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5-10-10 習(xí)慣了和母親告別。每一次,我們母子二人分開,誰也不回頭再看一眼。我也不是刻意狠起心腸,只是習(xí)慣了告別。 許多年以前,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問她: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們?這個問題在我30歲之后,就再沒有任何想問的念頭了。孩提時不懂大人世界的模樣,等自己成了大人,那些小小的問題,還有什么需要問的嗎? 童年時刻骨的傷痕,有一部分來自于母親。有一年需要交學(xué)費(fèi),我在一個水塘邊跟她要錢,不敢看她,仿佛自己在做一件錯事。她說沒有。我一直盯著那片池塘綠色的水紋,覺得世界坍塌,時間僵直,萬念俱灰。 母親走了又回,回了又走。每次回來時,都說不會再走了。她在院子里看著我的眼睛說:“這一次我不會再走了。”我的心里歡呼雀躍,表現(xiàn)得卻很平淡,最多說一個“好”字。當(dāng)她第三次想要從她改嫁的那戶人家回來的時候,被擋在了緊鎖的門外,那天下了大雨,她跪在滿是泥水的地上哭。 那次,我以為她不會再離開我們,但幾個月之后,她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從此不再相信她。但我知道,她有自己的苦衷,一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在一個不但貧窮而且不講理的大家庭里,想要有尊嚴(yán)的活著,是多么艱難的事。 我以為我是恨過她的,但根本就沒有。對別人都不會有,何況對她。在我那奇怪的童年里,腦海被混沌與奇思異想充斥著,沒有恨意成長的空間。當(dāng)然也沒有愛,不知道愛是什么樣子、什么味道?;畹南裰曛参?。 在我漫長的少年時代,與母親再無聯(lián)系。整整十多年的時間,音訊皆無。她是怎么過的,我不知道。中學(xué)時,一旦有同學(xué)問到父親、母親,我通常選擇不回答,如果非要回答的話,就會用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那時我和母親居住的地方,相隔30多公里,但這段路程,足以用空茫來形容。我和她之間,大霧彌漫,我不找她,她也不找我。 盼望母親會突然來看我。像小說或電影里描述的那樣,穿著樸素的衣服,帶著吃的,敲開教室的門,而我在同學(xué)的注視下羞慚地走出去,接過她帶來的食物,再輕聲地趕她走。在腦海里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場景,每逢有別的家長敲門時,總覺得會是她。 直到我20歲那年,在縣城里,我和一個女孩兒戀愛了。母親仿佛專為此事而來,她笑著問我想要什么禮物,在得到我的答案之后,她給我買了一輛昂貴的變速自行車。那段時間,無論白天還是深夜,我都會經(jīng)常騎著那輛自行車在街道上飛奔,經(jīng)常把那輛自行車擦得雪亮,經(jīng)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富有的人。 慢慢地,我回憶起來,母親并不是一點(diǎn)兒也沒關(guān)注過我。每年去她住的那個村莊,給我父親上墳的時候,她都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某一個角落里看我一眼。而我不知道她在那里,或者,就算知道,也裝作不知道。 23歲那年,我結(jié)婚。有人問我,愿不愿意讓你媽媽過來。讓啊,當(dāng)然讓。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了一些家庭話語權(quán)的我,開始做一些屬于自己的決定。兒子結(jié)婚,母親怎么可以不在場。 那是第一次覺得母親像個慌里慌張的孩子。她包著頭巾,衣裳儉樸,略顯蒼老。我喉嚨干澀地喊了聲許久沒喊過的“娘”,妻子則按城里人的叫法喊了“媽”。母親顯得緊張又扭捏,想答應(yīng)但最終那聲“哎”沒能完全地說出來。 婚禮前一晚的家宴,一大家子幾十口人,在院子里、大門外的宴席上,吃得熱鬧非凡,母親怎么也不肯上桌,任憑幾個嬸子死拉硬拽,她還是堅(jiān)持等大家吃完了,在收拾的時候,躲在廚房里偷偷的吃幾口。婚禮那天拜堂,司儀在喊“二拜高堂”的時候,卻找不到母親了。 客人散去后,三嬸告訴我母親在樓上哭。我上樓去看她,她立刻停止了哭泣,像沒事人兒一樣。那一刻我意識到,這么多年,仿佛她從沒關(guān)心過我,我也從未關(guān)心過她。這么多年的時光,我們都是怎么過來的? 妻子跟我說:“有你媽在真好,別讓她走了?!蔽艺f:“好?!钡谀赣H前面,怎么也說不出口。 25歲那年,拖家?guī)Э凇捌钡奖本?,妻子背著我給母親打電話,說讓她幫忙帶幾個月孩子,還承諾,只要把孫子帶大,以后就一定會像對待親媽那樣對她好,為她養(yǎng)老。母親來了,我們一家人終于有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團(tuán)聚。 那段日子很苦,母親跟著我們在暫住的村子里搬來搬去,但是大家都很開心。母親教育孩子還是農(nóng)村的那套老辦法,把她不到一歲的孫子寵得上天下地。我常奚落她:“別把我兒子寵壞了!” “小男孩兒哪有不調(diào)皮的?越調(diào)皮越聰明?!蹦赣H總是堅(jiān)持己見。 兒子學(xué)會了叫爸爸、拍手、再見、飛吻... ...但叫得最熟練、最親切的自然是“奶奶”。每到此時,她都異常高興,從來沒見她這么開心過。她會很多歌謠,如“寶寶要睡覺嘍,奶奶要篩稻嘍” ,幾乎每一首都和奶奶有關(guān)。 有一次妻子略帶諷刺地跟我說:“瞧你,在你媽面前還撒嬌呢?!薄坝袉?”“有?!薄安豢赡??!薄罢娴挠?,別不承認(rèn)。”我是不承認(rèn)有的,仔細(xì)回想了以后,還是不承認(rèn)有。也許只是覺得生活有趣,顯得過于樂天派了一點(diǎn)而已。 這次是真的以為母親會永遠(yuǎn)陪著我們了,但又一次的分別再次擺在了面前。母親在她的村莊還有一個自己的女兒,她要照顧她。要走的前幾天,她一遍遍地和孫子玩“再見”的游戲。等到孫子睡著的時候,她一句話不說,沉思著,一會兒想想,一會兒笑笑。在我看來,她又成了一個陌生的母親。 母親坐上了出租車,臉上又恢復(fù)了那種嚴(yán)肅的表情。也不看我,話也不多,無非是說少和媳婦吵架、少喝酒、多帶兒子玩之類的。我盡量表現(xiàn)出無感的樣子。這是一位從天而降的母親,也是一個身不由己的母親,我已沒法也不能再要求她什么。 又是漫長的十幾年時光過去。時間過得太快,忙著生活,忙著追名逐利。每年能夠見到母親的日子,就是春節(jié)。按照持續(xù)了30多年的慣例,我?guī)е鴥蓚€孩子,去給他們的爺爺上墳。在堂弟家門口,母親會過來,看看她的孫子和孫女。當(dāng)年她帶過一段時間的孫子,如今已長成一個一米七五的大塊頭。在那短暫的半個多小時里,妻子和孩子與我的母親,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家庭成員那樣,平靜又愉快地說著話,會笑,會拍打肩膀,會擁抱,再不舍地告別。在這樣的過程里,我通常在遠(yuǎn)一些的地方看著,并不湊上前去。還是不知道該和母親說點(diǎn)兒什么,也許什么都不用說了吧。 最近一次見到母親,是從鄉(xiāng)村回縣城的時候,母親與我們同行。我開車開得有些快,母親暈車,半路上不得不停下來,母親蹲在路邊嘔吐。我在司機(jī)位上透過窗戶看到母親的樣子,內(nèi)心翻江倒海,那個久遠(yuǎn)的問題又飄回了心頭:母親,為何我們會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下車來到母親背后,默默地給她捶著背,無聲地開始流淚。 (來源/韓浩月的共識網(wǎng)·思想者博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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