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版《倚天屠龍記》張無忌與趙敏

辣媽殷素素女士年輕的時候殺人放火心狠手黑，嫁人之后流亡孤島之上，一肚子壞水沒處撒，常拿她兒子張無忌來過癮，比如說把他哄過來然后故意伸足絆他一跤，等他摔哭了再抱著哄他：“媽媽疼你！”大概是這種游戲玩多了，張無忌從小就養(yǎng)成了“伊人騙我千百遍，我待伊人如初戀”的好性子。殷素素臨終前又玩了一把非常成功的騙人游戲，然后告訴她兒子：“你長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遍_什么玩笑，她的乖兒子早就是“不騙不舒服斯基”了，此時教之晚矣。

武俠世界里流行“父母雙亡”，恨不得個個都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只有張無忌親戚一大堆。他雖然父母也早亡，但是有爺爺（太師父）和一大幫叔叔、伯伯，還有外公、舅舅和表妹，除此之外還有個要命的義父。郭靖、楊過他們是主動選擇投身江湖的，為了實現(xiàn)所謂的安邦大業(yè)，或者是贏得蓋世聲名，張無忌、令狐沖是被迫卷入江湖紛爭的。令狐沖一輩子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打打殺殺是為了什么，而張無忌是非常清楚的，他是為了親情。他從昆侖山一出來本不想過問任何江湖紛爭，可是馬上就發(fā)現(xiàn)他的武當師叔、師伯們正在光明頂與他外公、舅舅殺得天昏地暗，一邊是父系親戚，一邊是母系親戚，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可能撒手不管。這檔子事剛完，他就忙不迭地去給他義父謝遜解決麻煩。說到這個瞎眼義父，那真叫一個愁人！整部《倚天屠龍記》簡直可以改名為《尋獅記》，人人嘴里念著金毛獅王謝遜的名字，朝思暮想要見著他，一是尋仇，二是奪寶。謝遜殺的人、犯的罪遍及五湖四海各大門派，直接就是個武林公敵，此外，老頭兒給自己攬了個大麻煩在手——屠龍寶刀，他抱著這把刀睡了十多年也沒把寶刀的秘密搞搞明白，卻惹來一波又一波像獵狗一樣流著涎水聞著腥味而來的野心家們，張無忌為此焦頭爛額操碎了心。要不是為了謝遜，張無忌早早就可以退出江湖了。

張無忌是金庸欽定的武功第一的男主角，他從小得謝遜真?zhèn)?，又練成“九陽真?jīng)”加“乾坤大挪移”，以及張三豐親授的“太極拳”“太極劍”，還有來自異域波斯的“圣火令”功夫，即便如此，他不但沒能笑傲江湖，而是處處被掣肘，可見，行走江湖武功和智商兩手都要過硬才行，我們張教主的遭遇可以充分說明他是一邊長的“瘸腿”一枚，武功高得驚世駭俗，智商平常得不值一提。

在金書的眾多男主角中，他應(yīng)該是足跡走得最遠的一個，首先從出生地冰火島回到中土這段旅途就秒殺眾人了，再從蝴蝶谷到昆侖山，從光明頂?shù)届`蛇島，這一路的歷程可以用“行萬里路，受萬里騙”來總結(jié)。

朱長齡父女為了從張無忌口中騙得屠龍刀設(shè)計的那一場費煞苦心的大戲，全方位地向他展現(xiàn)了人們可能會用什么樣的招數(shù)來騙他，既用苦肉計又用美人計，連家產(chǎn)基業(yè)都可以付之一炬，甚至性命都可以不要，這樣的騙局真是令人不寒而栗。更令人恐懼的是，未來還有無數(shù)這樣的騙局在前邊等著他，而他根本沒有分辨的能力。

他在雪谷中隱居五年，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隱姓埋名，不再讓別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化名“曾阿?！薄＿@是他對這個不可信的世界作出的唯一有效反抗。這家伙說到做到，即使在他至親的太師父和義父面前，他也能隱忍不發(fā)，眼睜睜看著太師父、義父被敵人偷襲也沒有暴露身份，但是呢，年輕人的死穴嘛就是眼窩子淺，一見周芷若天仙般的人物，生怕妹子被別人泡了去，馬上急吼吼吐露了身份。這說明他的防御機制對漂亮女人是無效的。于是，在后半部書里他吃的虧上的當就由兩個漂亮女人承包了，趙敏負責前半場，周芷若負責下半場。

謝遜一生的悲劇告訴他，不怕人壞，只怕人奸。多壞的人都不可怕，他武功高，抓過來一頓胖揍就是了。可是人家若是大奸似忠，存了心來騙他，那他可是半點辦法都沒有。任憑這些姑娘們怎么把他騙得死去活來，他都舍不得對她們痛下殺手，因此被人們下了“見色忘義”的定語，說他見了女人就優(yōu)柔寡斷、面慈心軟。我覺得不是張教主心腸不夠剛強，只是因為他對自己不自信。這許多“壞女孩”們，人人機變百出，個個詭計多端，可是看起來又個個對他一往情深生死相許，他實在是瞧不清楚什么時候是真，什么時候又是假，只好渾水和稀泥，一片糊涂賬。

除了被姑娘們騙，他獨自行走江湖時也是每每君子行事正中敵人的豺狼陷阱。他從當上明教教主以后唯一一次單獨行動就是去營救被丐幫抓去的謝遜和周芷若，這一路上的當簡直笑掉人大牙?！八诔侵袕R宇、祠堂、廢園、礦場到處察看，找不到端倪，又到近郊各處村莊踏勘，仍是不見任何異狀”，馬上便思念起趙敏的好處來：“若是她在身旁，我決不致這般束手無策。”人家畫來騙他的明教標記他完全看不出真假，人家將他引去賭場他就跑去賭場，人家將他引去妓院他就跑去妓院，真是指哪打哪。堂堂明教教主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白白跑了好幾天，兜了個偌大的圈子毫無收獲，最后只好直截了當闖上門去。玩游戲?qū)嵲诓皇撬奶亻L，遇上敵人他只能敞開懷抱“來吧，打一架吧！”

當日他在大都客店之中安睡，聽到小昭在旁邊拈針縫衣鐵鏈發(fā)出錚錚微響，心里覺得甚是平安，他覺得只有這姑娘對他赤誠以待不似作偽，叫他好生感懷。待到知道小昭的真面目以后不禁大是氣惱“張無忌啊張無忌，你一生輕信，時受人愚，竟連這小小丫頭也將我玩弄于掌股之上?！壁w敏“盜刀殺人”離開后，周芷若不斷給他灌輸“趙敏是個壞女人”，而“你的周姑娘則是是老老實實的笨丫頭”，周影后的演技當然是杠杠的，要騙過張教主真是不費吹灰之力，耳邊風一吹，他又覺得只有她“才真正是我永遠永遠的親人”。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了。

面對這個云譎波詭的世界，張教主的整個內(nèi)心是崩潰的。他只覺得世事煩惱不盡，身邊人人不可盡信，“只盼驅(qū)走韃虜，從此隱居深山，再也不理這塵世之事”。

每一個在他面前作老實純良狀的姑娘最后都是在騙他，倒是他的死對頭趙敏卻毫不客氣地對他說：“你是明教教主，要統(tǒng)率多少英雄豪杰，謀干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張教主縱然是個泥人兒，那也總歸有幾分土性兒，老被這么騙很傷自尊的。所以，像趙敏這樣明目張膽的壞人反而不可怕，讓他煩惱的是那些如眠蛇一般潛伏在你身邊的奸人，他們隨時可以咬你一口，就算不致死，總歸是可恨之極矣！趙敏雖然是他的敵人，但是自從對他一見傾心之后卻是再也沒有欺騙過他，即使是“七蟲七花膏”事件，她也早就預(yù)先將解藥送上了，靈蛇島上她以“拼命三招”為他從波斯三使手里獲得一線生機，被陷害為殺叔兇手時又是她豁出性命去為他洗清嫌疑。一個人說話行事使你真假難辯，但是她若肯為你付出生命，那么一片真心當然毋庸置疑了。

積累了無數(shù)次上當受騙的經(jīng)驗以后，張無忌的心中可能仍然不知道自己愛誰，但是他肯定知道他需要誰。這些“壞女孩”們一再地讓他知道，這世界太可怕，一定要找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共度終生。

趙敏以她超一流的體察能力捕捉到了張無忌的脆弱心理，也掌握了俘獲郎心的重要秘訣。她跟張無忌開了個玩笑說是她派玄冥二老暗害了謝遜和周芷若二人，觸中了張無忌心中的恐懼，令他即刻爆發(fā)，趙敏何等人也，馬上看出了他的要害，迅速地跟他道了歉“我不該說這些話，是我的不是，你別見怪?！惫?，張無忌聽她乖乖認錯，心情大為舒暢，也覺得自己太過狂躁。從此以后趙敏算是牢牢地掌握了他的心脈，張教主內(nèi)心柔軟脆弱，再也經(jīng)不起騙了，只要不再騙他獲得他的信任便等于獲得了他的整顆心。

我認為，張無忌最后選擇趙敏的原因無它，只是“放心”而已，他已經(jīng)吃夠了“壞女孩”的苦頭，只想要與一個可完全信任的人共度一生。殷素素的遺言是“要提防漂亮的會騙人的女人”，趙敏正是這樣的女人，漂亮，而且能夠把他騙得團團轉(zhuǎn)，但是她愛上他以后就剖心挖肝地對他，滿腦子陰謀詭計都繳了械。雖然他們曾經(jīng)為敵，但是他親眼看到她卸下鎧甲，拔下毒牙，拋家棄國自絕后路，幾番舍身救他毫不自惜，她赤裸裸一個人一顆心擺在了他面前，她曾與他共渡那么多風雨，除了她，他再到哪里去找這么可信的人呢。

雖然張無忌在書中明確說到對趙敏“是刻骨銘心的相愛”，但是金庸在后記里補充說，也許張無忌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愛的是誰，作者也不知道。這便是小說的樂趣。在金庸小說里這種“公案”真是不勝枚舉，比如令狐沖到底愛的是小師妹還是任盈盈，楊過愛的是小龍女還是郭芙，讀者們各執(zhí)一詞。當一個人物活了，那么他就不會再受作者或者讀者的控制了。

關(guān)于張無忌選擇趙敏的理由，我們不妨再來看看故事結(jié)尾處的兩個細節(jié)。

故事的結(jié)尾處周芷若效仿趙敏要張無忌給她開了一張“空頭支票”，以為像當年的趙敏一樣掌握了尚方寶劍，實則大謬不然。張教主這小半生為親情道義而忙碌，被君子然諾所捆綁，為浮名情事所牽累，好不容易才脫出身來，再想起這種空頭支票只有頭疼無奈，哪里會有絲毫眷戀。非常巧妙的是，大概是為了對周芷若此舉的一個映照，趙敏在故事結(jié)尾處也做了一件事，她將存在張無忌那里的最后一張“空頭支票”給兌現(xiàn)了——要他一生為她畫眉。試想這對驚弓之鳥般的張教主來說，是多么大的一個安慰，從此她是他的枕邊人，除閨房之樂柴米油鹽之外再也沒有什么懸心事。這兩個女子對他的態(tài)度一較之下涇渭分明，誰更愛他，更了解他，更適合他，我認為已經(jīng)一目了然了。

自張無忌出道以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征服誰人，奪得甚位，贏得甚名，當那勞什子明教教主比陳家洛當紅花會總舵主還要無奈，畢竟陳家洛還算是有幾分才學，也懂些權(quán)謀，張無忌除了武功高、心地好，真沒有什么領(lǐng)袖風范。本來他還有一項秒殺眾生的絕活——醫(yī)術(shù)，要是做個江湖郎中濟世救人其實也會比做教主快活，可是他個性太軟弱，親朋故友又太多，想要做個安靜的美醫(yī)生是不可能的。

在金書的男主角中，我認為只有楊過和韋小寶算是名利雙收笑傲江湖的得意人，陳家洛、袁承志、張無忌、令狐沖、狄云等雖然都練成了蓋世武功，稱為一時人杰，但他們都是事業(yè)方面的失意人。面對浩浩蕩蕩的天下大勢，他們空負一身武功，實則是無能為力的。武功卓絕使他們站到了武俠世界的最高峰，但是那也是武俠世界的邊界，他們掙不脫也沖不破，這種英雄末路式的終極的挫敗會使他們充滿了絕望，也充滿了慈悲。這種矛盾在張無忌的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淋淳盡致。

對于張無忌來說，風光權(quán)柄有如燙手山芋，紛繁世事也只有令他百般煩惱，而中原易主，朱元璋上位，又是一番爭斗。他若能脫出身來與趙敏同赴蒙古，打獵放羊、生兒育女，那真是人間極樂，就像重回在冰火島的童年生活一般，那是他一生的起點，也是他一生的歸宿。在很多人眼里張無忌又軟弱又花心，可是我卻覺得他既家常又善良。他不是個大英雄，但是退出江湖以后回到廣闊人間做個小丈夫那是很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