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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成都拜過一個師父，是我老師袁先生帶我去拜的，叫光厚和尚，連我這個師兄也沒有見過，那時在成都是有名的大阿羅漢，活的羅漢。他住在東門外一個城隍廟裡，亂七八糟的像土地廟一樣。他有個師兄爛鼻子，鼻子沒有了，為什麼？因?yàn)閬y嫖，得了梅毒，鼻子就爛掉了，那麼壞一個師兄，光厚和尚也不討厭他。這位師父怪事很多啦，我的老師講：“懷瑾??！要皈依嘛，就找一個有道的真羅漢去皈依！”我說：“在哪裡??？”“我?guī)闳ヰб浪！痹壬鷰熌付拣б浪?，我說：“好??！”去了一看，光厚和尚身高不滿三尺，比我還矮得多，長得真漂亮，什麼樣子呢？兩個眼睛大得像枇杷那麼大，鼻子小得像一瓣蒜頭那麼小，是真的哦！嘴巴大大的，像菱角一樣彎上去，耳朵像棋子一樣圓圓的、小小的，戴了一副金絲的大眼鏡，光個頭，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他一年到頭不管冷天、熱天，就穿一件百衲衣。百衲衣你們沒有看過，大袖的和尚袍子，有幾十層，一針一線補(bǔ)起來做的；頭陀行的百衲衣，哪個地方破了，又剪一塊布在這個地方再補(bǔ)一補(bǔ)，所以都是線條。光厚和尚穿的百衲衣好像很髒，可是我挨攏去聞聞，沒有什麼臭味的，熱天也好、冬天也好就這麼一件衣服。 我的老師袁先生帶我去，一看到他，在很髒的地方就跪下：“師父！我給你介紹，這是我的學(xué)生，要皈依你的?！薄昂美?！好啦！不要拜啦！就這樣算皈依啦！”我說：“這怎麼行啊師父！還是正式皈依。”“沒關(guān)係！沒關(guān)係！就這樣你跟我講吧！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跟著念三句，皈依了??！”就那麼簡單。他那裡坐了兩排百把人等他看病，他手裡拿個洋油燈，一個指頭放在燈上面，也不曉得燙到?jīng)]有，然後問病人：“你哪裡痛??？”“頭痛?！彼媚莻€手指在病人頭上一按，“呲…”，那個人就叫：“不得了啊師父！好痛，好燒喔！輕一點(diǎn)，輕一點(diǎn)，唉??！好燙??！”“燙一下就好了！好了，好了！”給他錢就放一邊，不給他錢，你走你的，他也不問。然後問第二個：“你哪裡痛?。俊薄岸亲油??！彼涂鞠率种赴炊亲印ｎ^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牙痛按牙齒，我在那裡看，這是什麼呀？後來我才知道，他根本就不需要用這個燈，隨便哪裡他給你摸都會好的，但是他絕不願意暴露有工夫神通，故意弄個燈，“呲…呲”，就這樣。然後我老師推我一下，意思是不要動，等他，我們就在旁邊看他玩，百把個病人只要兩個鐘頭收拾得清潔溜溜，都搞好了。 然後我老師就說：“師父啊！請你吃素齋去?！薄昂冒?，好啊！”坐個車子就把他拉到素館子，叫了好多素菜，但是我們請他吃飯麻煩了，他守過午不食戒，叫了八盤一定要吃光，吃完了盤子還拿來舔過，“不要糟蹋東西，罪過?。∽镞^?。 彼怀砸部梢?，吃多也沒有關(guān)係。他的頭髮大概有半寸多長，有時候剃光頭，有時候兩三寸也不剃，身上有蝨子，我看到蝨子爬到上面來，說：“師父?。∵@裡有個蝨子?！薄安灰?dú)⑸〗唤o我，交給我?！比会崴盐t子拿過去，往褲腰上一放，“牠這樣就會不服水土?！辈环聊銈兌?？叫我們不要?dú)⑸?，交給他，他把牠放在腰裡，蝨子就完了，這裡肥肉吃了不服水土。（眾笑） 我跟老師倆故意整他，想看看師父究竟怎麼樣。有一天我們有一個同學(xué)，好像是楊光岱還是誰，我記不得了，不是鄧嶽高兄、李自申，楊光岱還是王迺鶴去找他：“師父??！請你吃素齋?！薄昂冒?！好啊！”“吃了我們?nèi)フ夷蠎谚??！薄昂冒。『冒?！”他很高興，病人看完了，去吃素齋，我那個同學(xué)叫了一大堆：“師父，我今天吃不下了?！薄霸觞N搞的？一直吩咐你不能多叫，浪費(fèi)，暴殄天物，罪過?。 薄拔覍?shí)在吃不下了怎麼辦呢？”“好了，好了，拿來都給我吃掉好了?！敝拔覀兌贾v好的，等他們吃完了，我又提了一碗素麵去了：“師父啊?！薄霸觞N搞的？王迺鶴剛請我吃了素齋?！蔽艺f：“我也吃飽了，我想師父還沒有吃飯嘛，病人看完了，想跟您談?wù)?，所以帶來了。那算了，把它丟掉好了?！薄安豢梢?！不可以！”“那怎麼辦？放到晚上吃?！薄拔疫^午不食的，你們吃嘛?！蔽艺f：“我們都吃飽了?！弊钺崴h：“好！好！吃吧。”吃下去了，然後到了三義廟附近的茶館，袁老師在那裡等著，我們倆陪師父來了，袁老師説：“師父你來啦！很好的油炸麻花，吃??！吃??！”“剛吃啦，他們請我吃飯。好！好！吃??！吃?。 边€是吃了，他也沒有事。 我就問他：“師父?。∪思叶冀心慊盍_漢，怎麼來的？”他說：“誰知道？我哪裡是羅漢，他們亂叫的，叫我羅漢就羅漢算了！”很生氣的樣子，我說：“總要有個來源吧？”他說：“有啊?！苯o我講起來，就是前天我講過的，當(dāng)年他在寶光寺做淨(jìng)頭師，天天洗人家揩屁股的篾片，洗乾淨(jìng)以後還要曬乾，再往臉上刮一下，怕人家把屁股刮破了，這樣做了三年哦！你想想這是一種什麼行為，哪裡像你們這樣！然後他從川北遂寧三步一拜，拜到五臺山，去拜文殊菩薩，走三步路拜一拜，真的這樣！ 他說：“我拜到五臺山以後走錯了路，五臺山後山那個金頂是尖的，沒有路?！彼粫缘脧倪@裡怎麼拜上去的，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很誠懇。五臺山的老方丈夜裡做了個夢，文殊菩薩托夢給他説，明天後山來一個活羅漢，你們統(tǒng)統(tǒng)要去迎接。老和尚相信文殊菩薩，第二天一早通知眾和尚都站在後山懸崖邊排隊(duì)等他，等一會兒他拜上來了，老和尚說：“你看菩薩有靈吧！活羅漢來了。”“我也不曉得怎麼一回事就拜上來了，大家就説迎接活羅漢，叫我吃素齋。我說我是四川一個普通和尚，從遂寧三步一拜，拜到這裡來，我是什麼活羅漢啊？你們怎麼搞的？”老方丈一定要把最高的席位給他擺好，讓活羅漢坐的，“我肚子又餓，推又推不掉，這些和尚一定講我是羅漢，我也實(shí)在餓了，羅漢就羅漢，坐上去先吃了再說吧！就這樣給人家叫成了活羅漢?！蹦銈兟犅牐抑v得很輕鬆，我聽了不敢講話，真是肅然起敬！沒有路怎麼上去的?。吭觞N三步一拜，拜上去啊？誠則靈！也不是他的神通。他故事很多啦！ 這是第六代達(dá)賴的情詩。我的老師當(dāng)時也有這個味道，然後老師給師母吵煩了，就說：“走吧！我們到東門找?guī)煾溉??！眱蓚€人就坐車子到東門外找光厚師父。師父剛好病人醫(yī)得差不多了：“你們兩個來幹什麼？”我的老師同師母都是他的皈依弟子，老師說：“師父?。∥覌寢尣×??！薄笆颤N病??？”“病得快要死了，真的快要斷氣了，沒有辦法，求師父去看看！”“人要死了，我有什麼辦法？要死了沒有辦法的！”他不肯去，我老師作風(fēng)素來很特別的，把師父一駕，説：“師父??！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他說：“你怎麼不講理?。俊蔽依蠋熣f：“那我們皈依你幹什麼的？”他又笑又氣，就罵我老師：“袁煥仙?。∧憔褪沁@樣一個人，好吧，走吧！”我老師後來告訴我說：“我??！當(dāng)時給你師母逼得沒有辦法了，只好找?guī)煾?。師父來了以後，媽媽躺在那裡快要斷氣了，他跑到床邊在老太太頭上拍兩下，‘起來！起來！起來！’，就起來了，就好了?！本瓦@樣一個人，你看看，有意思吧！ 還有一個了不起的事，他每天夜裡子時以後起來，身子前面掛一個木魚，在成都東門這一圈敲木魚，念過街經(jīng)，每條街他都念，“南無阿彌陀佛”，咚！“南無阿彌陀佛”，咚！這一圈敲完了回來，天已經(jīng)亮了，這樣在東門好多年，這是我老師告訴我的。他給人家看病看來的錢很多，他也沒有鎖，這錢到哪裡去了？被他的師弟拿去做壞事了，他也不問，但是師弟把錢用光了，還要他的錢。有一次為了什麼事情，師弟下碗麵給他吃，麵裡放了毒藥，把他毒死了，然後把他的衣服褲子都扒光，弄一個畚箕抬出去送到西門外，在一處空地，四川人叫“壩子”的地方，就把他埋在那裡。 他老先生在裡頭埋著，睡了一覺睡醒了，眼睛看不到，覺得氣悶就往外拱，總算拱出來了，可是毒藥發(fā)作眼睛看不見，就在地下爬，他也感覺到身上沒有衣服。早晨在西門外，天還沒有完全亮，鄉(xiāng)下賣雞的、挑擔(dān)子的人看到前面路上有個東西在爬，圍攏過來一看，認(rèn)得是東門的光厚和尚。他也聽到有人了就說：“大家?guī)蛡€忙，脫件衣服給我穿上，給我送回去啦！”大家就把他抬回去了。東門的人那一天糟糕了，那個時候鐘錶都有了，但是大家聽?wèi)T了他每天“南無阿彌陀佛”，咚！比如敲到這一條街，大家聽?wèi)T了曉得大概四點(diǎn)半，那一條街的人聽到又知道五點(diǎn)了，大家把他當(dāng)成鐘錶了，可是那天早晨大家都起遲了，沒得聽到“南無阿彌陀佛”，咚！ 結(jié)果西門外的這些人把他抬回來了，東門的人看到問：“怎麼搞的！”“光厚和尚在路上光著爬?！边@些人都叫他師父哦，對他很恭敬，圍得人山人海的。當(dāng)然很明顯的是師弟把他謀害的，他自己搞搞眼睛又好了，你想他的徒弟上中下生熟人等，也有做大官當(dāng)軍閥的，像我的老師都是第一流的調(diào)皮人，這些人都是他的徒弟，大家都來看他，有軍閥就說：“把他的師弟捉來槍斃！”他就説：“沒有這個事，不準(zhǔn)！”那些軍閥殺個把人不在乎，拖出去送一顆子彈就完了嘛！他不準(zhǔn)槍斃他的師弟，然後大家說：“這樣的壞人，不是因?yàn)槟悴乓獡寯浪?！”最後他發(fā)了脾氣：“你們不要叫我?guī)煾?！叫我?guī)煾妇鸵犖业?，不?zhǔn)！”大家給他罵了，你看這是個什麼人？這樣也是和尚??！ 像過去叢林裡的茅坑叫東司，都修在東邊一側(cè)的，以前的老茅坑是一排的，當(dāng)年成都寶光寺就有。茅房裏頭，大家蹲在那裏彼此白白的、花花的屁股都很清楚的，沒有什麼了不起。那時也沒有草紙什麼的，我這個師兄也看到過，把毛竹片一片一片削得光光的，然後曬得幹幹的，放在那裏，屙了大便以後，拿一片在後面卡噠一刮，刮完了以後，有一個水桶，“咚”就丟進(jìn)去了。叢林裡管茅坑的叫東司頭，種菜的叫園頭。東司頭每天要把每一個竹片子都拿來洗幹凈再曬，曬好了再放在那裡用。所以光厚老和尚，是個活的羅漢，他就在寶光寺做了三年的凈頭師。我說，師父啊，你這個真了不起！他說，這是應(yīng)該的?。∥艺f，那個竹片子又髒又臭。他說，我啊洗了幹凈以後還在臉上刮一下，就怕把人家屁股刮破了。你看這個心思，這個作風(fēng)。 不像你們哦！真叫你做勞苦一點(diǎn)的事，那個時候絕對無我，勞動的時候找不著我，吃包子的時候絕對有我?。ū娦Γ┠銈兊姆鸱ň褪沁@樣，勞動的時候?qū)W空，吃東西的時候?qū)W有！不得了的哦！ 整理自《南禪七日》 －－－－－－－－－－－－－ 過去我在成都，曾經(jīng)親見一位出家?guī)煾?，大家稱他為活羅漢，有許多人皈依他為弟子?？墒撬囊粋€師弟非常壞，暗中用中藥里的毒藥，下在食物中將他毒死，再剝光衣服，草席一包，把他埋在成都西門外的亂葬崗。可是這位活羅漢，大概是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氣悶，于是從泥土中爬出來，可是眼睛看不見了，就在地上爬，被一早進(jìn)城賣菜的人發(fā)現(xiàn)。 因?yàn)檫@位出家?guī)煾钙饺彰刻炝璩克狞c(diǎn)鐘就起來，游走全城大聲念“南無阿彌陀佛”，響如洪鐘，已成了成都人的定時鬧鐘。這一天沒有聽到他唱佛號，感到奇怪，好奇而性急的人，尤其是關(guān)心崇敬他的弟子們，都趕到寺中去探聽，也找不到人。 后來經(jīng)賣菜的救回，他的弟子們，包括有些大官，及軍界的將領(lǐng)，知道了這回事，非常氣憤，硬要把他這個師弟抓去槍斃。可是他不許可，并且斥責(zé)弟子們說，我是你們的師父，你們要聽我的話，他是我的師弟，我們師兄弟之間的事，你們不必管。你們自以為官大嗎？如果你們要管，我就不要你們這樣的徒弟，把你們都趕出去。大家聽了也沒有辦法，他所容忍的那還只是師兄弟而已，不像舜，是對父母兄弟的容忍。 看見這位出家?guī)煾傅倪@件事情以后，我想到幼年讀《孟子》時，讀到舜對弟弟的愛心，我當(dāng)時也非常懷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 歷史上說，舜有一個弟弟，名叫象，是一個大“太?！?，無所不為，性情又傲，尤其對哥哥不服，而舜的父母溺愛象。舜的父母欲謀害舜，有一次叫他去挖井，大有活埋他的企圖。舜的兩個太太教他挖到相當(dāng)深度的時候，就向橫挖，先挖好另一條出路。果然，后來他繼續(xù)下井去挖時，他的弟弟就把土推下去埋他，而他則從橫挖的通道中逃出來了。 可是，這時他弟弟向父母說，活埋了舜，都是我的功勞，現(xiàn)在哥哥所有的財產(chǎn)、牛羊、倉廩，都給你們兩個老的；至于別的東西，干戈武器歸我，他那張好琴也歸我，那把弓不錯也歸我，還有兩個嫂嫂，由我接受好了，也歸我吧！ 于是，他跑到舜的家里去，準(zhǔn)備接受一切了。卻不料進(jìn)門以后，看到舜已經(jīng)先回家了，坐在那里，正悠閑自在地彈琴。那一種怡然自得的樣子，與平常一樣，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危險之事似的。 這時，象已經(jīng)走進(jìn)門，和哥哥面對面了，他可真是壞得很，對舜說：哥哥，我心里煩悶得很，因?yàn)楹芫脹]有看見你了，非常想念你。但是他的態(tài)度非常不自然，臉也紅了，頭也抬不起來了，以為哥哥知道了他的陰謀。反過來，也襯托出舜是如此的孝父母、愛弟弟，一點(diǎn)都沒有怨恨的樣子，對弟弟說：你想我，我也正想念你呀！…… 難道舜有如此之笨，弟弟活埋他的事也不知道嗎？哪里會不知道?。?STRONG>但圣人就是圣人，不像我們一般普通人，別人罵我一句，我要回罵兩句，或者打人一老拳。大仁大義的圣人，明知道這種事，可就是要孝父母、愛兄弟，心里不存芥蒂，沒有埋怨，一點(diǎn)不高興都沒有。 而眼前這位活羅漢與他的師弟，并非同胞兄弟，也不是關(guān)系很密切的人；而且那個師弟也的確壞到了極點(diǎn)，但是這位出家?guī)煾妇谷贿€是照樣對他包容。這位出家?guī)煾傅难劬?，過幾天就自療好了。有此可知，世上的確有像舜這樣的人，更何況舜是對自己的胞弟，當(dāng)然不會假。不過像這樣的人，在人類中很難找到，但人性確有這樣仁厚，這樣善良的一面。 他們所以能夠如此做，當(dāng)然道道地地可稱之為圣人的行為。對于舜的這段歷史，后世懷疑的人很多。如果我們，用后代世道人心的不古，而反證古人也必如后人的勾心斗角，而且是必須要把它拉到和自己當(dāng)代同樣的壞才算是合理？這豈不是讀書人思想上的癌癥，是多余的致命傷嗎？ 整理自《孟子與萬章》《孟子旁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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