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塊錢之謎

    □固鎮(zhèn)  王禮祥

    那年秋天，奶奶的病情加重 ，生命垂危，無藥可治。三叔把她從淮南送回了老家。父親就在老屋的東山墻下、緊貼著自己的床邊，砌了一條土炕，白天黑夜地照顧她。半年后，奶奶病故。

    出完殯的那天晚上，吃罷了回喪席，幫忙的村民陸續(xù)走完。一大家子，在三叔的主持下，分配奶奶的遺物，留個念想。按著從小到大的秩序，一對銀鐲子給小姑，一對銀耳環(huán)歸二嬸，母親分得了一塊紅絨布。之后，三叔含著淚說，娘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攢下的零錢，留給了兒孫。當(dāng)他從炕頭拿出奶奶的那件洗得發(fā)白了的紫紅秋褲時，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原來，奶奶病重回老家前，把跟著三叔生活期間積攢下來的34元零花錢，換成了鈔票，用塑料布包裹著，縫進了那條秋褲胯部的一塊藍色補丁里?？涩F(xiàn)在，那塊補丁不在了，只留下一塊長方形的痕跡，像個窗口。不用說，那些錢也沒了。34塊錢，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可是個大數(shù)字??！能買幾百斤小麥，能割幾十斤的肉。差不多是一頭豬的價錢。奶奶整個喪事的花費，也就一百多塊錢。誰拿了這個錢？！在鐵路上當(dāng)民警的三叔臉色鐵青，一雙鷹眼凌厲地掃視了一圈， 在場的大人孩子都低下頭，喘著粗氣。不用說，在場的都有嫌疑。大家都接觸過奶奶，多多少少，都給奶奶洗換過衣服——都有機會發(fā)現(xiàn)并拿走那34塊錢。先是沉默，接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猜疑著。望著蹲在墻角，抱著頭的父親，我心里更緊張了。奶奶臥床不起，床上屙床上尿，大都是父親給她擦洗身子、更換衣服。他，最有機會觸摸到那些錢。

    最讓我起疑的是——

    過罷年開學(xué)時，上初中的姐姐，上小學(xué)的我和弟弟、妹妹，加起來需要一筆學(xué)費。青黃不接，囤里的薯干見了底，圈里的豬還很小，一時抓不上錢來。而學(xué)校里催得又緊。因不能按時交納學(xué)費，我們姐弟四個，老是早課上罰站，羞愧地流淚，不愿意去上學(xué)。父親厚著臉皮去學(xué)校央求再寬限幾天，然后東奔西跑，急著找辦法。那天，父親早早起床，打理干凈奶奶把她交給了母親后，找輛破自行車，去了縣城。傍晚，他車把上掛著一刀肉，搖搖晃晃趕了回來。學(xué)費有了！豬肉有了！父親一下車子，就對我們喊。豬肉交給了母親，喝了一氣水，父親就忙著掏出一沓錢來，你幾塊、他幾塊，逐個地分發(fā)給我們。接過有些濕的鈔票，我感到父親的手顫抖著，哆哆嗦嗦的樣子。父親很是疲乏，吃罷晚飯，就睡下了。那天，父親說，錢是從縣城借來的。但種種跡象表明，那些錢，有問題。 或者說，就是奶奶的那34塊錢。

    真是怕啥有啥。我正忐忑不安時，父親突然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說，行啦，行啦，肉爛在鍋里！都別瞎懷疑了，娘的錢，我拿出來，給幾個孩子交學(xué)費啦！我的臉“騰”地紅了。母親張大了嘴想說些什么，可父親手一揮手制止了她。原本蹲地上，低著頭看著地面的二叔、小叔，先是一愣，接著反應(yīng)過來，奶奶的積蓄被父親私吞了，便彈簧似跳將起來，罵了一句“孬種”，  捉住父親便要打。好在三叔和小姑及時制止了他們。 然而，從此，父親在家族中的地位、在村子里的名聲、在子女心中的威信，一落千丈了。

    一晃幾十過年了，父親也已作古了。

    一個夏天的上午，老家里忙著建房子的弟弟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了來，一進門，就掏出一卷被蟲子蛀成斑斑點點的塑料布，給我看，說是扒掉老屋時，在東山墻一道裂縫中發(fā)現(xiàn)的。我忙打開，啊，手帕，缺了一角的手帕，奶奶在世時常用它擦拭流淚的眼睛，我曾不止一次地洗過它。揭開層層裹著的手帕，里面竟是一卷幾乎黏在一起的紙幣，數(shù)了數(shù)，34塊！毫無疑問，這是奶奶生前隱藏在墻縫里的——奶奶生前躺著的土炕上方的墻面上，有一條不大的裂縫，它像蛇一樣蜿蜒在墻面——它也像蛇一樣，吞噬著一個秘密，吞噬著父親的名聲。

    面對那卷鈔票，我再三琢磨，父親并沒私吞奶奶的積蓄，為何自我冤枉、自我抹黑，讓自己陷入難堪的境地？唯一的答案，是他認為，奶奶的錢真的被拿了去。這個人，或許是自己的妻子兒女，或許是弟弟弟媳，或許是侄子侄女……為避免親人之間，相互猜疑、相互傷害，作為家族的長者，他主動承擔(dān)了下來。但還有一個疑問在我腦子里盤桓，那時，我們家在縣城并沒有親戚，父親也沒有什么熟人，那些錢從何而來？

    春天，一個周末的上午，陪母親去醫(yī)院，見一輛采血的綠大巴停在十字路口，義務(wù)獻血者上來下去的。母親隨口說，抽（獻）血的事，你爹也做過！見我吃驚的樣子，母親又說，那年，你們交不起書錢，挨罰站。你爹急得沒法子，就去抽了血，得了20塊錢！?。∥覐埓罅俗?，一股風(fēng)刮來，嗆得我直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