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讀過《三國演義》的人,大都會對其中第二十三回《禰正平裸衣罵賊》印象深刻。狂士禰衡裸身朝堂,擊鼓罵曹,其視權(quán)貴如糞土之豪情令后人景仰。一千七百年之后,民國又出了一位“禰衡”。此人不畏當(dāng)?shù)?,倡言革命,且清狂之風(fēng)骨絲毫不輸于前人。他便是章太炎。 革命急先鋒 1869年,章太炎出生于浙江余杭的一個書香世家。其祖父章鑒、父親章濬皆是知書達理之士,章太炎自小便接受了較好的傳統(tǒng)教育。然而,傳統(tǒng)封建教育并未使他成為一名忠于滿清統(tǒng)治的“順民”,革命反滿的觀念很早便在章的腦中扎根。章太炎十二歲時,一日外祖父領(lǐng)著他閱讀《東華錄》,當(dāng)讀到曾靜案時,外祖父說:“夷夏大防,同于君臣之義。”章太炎問:“前人有談此語否?”外祖父答道:“王船山、顧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為甚,謂歷代亡國,無足輕重,惟南宋之亡,則衣冠文物,亦與之俱亡?!弊娓高@番話激起了少年章太炎的思緒,他憤然曰:“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闖!”外祖父急忙說:“今不必作此論耳。”可見,革命思想已潛伏于年幼的章太炎心中。 成年后,章太炎拜師于詁經(jīng)精舍的經(jīng)學(xué)大師俞樾,研習(xí)經(jīng)史,度過了八年寒窗苦讀的求學(xué)生涯。然而,內(nèi)憂外患,時變?nèi)肇?,動蕩的政局已迫使章太炎不能再安心地穩(wěn)坐書齋了。1897年的夏天,他告別恩師,奔赴上海,開始了自己倡言革命的歷程。 初出茅廬的章太炎先后擔(dān)任《時務(wù)報》、《正學(xué)報》、《經(jīng)世報》等刊物的編輯,但由于種種原因, 未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情與思想。直到1903年,章太炎主筆《蘇報》,一改該報以往保守的政治立場,大張旗鼓地宣傳革命主張。此時的章太炎才思泉涌,一篇篇戰(zhàn)斗檄文如出膛炮彈,炸向清政府的要害處。在一篇文章中,章太炎對慈禧太后奢華鋪張的壽典進行了無情地冷嘲熱諷: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時再到古長安?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歌慶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臺灣,而今又割東三省,痛赤縣邦圻益蹙,全逢萬歲祝疆無。 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他更是毫無忌憚地寫道:“載湉小丑,不辨菽麥”。直呼當(dāng)今圣上之名,且斥其無能,這在當(dāng)時不啻是石破天驚之論。按照刑律,當(dāng)屬殺頭之罪。正因此故,清政府認(rèn)定章為“反清匪人”,密電上海道照會會審公廨出票拘人。別人勸他躲避,他卻說:“革命流血起,流血從我起。”與革命知己鄒容一道慷慨入獄。而他“章瘋子”的外號也得于此時。 在獄中,盡管受盡獄卒的百般折磨,但章太炎苦中作樂,斗志高昂。為了鼓舞年輕的鄒容,章太炎特意寫下一詩: 鄒容吾小弟,被發(fā)下灜洲。 快剪刀除辮,干牛肉作糇。 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 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 鄒容也回贈章詩一首: 我兄章枚叔,憂國心如焚。 并世無知己,吾生苦不文。 一朝淪地獄,何日掃妖氛? 昨夜夢和爾,同興革命軍。 身陷牢獄,二人卻心系反清大業(yè),互相往來唱和,此種大無畏之氣概實令人景仰! 可惜天不假年,一年后,鄒容身患重疾,庾死獄中。兩位革命摯友,不久前還賦詩共勉,轉(zhuǎn)眼間卻已分隔陰陽兩界,章太炎怎么也無法接受這一事實。抱著鄒容的尸體,他不禁悲不自勝,痛哭失聲。 三年的刑期很快過去,章太炎出獄后東渡扶桑,繼續(xù)從事革命事業(yè)。由于在獄中堅貞不屈的表現(xiàn),此時章在士林中之聲望日隆,儼然成為義薄云天之楷模。眾人對其敬仰備至,大有“平生不識章太炎,訪盡名流亦枉然”之架勢。 流亡日本后,章太炎看到日本人鄙視中國人,很是憤慨,然又因密謀革命,不能不盡力忍耐,氣無處可瀉,有時只好用詼諧幽默的辦法出這口氣。一天,日本警察到其寓所調(diào)查戶口,要他填一份表格。章太炎寫的是: 職業(yè):圣人 出身:私生子 年齡:萬壽無疆 這是因為人家都稱他為“圣人”,而私生子則以日本為最多,面對章這份充滿調(diào)侃意味的回答,日警們哭笑不得。 1906年7月15日,章太炎在東京神田町錦輝館舉行演講,兩千多人慕名而來,一時間會場內(nèi)外人頭攢動,甚至有人爬到屋檐上,以一睹這位傳奇人物的風(fēng)采。在演講中,章太炎就所謂“瘋癲”談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大概為人在世,被他人說個瘋癲,斷然不肯承認(rèn),除那笑傲山水詩豪畫伯的一流人,又作別論,其余總是一樣。獨有兄弟卻承認(rèn)我是瘋癲,我是有神經(jīng)病,而且聽見說我瘋癲,說我有神經(jīng)病的話,倒反格外高興。為什么緣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jīng)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后,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jīng)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xué)問成大事業(yè)的,必得有神經(jīng)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rèn)自己有神經(jīng)??;也愿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jīng)病。近來有人傳說,某某是有神經(jīng)病,某某也是有神經(jīng)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jīng)病,只怕富貴利祿當(dāng)現(xiàn)面前的時候,那神經(jīng)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點的人,富貴利祿的補劑,雖不能治他的神經(jīng)病,那艱難困苦的毒劑,還是可以治得的,這總是腳跟不穩(wěn),不能成就什么氣候。兄弟嘗這毒劑,是最多的。算來自戊戌年以后,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以前三次,或因別事株連,或是捕拿新黨,不專為我一人;后來四次,卻都為逐滿獨立的事。但兄弟在這艱難困苦的盤渦里頭,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懊悔,憑你什么毒劑,這神經(jīng)病總治不好?!ぁぁぁぁぁさ值芩f的神經(jīng)病,并不是粗豪魯莽,亂打亂跳,要把那細(xì)針密縷的思想,裝載在神經(jīng)病里。譬如思想是個貨物,神經(jīng)病是個汽船,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經(jīng)病,必?zé)o實濟;沒有神經(jīng)病,這思想可能自動的么? 演講將畢,章太炎大聲疾呼:“我要把我的神經(jīng)病質(zhì),傳染諸君,傳染與四萬萬人!”聽過這番“瘋言瘋雨”,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對于“章瘋子”的外號,章太炎非但沒有絲毫自卑不滿,反而處處顯得自鳴得意。他的這次演講有激情,有學(xué)理,且不乏幽默,戰(zhàn)斗性也極強,堪稱近代演講中之精品。章太炎那富有魅力的“有學(xué)問的革命家”的形象也由此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難怪章之好友宋恕曾半開玩笑地說:“像章君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竟欲顛覆滿洲三百年的帝國基業(yè),為啥會如此的不自量力呢?莫非是明末遺老們的魂魄附體了不成?” 章太炎在日本的主要活動是主編《民報》,這成為他一生中非常輝煌的一個時期。在孫中山的盛邀下,章太炎出任《民報》社長。至《民報》終刊,他親手主編十六期,并發(fā)表文章八十三篇??梢哉f,《民報》所到之處,也就是章太炎的文章和思想影響所及之處。正如魯迅后來回憶所言:“我愛看這《民報》,但并非為了(章)先生的文筆古奧,索解為難,······是為了他和主張?;实牧簡⒊窢?,和××的×××斗爭?!ぁぁぁぁぁふ媸撬蚺?,令人神往!”的確,章的文章革命性濃厚,攻擊力十足,無時無刻不在攪亂著統(tǒng)治者們脆弱而敏感的神經(jīng),自然又成為清政府的眼中釘、肉中刺,使他們咬牙切齒,寢食難安。 為了封禁《民報》,清政府專門派人赴日與日本政府就此事進行密謀。據(jù)野史記載,清政府為促成此筆交易,不惜出賣主權(quán),“慷慨”地送日本政府一個“大禮包”。這“大禮包”包括間島(延吉一帶)的領(lǐng)土,撫順、煙臺的煤礦和新法鐵路(新奉到法庫門),真是無恥之尤!得到好處之后,日本政府立即命令警署查封了《民報》社。 太炎得知此事后,義憤填膺,決定抗?fàn)幍降祝磦€魚死網(wǎng)破,揭露日本政府的真面目。于是,他到地方裁判廳起訴日本政府。日本專門派出辯護專家五、六人,妄圖以車輪戰(zhàn)圍攻章太炎,使其屈服。 論辯那天,章太炎有理有據(jù),振振有詞,其情景實在令人難忘。章問裁判長:“擾亂治安,必須有證,若謂我買手槍,我蓄刺客,或可謂擾亂治安。一筆一墨,幾句文字,如何擾亂?”廳長無語。 章又問:“我之文字,或煽動人,或搖惑人,使生事端,害及地方,或可謂擾亂治安,若二三文人,假一題目,互相研究,滿紙空言,何以謂之?dāng)_亂治安?”廳長又無言。 辯護專家們連忙給廳長打圓場,欲以《民報》言論妨礙日本社會秩序之罪名來壓制章太炎的氣焰。章太炎反問道:“吾言革命,吾革中國之命,非革貴國之命,吾之文字,即煽動人,即煽惑人,煽惑中國人,非煽惑日本人,鼓動中國人,非鼓動日本人,于貴國之秩序何干?于貴國之治安何干?”眾位辯護專家無言以對。 章太炎越說越激動,怒吼道:“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文明國法律皆然,貴國亦然,吾何罪?吾言革命,吾本國不諱革命,湯武革命,應(yīng)乎天而順乎人,吾國圣人之言也。故吾國法律,造反有罪,革命無罪,吾何罪?”頓時間,整個裁判廳內(nèi)鴉雀無聲。最后,裁判廳廳長強制性以危害社會秩序之名目查封《民報》,并罰款一百二十元。雖然《民報》半途夭折,但章之斗爭為它涂上了最后的一抹輝煌。 孤身闖虎穴 民國伊始,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其所言所行令擁戴者大失所望。他先派人刺殺宋教仁,后出兵鎮(zhèn)壓“二次革命”,其倒行逆施讓章太炎忍無可忍。章不顧親友勸說,毅然決定深入虎穴,挽救危局。他理直氣壯地說:“我決定要去面質(zhì)包藏禍心的袁世凱,明知是虎穴,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臨行前,他留詩一首,頗能反映當(dāng)時之心境: 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 誰道江南徐騎省,不容臥榻有人鼾。 此詩內(nèi)含兩個典故。前兩句出自《戰(zhàn)國策》,乃戰(zhàn)國掌故。謀士唐睢受安陵君所托,孤身赴秦,結(jié)果不辱使命,迫使秦王放棄侵犯野心;后兩句出自《類說》,是北宋舊事。趙匡胤兵臨南唐都城,后主李煜派徐鉉求和。趙匡胤拔劍厲聲道:“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舉兵進攻,南唐遂亡。章作此詩,顯然是欲仿效唐睢,挺劍入京,不管他袁世凱是霸道之秦王還是強悍之趙匡胤,章皆決心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之行動,來警醒世人,踐履自己民主共和之理想。 入京不久,章便上演大鬧總統(tǒng)府之好戲。一日,章身著油烘烘的破棉袍,手持折扇,故意將袁世凱頒發(fā)的二等勛章綴于扇柄,大搖大擺來到總統(tǒng)府,打算與袁世凱好好理論一番。門衛(wèi)借故阻止其見袁。此時,次長向瑞琨卻接到通知要進府面見袁世凱,章太炎怒不可遏,身上那股“狂”勁兒頓時發(fā)作,“向瑞琨一個小孩子,可以見袁世凱,難道我見不得嗎?”從清晨至傍晚,章將總統(tǒng)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悉數(shù)痛罵一通,并掄起手杖將府內(nèi)器物砸個稀里嘩啦。袁世凱躲在內(nèi)室,目睹章太炎之“胡鬧”,卻怒不敢言,任其發(fā)泄。由此可見,章之狂士風(fēng)采,較之禰衡,有過之而無不及也。最后,袁世凱實在沒法,派出軍政持法處處長陸建章(此人當(dāng)時以抓捕和處決革命黨人的屠夫形象而聞名)出馬,謊稱總統(tǒng)在居仁堂見章,將其帶到軍隊營房,軟禁起來。后搬到北京南城陶然亭附近的龍泉寺。章太炎從此開始了一段頗為漫長的幽囚歲月。 剛開始,章太炎極不適應(yīng)這種毫無自由的生活。他在屋里大罵大鬧,曾狂書:“殺、殺、殺、殺、殺、殺、殺,瘋、瘋、瘋、瘋、瘋、瘋、瘋”的對聯(lián)。其友陳干相當(dāng)欣賞這“七殺七瘋”的對聯(lián),請石匠刻成石碑立在家祠中。此碑現(xiàn)仍在陳故鄉(xiāng)山東昌邑白塔村橋頭上。此外,章太炎時常與友人狂飲,以致酩酊大醉后出口怒罵,甚至在窗紙墻壁上遍書“袁賊”兩字以泄憤,或用大篆、小楷、行草等字體寫滿“袁賊”二字,將紙埋而焚之,大呼:“袁賊燒死矣!” 更有趣的是,章太炎召集寓所里所有仆役,定下六條規(guī)矩: 第一,每日早晚必向我請安; 第二,在外面見到我,必須垂手而立; 第三,稱我為“大人”,自稱曰“奴仆”; 第四,來客統(tǒng)統(tǒng)稱“老爺”; 第五,有人來訪,無論何事,必須回明定奪,不得徑行攔阻; 第六,每逢朔望,必須向我行一跪三叩大禮。 章太炎向仆役宣布這六條規(guī)則之后,說:“這六條,你們能遵守的,就留下來;不能遵守,就請離開?!逼鸵蹮o法,只得順從照辦。章門弟子錢玄同覺得好奇,便問老師緣何要立此家規(guī)。章太炎的回答更是讓人忍俊不禁: 我弄這個名堂,沒別的緣故,只因“大人”與“老爺”都是前清的稱謂,至于“先生”,是我輩革命黨人拼死獲得的替代品。如今北京仍是帝制余孽盤踞的地方,豈配有“先生”的稱謂?這里仍是“大人”、“老爺”的世界,讓他們磕頭,不是合情合理嗎? 時間一長,章太炎感到單單靠嬉笑怒罵并不足以震懾袁世凱等人,于是,他決定絕食等死,以示抗議。在寄給夫人湯國梨的訣別信中,章寫道: 以吾憔悴,知君亦無生人之趣。幽居數(shù)日,隱憂少寐。吾生二十三歲而孤,憤疾東胡,絕意考試;故得精研學(xué)術(shù),忝為人師。中間遭離亂,辛苦亦至矣。不死于清廷購捕之時,而死于民國告成之后,又何言哉!吾死之后,中夏文化亦亡矣。言盡于斯,臨穎悲憤。 文中既有其因民主共和理想尚未實現(xiàn)的不甘心之情,又不乏對自己國學(xué)水平的自信,實乃至情至真之言也! 章太炎絕食,身體一天比一天羸弱,精神一天比一天衰減,這不僅使袁世凱大傷腦筋,也令章太炎的諸位高足弟子心焦不已,他們千方百計設(shè)法使章太炎改變死志,立即進食。關(guān)于弟子舊友們苦勸章太炎放棄絕食念頭,重新進食的記載,歷來有兩個版本。 第一個是吳承仕版。得知章太炎絕食的消息后,章的舊友馬敘倫,弟子吳承仕、錢玄同等人急忙前去看望。從早到晚,弟子們一直勸先生進食。章太炎只是躺在床上,兩眼翻白,一味搖頭。無可奈何之下,吳承仕忽想起三國里的故事,便問:“先生,你比禰衡如何?” 章太炎兩眼一瞪,說:“禰衡怎么能跟我比?” 吳承仕忙說:“劉表要殺禰衡,自己不愿戴殺戮國士之惡名,而借黃祖之手?,F(xiàn)在袁世凱比劉表高明多了,他不用勞駕黃祖這樣的角色,叫先生自己殺自己!” “什么話!” 章太炎聽到此處,翻身跳下床來。弟子們趕緊端出早已做好的荷包蛋,請老師吃了下去。章太炎就此停止絕食。 第二個是馬敘倫版。馬去探望章太炎,好友相見,章太炎精神為之一振,除了談?wù)撗巯虏豢笆帐暗娜耸屡c國事外,馬敘倫使出渾身解數(shù),與章太炎忽而談孔孟,忽而談老莊,忽而談佛學(xué),忽而談理學(xué)。二人天馬行空,談興極濃,自午及暮,意猶未盡。馬敘倫看看天色,起身告辭,他說:“我得走了,中午出來太急,沒有吃飯,現(xiàn)在已經(jīng)饑腸轆轆。”章太炎說:“這事好辦,讓我的廚子給你準(zhǔn)備飯菜。”馬敘倫連連搖頭,說:“使不得,使不得,你正在絕食期間,我在你面前大吃大喝,有違仁道,怎能下咽?我真要吃下這頓飯,傳出去,豈不是為天下士人君子所不齒?”章太炎一心要挽留馬敘倫,遂當(dāng)即答應(yīng)同他一同進食。 吳承仕版中的章太炎與袁世凱不共戴天,自認(rèn)比三國之禰衡更為清狂,在吳的激將法下顯得頗為可愛;而馬敘倫版的章太炎則究心于學(xué)術(shù),因與馬暢談?wù)ǘ艞壗^食,其視學(xué)術(shù)為生命的精神十分可敬。兩個版本,實際上恰恰反映出章太炎身上兩種最為可貴的品質(zhì):胸懷蒼生,心系學(xué)術(shù),故皆可信也。 袁世凱定年號為“洪憲”后,欲物色德高望重者為其撰寫元旦草詔,有人推薦章太炎,認(rèn)為他是獨一無二之人選。袁世凱嘆道:“何必為人所難呢?你們難道忘記了他絕食之舉?如果以此事逼迫他,是加速其死之志啊!我不愿意讓太炎為禰衡,我豈能成為變相之黃祖呢?要是他真的死了,最起碼也是方孝孺,我可不能成全其美名。等他日帝國勃興,再處置章太炎也不遲,現(xiàn)在不是動他的時候。” 此話傳到章太炎耳中,他輕蔑地說:“人家大明的天子姓朱,洪憲天子姓袁,我既不是禰衡,也不是方孝孺,袁世凱更不是明成祖朱棣,僅僅是乘亂而起,過一把皇帝癮的袁術(shù)而已?!?/p>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全國上下的一片討伐聲中惶恐死去,章太炎重獲自由。回顧這一段刺刀威逼下的生活,章太炎雖幾度與死神擦肩而過,卻依然故我,不屈不撓。難怪魯迅在回憶文章《關(guān)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由衷地贊嘆道: 考其生平,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晚年趣事多 晚年的章太炎退出政壇,全心埋首于國學(xué)研究與講授當(dāng)中。但章太炎本色不改,在生活中的言行可愛好笑,對國事時局的評論可歌可贊,趣事多多。 結(jié)束幽囚生活,章太炎離開北京,移居上海。有一次,章太炎從同福里寓所坐面包車到三馬路舊書店去買書。從書店出來回家時,他叫住一輛面包車,坐上車后,示意車夫向西面走。 車夫按照他的話,向西走了很長一段路后,心存疑惑,問道:“先生,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章說:“我自己也不知道,上海人都知道我是章瘋子,你只要拉到章瘋子的家里就是了!” 這話說得車夫一頭霧水,出于無奈,車夫只好仍舊把他拉回舊書店,讓他另想辦法。章的家人焦急萬分,派二十余人在市里四處尋找,終于在舊書店門口發(fā)現(xiàn)了他。 還有兩則趣聞皆與章太炎的題字有關(guān)。章太炎寫得一手千金難買的好字,世人無不想得其片紙數(shù)字。然而章太炎脾氣古怪,并不輕易賞字于人,于是他的墨跡愈發(fā)顯得珍貴。當(dāng)時上海有一位畫家名叫錢化佛,很善于投章老爺子所好,哄他開心,也因此從章那里討得不少真跡。章太炎最喜歡吃的東西,是帶有臭氣的鹵制品,尤其是臭豆腐,臭到全屋人掩鼻躲避,而唯獨章老爺子吃的津津有味。一次,錢化佛帶來一包紫黑色的臭雞蛋,章太炎見后欣然大樂,當(dāng)時桌上有枝筆,他深知錢的來意,就問:“你要寫什么,只管講。”錢化佛立即拿出預(yù)備好的好幾張斗方白紙,每張要寫“五族共和”四個字,而且落款要用“章太炎”三字。章太炎倒也爽快,不出一聲,一揮而就。隔了兩天,錢化佛又帶來一罐臭得出奇的莧萊梗。章老爺子竟然樂不可支,對錢說:“有紙只管拿出來寫?!卞X仍要求寫“五族共和”四字,這一回章太炎竟一口氣寫了四十多張。后來錢又帶來過不少臭花生、臭冬瓜等東西,章老爺子自然回回慷慨賜字,前前后后共計一百余張,而章太炎卻從來不問這些字有何用處。原來,上海一家香番菜館新到一種“五色旗”酒,此酒倒出來時十分渾濁,沉淀幾分鐘后,就變成紅黃藍白黑五色,這在當(dāng)時十分轟動。錢化佛靈機一動,想出做一種“五族共和”的封條,漢文請章老爺子寫,裱好之后,就掛在番菜館中,以每條十塊大洋售出,竟然賣到脫銷。錢化佛也因此大賺了一筆。 像錢化佛這樣好運氣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絕大多數(shù)人是千金難換章老爺子一字,更有甚者,則被章太炎好生戲弄一番。曾有一個姓王的暴發(fā)戶,附庸風(fēng)雅,求章太炎為其題字,章太炎自然置之不理。但這暴發(fā)戶仍不死心,愿出高價托人代為說情,章太炎實在是不耐煩了,又鄙夷其為人,于是大筆一揮,寫下一聯(lián): 一二三四五六七, 孝悌忠信禮義廉。 暴發(fā)戶拿到章老爺子的親筆聯(lián)語,甚是得意,馬上命人將對聯(lián)懸于高堂,逢人便講:“這可是國學(xué)大師章太炎為我題的字!”一天,有一位明眼人含笑對暴發(fā)戶說:“寫倒寫得很好,可惜上聯(lián)忘八,下聯(lián)無恥,似乎有點取笑傷人之意。大概意思就是說‘王八,無恥也!’”暴發(fā)戶聽后,氣得七竅生煙,羞愧不已。 1934年秋,章太炎遷居蘇州,開辦國學(xué)講習(xí)會,招徒授業(yè),培養(yǎng)了一大批國學(xué)人才。他常說:“大國手門下,只能出二國手;而二國手門下,卻能出大國手?!钡茏觽兟牶?,大都不甚理解。章解釋道:“大國手的門生,往往恪遵師意,不敢獨立思考,學(xué)術(shù)怎會發(fā)展?二國手的門生,在老師的基礎(chǔ)上,不斷前進,故往往青出于藍,后來居上。所以一代大師顧炎武的門下,高者也不過潘筙之輩;而江永的門下,竟能出現(xiàn)一代大師戴震?!庇纱丝梢?,章太炎并不主張弟子們株守自己的學(xué)術(shù)路徑,而是鼓勵他們自由發(fā)展,不斷創(chuàng)新,勇于突破前人,自成一家。 雖然已從政壇隱退,但章太炎依然關(guān)注政局民生,一有機會便大力抨擊時弊。1925年3月,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病逝,靈柩運到南京。在中山陵舉行奉安大典時,章太炎專程來到南京吊唁。想起沿途所見所聞,他深感許多革命黨人已腐化變質(zhì),心中很是氣憤。章太炎是革命元勛,達官貴人們自然要設(shè)宴為他接風(fēng)洗塵。席間,有人附庸風(fēng)雅,請他題字留念。他有感而發(fā),揮筆寫下對聯(lián)一副: 諸君鼠竊狗跳,斯君痛哭; 此地龍盤虎踞,古之虛言。 眾人見了,面面相覷,但礙于章的元老身份,又不能發(fā)作,只好任憑章太炎的數(shù)落了。 1935年,國民政府代表何應(yīng)欽同日本梅津美治郎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何梅協(xié)定》,章太炎對此十分憤慨,當(dāng)即作詩寄于友人,加以諷刺: 淮上無堅守,江心尚茍安。 憐君未窮巧,更試出藍看。 此詩妙就妙在借古事言今事。國民政府在淮河一帶不設(shè)防堅守,竟把中原輕易丟掉,而仍無動于衷。這就好比南宋小朝廷無恥的大臣,大敵當(dāng)前,卻還在江心寺觥籌交錯,自在逍遙??上纤蔚耐舨畯?、黃潛善賣國伎倆不高明,更試看今朝南京諸位官老爺,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也。 1936年6月14日上午7時45分,章太炎因鼻咽癌、膽囊炎、氣喘病及瘧疾諸癥并發(fā),醫(yī)治無效,溘然長逝。臨終前,這位“有學(xué)問的革命家”仍舊不忘國難時艱,留下兩句遺囑: 設(shè)有異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孫毋食其官祿。 其拳拳愛國之心足令我們后人好好學(xué)習(xí)體會一番?。?/p> 身后眾人評 斯人已去,然而身后之事卻并不寂寞。許多社會名流紛紛撰文紀(jì)念這位革命元勛、學(xué)術(shù)大師。 辛亥革命的元老馮自由為章太炎書寫挽聯(lián)一首,對其革命功勛大加褒揚: 大軍已潰八公山,憐當(dāng)局責(zé)重憂深,雪恥不忘王丞相。 與子昔倡亡國會,嘆此日人凋邦萃,傷心重作漢遺民。 而昔日北洋軍閥的大將陳宦也親作挽聯(lián),寄往蘇州,聯(lián)曰: 囊括大典,整齊百家,否歲值龍蛇,千載修明君比鄭; 人號三君,國推一老,抗顏承議論,世間北海亦知劉。 上聯(lián)稱贊章之學(xué)問堪與東漢末年的大儒鄭玄相媲美,下聯(lián)則認(rèn)為章之錚錚鐵骨絲毫不讓三國時直言犯曹的北海太守孔融。(談到陳宦,還有一段趣聞不得不在此處加以交代:民國元年,章太炎進京后,遇見時任北洋大將的陳宦。章太炎便直率地對陳說:“唉呀,你陳宦真是當(dāng)時之奇才??!”冷不丁聽到章太炎這句話,陳宦自然喜出望外,剛要答話回謝,章太炎又說:“此后民國必亡于你手!”這下子陳宦臉色忽而變得鐵青,他強壓怒火,作揖告辭。實際上他已是懷恨在心,后來在軟禁章太炎的陰謀策劃中,為了出一口惡氣,他真是竭盡全力啊!不成想等章太炎去世后,或許是良心發(fā)現(xiàn),陳宦不僅大力表彰章太炎的學(xué)說,還哀嘆道:“唉,章大師一走,天下就沒有真正了解我的人了!”) 章門眾弟子中,屬錢玄同的一幅挽聯(lián)寫得最為精彩: 纘蒼水寧人太沖薑齋之遺緒而革命,蠻夷戎狄矢志攘除,遭名捕七回,拘幽三載,卒能驅(qū)逐客帝,光復(fù)中華,國人云亡,是誠宜勒石紀(jì)勛,鑄銅立像; 萃莊生荀卿子長叔重之道術(shù)于一身,文史儒玄,殫心研究,凡著書廿種,講學(xué)卅年,期欲擁護民彝,發(fā)揚族性,昊天不吊,痛從此微言遽絕,大義莫聞。 上聯(lián)紀(jì)其革命功績,下聯(lián)述其學(xué)術(shù)成就,客觀持允,倒也符合章太炎“有學(xué)問的革命家”之稱號。只是或許出于師生之別,錢聯(lián)未能道出章狂士性情的一面。行文至此,想起了清人趙翼的《鸚鵡洲吊禰正平》,移用于形容章太炎,頗為貼切: 清狂早占晉人先,亂世矜才豈善全。 一刺不曾輕出袖,三撾何事戲當(dāng)筵? 禍因傲物同文舉,跡亦依人愧仲宣。 洲草千年鸚鵡綠,長憐賦筆自翩翩。 清狂有魏晉風(fēng)度,亂世仍恃才耿直,因言招禍,亦由此百世流芳。品味此詩,不禁心生三嘆:一驚嘆章之風(fēng)骨竟與禰衡如出一轍;二贊嘆章之言行足令袁世凱畏懼三分;三喟嘆章之精神在當(dāng)下社會已不復(fù)流行。掩卷沉思……嗚呼!遙遙斯世,“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可以為太炎先生詠矣! 歷史百家爭鳴特約作家:王學(xué)斌授權(quán)轉(zhuǎn)載,80后作家王學(xué)斌,著有《大漠荒蕪》《民國音樂》《民國底氣》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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