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消夏
葛芳
三伏天,驕陽下,整個姑蘇城像蒸籠頭,不停淌著汗。 忽然想起沈復(fù)的《浮生六記》里,有這樣一段:“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笔|娘蘭心蕙質(zhì),用荷心窨茶何其風(fēng)雅,于是想起一個去處,和一個人,便掉轉(zhuǎn)車頭去了紅塵俗世中那個安靜的一角。 推門進(jìn)“禪茶琴韻”,閣樓寧謐,隱隱聽見古琴聲。是《碧澗流泉》,潺潺水流中滲出禪意。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這清幽曲子讓暑氣消了一層,小熔身著麻棉素衣,氣定神閑地彈著琴,房間里并未開空調(diào),偶爾有一絲風(fēng)拂動窗簾。我落座,小裙遞上普洱茶,存放了十年的熟普,湯色紅亮,滋味醇厚。三伏天里喝下去,通體舒泰。 隨口聊著天,一邊搖著扇子。我手上搖的這把折扇,是我心愛之物,正面是書家世平兄撰寫的行楷——陸游的《稽山農(nóng)》,“賴有神農(nóng)之學(xué)存至今,扶犁近可師野叟”,隱逸恬淡的田園生活永遠(yuǎn)是城市人所向往的。把扇面翻轉(zhuǎn)過來,是畫家宋朝的寫意畫,蓮蓬、水鳥,寥寥幾筆,將江南情調(diào)展露無遺?!八募据喕?,自在不語”,這畫家的題字,清清雅雅,舒服。 前些天,小熔的禪室里擠滿了姑娘,一字排開,纖纖細(xì)手們動手做起了香丸和香囊。夏天做這些小玩意兒,最大功用就是驅(qū)蚊蟲和祛邪。香囊放了艾草、白芷、蒼術(shù),可以做成心形或菱形,用麻線系起來掛在床角,滿室生香。姑娘們皆是“紅粉”,早聞寶釵“紅麝串”之雅致,個個興致盎然,幾盞茶的工夫,眾人盤中揉制出不少香珠兒,或圓或方,或大或小。 小熔問我,盛夏是否喝過青梅酒?我捂住嘴直笑,記得那晚我在平江路三百多年的老宅子禮耕堂,和上海來的一位知己對飲,典雅詩意的環(huán)境,催發(fā)我倆每人喝了滿滿一斤青梅酒,竟半醉而歸。青梅煮酒論英雄,平江月影對史詠——隔日起床還暈暈沉沉,給學(xué)生上文學(xué)課,詩話借著酒興,沒想到博得了滿堂彩。 過一會兒,麒麟子到了禪茶琴韻,白色漢服襯得他臉龐潔凈。明天他即將去游學(xué),特地和小熔來道個別。細(xì)密的汗珠從額角沁出,他掏出手帕擦了一圈。倘若我不是在這圈子玩的,會覺得如同穿越了一番——他們著漢服,習(xí)禮儀,尚游學(xué)。麒麟子撩起衣袖,拿起銅爐沖泡茶。每周一晚上麒麟子會在小熔處講解論語,其中妙趣,妙不可言。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吟誦詩文,讀經(jīng),并輔以《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解經(jīng)——此種雅趣估計姑蘇城很少有人能消受。 這是小熔他們營造出的蘇式生活,不急不躁,緩慢悠長——坐在14層高樓鵝卵石鋪就的陽臺上,望遠(yuǎn)處彎曲的車流,似乎那種喧囂正在無限推拒開去。閣樓在鬧市,卻無鬧市之浮躁;修心在俗世,卻有身處山林之自在與隨意。尤其是古琴響起,五音正心,把我們帶入空靈之境,仿若有了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與山泉對話的逍遙,甚至領(lǐng)略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生命中最安靜的狀態(tài)。 小熔廣東潮汕人,潮汕工夫茶是漢族茶文化中極有代表性的茶道。小熔家鄉(xiāng)的鳳凰單樅,是她最熟悉的——蜜蘭香,三紅七綠,不偏不倚,味之芬芳,身之輕松,心之樂活。她樂此不疲和我們講述她的茶經(jīng),她是地理學(xué)碩士,曾單槍匹馬行走西藏,自從到了姑蘇城,就萌生開設(shè)蘇式雅生活館的想法。風(fēng)爐砂銚,泥壺瓷杯,高古飲茶之道便在閣樓中蔓延開去。她說我們在三伏天喝熱茶,把周身的寒氣排出來,這是女性養(yǎng)生最佳方式。聯(lián)想到潮州百姓臨街而坐、喝茶談天、下棋打牌的日常生活,這何嘗不是一種行走在茶道中的游學(xué)? 我喜歡來此處。真理不在哲學(xué)里,不在宗教里,而在民間生活中。這民間,帶著與生俱來的風(fēng)雅氣息,從容地舒展著,在姑蘇城的大暑中,淋淋散發(fā)著水汽,讓我心生歡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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