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比里亞是一個很有故事的國家。 對非洲歷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在殖民主義霸行全球的十九世紀,非洲只有兩個國家在政治上保持了獨立,一個是埃塞爾比亞,另一個就是利比里亞。埃塞爾比亞的獨立是靠與偽列強意大利一槍一彈拼出來的,利比里亞的獨立則更像是美國人賜予的禮物。十九世紀初,一群比較有正義感的美國廢奴主義者(包括一些奴隸主在內(nèi))在西非海岸劃出了一片土地,也就是今天的利比里亞(利比里亞的英文名Liberia便是來源于英語自由的詞根),將美國黑奴部分遣返回他們的故鄉(xiāng)非洲。利比里亞在一開始其實也是帶有些殖民地性質(zhì),但是不過二十幾年時間,在當?shù)厝嗣袢找鎻娏业莫毩⒃V求之下,美國人算是高風亮節(jié)地默許了利比里亞共和國的成立。時間是1847年。
雖然美國人在名義上放棄了這片他們在非洲唯一的一小塊殖民地,但是利比里亞共和國從建國的第一天起便深深地打上了美國的印記,整個國家從政治制度、語言文化甚至國旗設計(見上圖)都大量拷貝美國。直到今日,美國人對利比里亞的影響依然非常大。首都蒙羅維亞最市中心的一帶街區(qū)是美國使館區(qū),除了占地比總統(tǒng)府還大的美國大使館以外,周邊幾個街區(qū)都屬于嚴格監(jiān)管帶。街區(qū)入口設有關卡,內(nèi)部嚴禁拍照,行人寥落,顯示出于市中心不相符的寧靜。 進入美國使館區(qū)的關卡,在蒙羅維亞市中心愣生生地劃出了一小片特區(qū)。
除了四處的嚴禁拍照,美國使館周邊的街區(qū)內(nèi)真的是各種嚴禁,比如下圖這里的嚴禁閑逛和嚴禁坐臥:
我朝這位小黑喊了一句you are sitting(你怎么能坐在這?)。他回了我一句 :you are loitering(你怎么能在這閑逛?),我再回了一句:and I am photographing.(我還在拍照呢)。 不過作為一座長期受美國影響的城市,蒙羅維亞市中心還是很漂亮的,顯示出與周邊法語國家截然不同的風格與氣質(zhì),是我在西非見過最有情調(diào)的一片街區(qū): 靜謐的街頭轉(zhuǎn)角,仿佛離開了那個喧鬧嘈雜的非洲。
美國大使館前的這條長馬路筆直而開闊,平整而干凈,好像一座發(fā)達國家的小城市。
周末的市中心空空蕩蕩,陰沉沉的天。足球依然是第一運動,這里是喬治維阿的故鄉(xiāng),那位唯一獲得過世界足球先生殊榮的非洲人。
蒙羅維亞最有名的一條街Board Street,街中間整齊的行道樹開出火紅色的花朵,讓我想起了故鄉(xiāng)福建的鳳凰花。
像這樣秀氣的殖民風格建筑,在蒙羅維亞市區(qū)內(nèi)隨處可見。
這座宏偉的建筑始建于1876年,歷史上是利比里亞高級領導人的住所,在近幾十年的內(nèi)戰(zhàn)中數(shù)次被損毀,數(shù)次被修復,屹立不倒。
稍微離開蒙羅維亞市中心一點,路就慢慢開始越變越臟,越變越亂,越變越差,回到了我熟悉的非洲的模樣。
馬路底下的貧民窟。
蒙羅維亞中心的總統(tǒng)府,還在修葺當中。在里頭辦公的利比里亞現(xiàn)任總統(tǒng)瑟利夫是非洲歷史上第一位民選女性國家元首,她還曾在2011年被授予過諾貝爾和平獎。世界上另一位既獲得過諾貝爾和平獎又擔任過非洲國家元首的黑人,是大名鼎鼎的曼德拉。
但讓我挺驚訝的是,與我聊過天的所有當?shù)厝怂坪醵疾辉趺聪矚g這位享譽全球的女總統(tǒng)。一說到總統(tǒng)當?shù)厝硕悸┏鲂恼詹恍目嘈ΑT谖业淖穯栔赂艺f了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故事,什么她的兒子拿著幾千萬美元公款在南非建了個醫(yī)院,什么之前承諾只做一屆總統(tǒng)后來食言又連選連任,什么治國無方利比里亞物價飛漲,什么四處打擊政敵不讓反對派成勢。當?shù)厝朔吹故钦f起前總統(tǒng)查爾斯泰勒來評價還高的多。要知道泰勒在國際輿論中簡直就是非洲大獨裁者、大戰(zhàn)爭販子的代名詞,現(xiàn)在還關押在海牙國際法庭的監(jiān)牢里。(尼古拉凱奇的《戰(zhàn)爭之王》里的獨裁者原型便是這個泰勒。) 我查了一下維基百科,這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住瑟利夫與大獨裁者泰勒曾經(jīng)在1997年的總統(tǒng)大選有過一次正面交鋒,當時泰勒以75.3%對9.6%的絕對優(yōu)勢勝出。不過百科上耐人尋味地加了一句:Taylor's victory has been widely attributed to the belief that he would resume the war if he lost.泰勒之所以能夠獲勝,主要是因為選民們害怕如果他一旦落選會發(fā)動另一場戰(zhàn)爭。 看來政治的水還是太深,講起來真真假假。我們這種外人也無從考證搞不清究竟。這讓我懷疑起曼德拉在南非普遍民眾心中究竟是怎么個評價。 回到蒙羅維亞街頭,這里還給我特別深印象的是,教堂特別多,慈善組織特別多。
這座教堂的墻上寫著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822年。
上圖是一座韓國教會辦的教堂,但是門口豎著塊中文牌子。利比里亞是西非信基督教比例最高的國度,將近占到人口的90%。其他的西非國家比如我在的科特迪瓦基本都已經(jīng)是穆斯林與基督徒各占半壁江山了。
在蒙羅維亞街頭走著走著就讓我新認識的了許多慈善組織的名字,什么Save the Children, US Aid, Austria Aid, Action Aid, Water Aid等等等等。英語系國家在接受西方援助上相比起法語系國家還是有天然的優(yōu)勢。 蒙羅維亞城市主干道上還有一處免費發(fā)放救濟食物的慈善機構(gòu)。這里每天晚上到了一定的時間,會有許多的婦女抱著孩子坐在門口排隊(手機問題沒有拍到照片)。很難想象在一國首都的中心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我現(xiàn)在其實對這種純施舍性的慈善的態(tài)度非常保留,一頓不勞而獲的飽飯根本改變不了這些社會底層的生計,反而可能增加這些人的依賴性。但是,不施舍又能怎么樣呢,面對饑腸轆轆的母親和孩子哀求的眼神,我們總是很難無動于衷。 利比里亞的人均GDP在世界上兩百個國家中敬陪倒數(shù)幾名,根據(jù)各項統(tǒng)計都是世界上除了索馬里以外最貧窮的沿海國家。我待的時間雖然不多,但還是可以看出一點端倪。比如在堵車的時候,經(jīng)常會有當?shù)厝税ぶ嚧斑^來兜售小件東西。這在西非其他國家也是很普遍的。但是在阿比讓街頭,兜售的主要是玩具啦墨鏡啦手表啦皮帶啦之類的,在蒙羅維亞的街頭兜售的最多的則是小粒的糖果,可以見當?shù)孛癖姷馁徺I力有多低。 蒙羅維亞街頭隨處可見殘垣斷壁,應該是十幾年前的內(nèi)戰(zhàn)留給這個國家的傷疤。戰(zhàn)爭結(jié)束已經(jīng)十幾年了,這些被毀壞的建筑還尚未被修復,可見這個國家的發(fā)展進程有多么緩慢。 蒙羅維亞的機場之落后也是讓我大吃一驚,在這里我第一次遇到居然連機票都還停留在手工填寫的階段,一個登機牌辦了我半個多小時。然后工作人員拿著張白紙就開始安排每個人的座位,時不時還涂涂改改。這里每天只有十來架飛機起降。
再來看看利比里亞全國最好的體育場:
塑膠跑道嚴重開裂,草坪已經(jīng)成了泥潭,看臺也是年久失修,真的是有些太寒磣了,可能還不如中國某些鎮(zhèn)上的體育場吧。這座體育場曾經(jīng)是中國人援建的禮物,現(xiàn)在依然還是一家中資公司在進行援助翻修。
利比里亞的中國人挺不少,我第一次在西非街頭看到中國人的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
剛剛說的那座體育場旁邊是中國人援建的埃博拉診療中心。 說到埃博拉,利比里亞在去年的疫情爆發(fā)時是受災最嚴重的國家。今天埃博拉疫情在這里已經(jīng)基本被消滅,蒙羅維亞的街頭依然隨處可見各種抗擊埃博拉的宣傳墻畫,進出各個場所,每個人還是被要求測量體溫和用消毒水洗手。
順便說一下,我在出差的這周里每天進出我們當?shù)胤止緯r,門衛(wèi)測量出我體溫都只有30攝氏度,顯然是溫體溫計出了問題。門衛(wèi)也是心知肚明,但他依舊例行公事地每天測量每個進出者的體溫??磥碓谵k事敷衍搪塞這方面,西非這幾個國家是一點差別都沒有。 最后講一個我這次在蒙羅維亞出差途中遇到的一個故事。一天中午我和司機在城里吃完午飯,離下午的工作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們就隨便找了個海邊打發(fā)時間。這里是一個小小的漁港,漁民們還在用著最原始的獨木舟出近海捕魚,一次出海一般只能帶回來十幾條魚,有時候運氣好的會抓到龍蝦,在岸上就有買家等著直接交貨。
那天的風浪非常急非常大,在視線所及范圍之內(nèi)我們就看到有兩艘渺小的獨木舟,在隨著洶涌的浪潮上下起伏,一時險象環(huán)生。岸邊也開始聚集越來越多的人,為那兩艘獨木舟擔憂。幾個連續(xù)的巨浪過去,更小的那艘獨木舟終于沒能夠扛住,被徹底打翻。船上的兩名漁民落水,在浪潮翻滾中成了兩顆若隱若現(xiàn)的黑點。
岸上的人從一開始的屏息凝神到失聲驚嘆再到有人開始暗暗抽泣,我才意識到這已經(jīng)是一個關乎生死的時刻了。兩位落水者沒有沒有救生衣也沒有救生圈,幾位婦女在不停地重復著They are dying. They are dying (他們要死了)。我問岸上的人:真的有漁民這樣死去嗎?他們的回答是:Plenty(太多了)。
大概過了十來分鐘,旁邊那艘稍大點的獨木舟成功地營救起了一位落水者,但是另一位落水者則被海浪卷到了更遙遠的地方,我們都已經(jīng)有些看不見他了。這時候在岸邊,那位落水者的母親的心情真的已經(jīng)無法形容了,她一邊瘋狂揮舞著手中的布料,一邊歇斯底里地高聲呼喊,要岸上所有的獨木舟都下海去營救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正在與大海做殊死斗爭,她此刻卻只能是一名無能為力的觀眾,目睹這一出可怕的戲劇。 這時候司機告訴我,我們得走了,再不走下午和客戶的約會就要遲到了。司機的表情非常的平靜。我雖然非常揪心,但其實也顯得十分平靜。我想了想說:好,我們走吧。 第二天中午吃完飯,我非常想讓司機把我?guī)Щ刈蛱斓暮┻?,去看看那位母親最后有沒有等到自己的孩子。我最后還是沒有開口。之后的幾天里,我的腦海一直縈繞著那一片海灘和那一波又一波翻滾的海浪,想象著那位落水的孩子最后能夠被拖上某艘來救援的獨木舟,他奄奄一息被送回岸上,口中還不停地嘔吐著海水,睜開虛弱的眼睛,看到已經(jīng)滿臉是涕淚的母親,嘴角漏出一絲艱難的笑容。 祈禱是最廉價的,比祈禱更廉價的是同情,比同情更廉價的是一件薄薄的救生衣,只要幾個美金,就可以確保這里的漁民永遠都不會被這片無常的大海所吞噬??墒?,在一個貧窮如利比里亞的國家,一條普通人的生命,又要比一件救生衣昂貴多少呢? 我一直在想,當今天的利比里亞人回顧著他們的祖先如何備受屈辱地被販賣到美國,然后又千辛萬苦從美國返回自己的故鄉(xiāng),一百多年之后的他們是不是會后悔他們的祖先從美國返鄉(xiāng)的選擇。生命的價值總是不可能平等。一條美國人的生命的價值是什么,一條利比里亞漁民的生命的價值又是什么,是他一輩子所有能捕到的魚,是母親悲傷的眼淚,是陌生人的同情,還是那片海灘上一個很快就會被人徹底遺忘的背影。 至少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背影,對我而言那是關于一整個非洲的生命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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