亡了,韋后也被殺了,酷吏銳減了,唐睿宗也退位了,執(zhí)政當(dāng)家的唐玄宗李隆基正在啟用賢人,努力開啟一個全新的崢嶸歲月?!懊锥分潦?,絹一匹二百一十文”,物價很便宜,而且“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生活很方便,“遠(yuǎn)適數(shù)千里,不持寸刀”,行旅很安全,這是一個清新怡人的時代。盛唐是一種氣象,一種胸襟,海晏河清的日子里,平常小聚開始增多,夜色降臨,大家就來聚吧。
張若虛抓住了這個夜晚。這個夜晚似乎只屬于張若虛一個人。是在哪里呢?是在一個臨水亭閣里吧,或是一葉扁舟之上。這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借著一點(diǎn)酒意,大家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而張若虛的目光落在了身外更為廣闊的時空世界里了。春天,長江,花林,明月,夜晚,這五種最為精美動人的意境融合在一起,霎時幻化產(chǎn)生出一個全新的境界來——濃濃春意,浩瀚江水,花香襲來,月色如洗,長夜漫漫。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時刻啊,他幾乎要喊出聲來了。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脫口而出:“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nbsp;
明月觸動了張若虛的無限心事。月光皎皎,江天一色。這明月不是自己的,是江上之月,也是天下人的月。月亮是人們心中一顆碩大璀璨的星辰,在無邊的夜里,月亮成了最為陰柔、最為嫵媚的光體,月亮象征著什么?為什么古往今來的人們獨(dú)獨(dú)鐘情于她?莫不是那一點(diǎn)亮光,燭照著我們內(nèi)心深處最為隱秘的心事?“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多情的張若虛發(fā)問了。這一問,使得他的思考具備了哲學(xué)家的思維。
稍早于他的劉希夷也曾慨然唱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那是一位白發(fā)叢生的老翁最為樸實(shí)的生活感言,被劉希夷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這句同樣帶有哲學(xué)色彩的寄寓人生話語,可以衍生出無窮的思緒。所有的文人,都希望在一個平和的生存空間里,探究人生奧秘。張若虛面對一場浩大的水勢,以及一輪圓月,聯(lián)想到生活的點(diǎn)滴,而且越過個人的得失悲喜,進(jìn)入到了更為宏大的人生主題上進(jìn)行思考,人生速朽,而宇宙亙古。關(guān)于人生的態(tài)度,和“吳中四士”中的其余三位一樣,張若虛應(yīng)該是超脫出塵的,都是拔劍嘯天、仰脖暢飲、執(zhí)筆成文的瀟灑才子,從最為樸素的自然景物里尋找到了生活的真諦。人生代代,江月年年,江流長生,月光長在,而人生卻是那么的短暫,誰能消受這無邊的風(fēng)月?沒有人能夠回答他,只是后來的南唐后主李煜曾經(jīng)自言自語地說過一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衫铎袭?dāng)時已被俘他國,如魚失水,面對的,想必是一潭死水。
相思或者離愁,淡淡的哀愁襲上心頭。張若虛是傷感的。自古多情傷離別,張若虛在此刻,一定是想起了誰。會是誰呢?在很遠(yuǎn)的地方,連接著他的一處愛情吧。“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仿佛是他的愛情,仿佛又不是。愛情真是一件甜蜜卻又令人心碎的事情。就在這個春天的夜晚,在江邊,花前月下,他卻遠(yuǎn)離著他的愛情。月亮也照著那個人的梳妝臺吧,那么她,那么一個如月華般清明朗潤的女子,在干什么呢?是否也在這個美好的夜晚,不約而同地想起心上人?從他的另一首存詩里,可以看出詩人心中的寸寸柔情:
關(guān)塞年華早,樓臺別望違。試衫著暖氣,開鏡覓春暉。
燕入窺羅幕,蜂來上畫衣。情催桃李艷,心寄管弦飛。
妝洗朝相待,風(fēng)花暝不歸。夢魂何處入,寂寂掩重扉。——《代答閨夢還》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風(fēng)浦上不勝愁”,青楓浦,一處詩意盎然的相思之地,曾經(jīng)流淌過一代才子張若虛的淡淡清愁,在春日江畔,一個借酒澆愁的漢子,默默地、恣意地放飛著自己的情思。望著浩渺的江面,朝著故鄉(xiāng)——揚(yáng)州的方向,燈光映著他那清峻的臉龐,也許,有一滴咸咸的淚,盈在眶里,朦朧了一片月色。情思的閘門一打開,便如滔滔江水,不可遏制。張若虛的心事,于是便成了無數(shù)人的心事。沒有電話,沒有手機(jī),那么唯有心靈可以感應(yīng)了。斜月沉沉,張若虛乘著月色回到了他的想思之地。那里,應(yīng)該有他的愛情、友情和親情,是故鄉(xiāng)?是他鄉(xiāng)?張若虛徹底地醉了。身醉?還是心醉?大約都有。
夜色愈深,酒席仍然沒有散去,歌舞聲聲,節(jié)目還在繼續(xù)。盛唐的酒宴,開始得早,結(jié)束得遲,何況久違的老朋友難得一見,握手言歡,暢敘舊情,即便斜月沉沉,誰都不愿言回。美好的情愫,常常在持續(xù)的維系中更顯真摯。“不知乘月幾人歸”,張若虛的話語里,始終在發(fā)問,問自己,也問別人。罷了,這個夜晚,雖說有些傷感,畢竟留下了什么。
張若虛作品傳世,而人卻不傳。我曾反復(fù)查找關(guān)于他的生平,或許更多都的人都已找過了,所能知道的只有“揚(yáng)州人,兗州兵曹”寥寥數(shù)字,他的身世和他的名字一樣,若虛若幻。就像我們無意中在地底下挖掘出一塊陶器來,是哪個朝代的?是誰制作的?誰曾經(jīng)用過呢?不知道也好,保留著心中一份撲朔迷離的想象。只是忍不住,一次次轉(zhuǎn)過頭來,回味這首被聞一多先生譽(yù)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的佳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