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叔本華
能夠自得其樂,感覺到萬物皆備于我,并可以說出這樣的話:我的擁有就在我身——這是構(gòu)成幸福的最重要的內(nèi)容。因此,亞里士多德說過的一句話值得反復(fù)回味:幸福屬于那些容易感到滿足的人。這其中的一個原因是人除了依靠自身以外,無法有確切把握地依靠別人;另一個原因則是社會給人所帶來的困難和不便、煩惱和危險難以勝數(shù)、無法避免。
取幸福的錯誤方法莫過于追求花天酒地的生活,原因就在于我們企圖把悲慘的人生變成接連不斷的快感、歡樂和享受。這樣,幻滅感就會接踵而至;與這種生活必然伴隨而至的還有人與人的相互撒謊和哄騙。
首先,生活在社交人群當中必然要求人們相互遷就和忍讓;因此,人們聚會的場面越大,就越容易變得枯燥乏味。只有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才可以完全成為自己。誰要是不熱愛獨處,那他也就是不熱愛自由,因為只有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才是自由的。拘謹、掣肘不可避免地伴隨著社交聚會。
社交聚會的犧牲 上流社會參加社交聚會需要把自己變得平庸 在泛泛和平庸的社交聚會中,人們對充滿思想見識的談話絕對深惡痛絕。
社交聚會要求人們做出犧牲,而一個人越具備獨特的個性,那他就越難做出這樣的犧牲。因此,一個人逃避、忍受抑或喜愛獨處是和這一個人自身具備的價值恰成比例。因為在獨處的時候,一個可憐蟲就會感受到自己的全部可憐之處,而一個具有豐富思想的人只會感覺到自己豐富的思想。一言以蔽之:一個人只會感覺到自己的自身。進一步而言,一個人在大自然的級別中所處的位置越高,那他就越孤獨,這是根本的,同時也是必然的。
如果一個人身體的孤獨和精神的孤獨互相對應(yīng),那反倒對他大有好處。否則,跟與己不同的人進行頻繁的交往會擾亂心神,并被奪走自我,而對此損失他并不會得到任何補償。大自然在人與人之間的道德和智力方面定下了巨大差別,但社會對這些差別視而不見,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 更有甚者,社會地位和等級所造成的人為的差別取代了大自然定下的差別,前者通常和后者背道而馳。受到大自然薄待的人受益于社會生活的這種安排而獲得了良好的位置,而為數(shù)不多得到了大自然青睞的人,位置卻被貶低了。因此,后一種人總是逃避社交聚會。而每個社交聚會一旦變得人多勢眾,平庸就會把持統(tǒng)治的地位。社交聚會之所以會對才智卓越之士造成傷害,就是因為每一個人都獲得了平等的權(quán)利,而這又導(dǎo)致人們對任何事情都提出了同等的權(quán)利和要求,盡管他們的才具參差不一。接下來的結(jié)果就是:人們都要求別人承認他們對社會作出了同等的成績和貢獻。
所謂的上流社會承認一個人在其他方面的優(yōu)勢,卻唯獨不肯承認一個人在精神思想方面的優(yōu)勢;他們甚至抵制這方面的優(yōu)勢。社會約束我們對愚蠢、呆笨和反常表現(xiàn)出沒完沒了的耐性,但具有優(yōu)越個性的人卻必須請求別人對自己的原諒;或者,他必須把自己的優(yōu)越之處掩藏起來,因為優(yōu)越突出的精神思想的存在,本身就構(gòu)成了對他人的損害,盡管它完全無意這樣做。因此,所謂“上流”的社交聚會,其劣處不僅在于它把那些我們不可能稱道和喜愛的人提供給我們,同時,還不允許我們以自己的天性方式呈現(xiàn)本色;相反,它強迫我們?yōu)榱擞蟿e人而扭曲、萎縮自己。 具有深度的交談和充滿思想的話語只能屬于由思想豐富的人所組成的聚會。在泛泛和平庸的社交聚會中,人們對充滿思想見識的談話絕對深惡痛絕。
所以,在這種社交場合要取悅他人,就絕對有必要把自己變得平庸和狹窄。因此,我們?yōu)檫_到與他人相像、投契的目的就只能拒絕大部分的自我。當然,為此代價,我們獲得了他人的好感。但一個人越有價值,那他就越會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做實在是得不償失,這根本就是一樁賠本的買賣。人們通常都是無力還債的;他們把無聊、煩惱、不快和否定自我強加給我們,但對此卻無法作出補償。絕大部分的社交聚會都是這樣的實質(zhì)。放棄這種社交聚會以換回獨處,那我們就是做成了一樁精明的生意。
一個人只能與自己達致最完美的和諧 而不是與朋友或者配偶
另外,由于真正的、精神思想的優(yōu)勢不會見容于社交聚會,并且也著實難得一見,為了代替它,人們就采用了一種虛假的、世俗常規(guī)的、建立在相當隨意的原則之上的東西作為某種優(yōu)越的表現(xiàn)——它在高級的社交圈子里傳統(tǒng)般地傳遞著,就像暗語一樣地可以隨時更改。這也就是人們名之為時尚或時髦的東西。但是,當這種優(yōu)勢一旦和人的真正優(yōu)勢互相碰撞,它就馬上顯示其弱點。并且,“當時髦進入時,常識也就引退了。”
大致說來,一個人只能與自己達致最完美的和諧,而不是與朋友或者配偶,因為人與人之間在個性和脾氣方面的差異肯定會帶來某些不相協(xié)調(diào),哪怕這些不協(xié)調(diào)只是相當輕微。因此,完全、真正的內(nèi)心平和和感覺寧靜——這是在這塵世間僅次于健康的至高無上的恩物——也只有在一個人孤身獨處的時候才可覓到;而要長期保持這一心境,則只有深居簡出才行。
這樣,如果一個人自身既偉大又豐富,那么,這個人就能享受到在這一貧乏的世上所能尋覓得到的最快活的狀況。確實,我們可以這樣說:友誼、愛情和榮譽緊緊地把人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但歸根到底人只能老老實實地寄望于自己,頂多寄望于他們的孩子。由于客觀或者主觀的條件,一個人越不需要跟人們打交道,那么,他的處境也就越好。孤獨的壞處就算不是一下子就被我們感覺得到,也可以讓人一目了然;相比之下,社交生活的壞處卻深藏不露:消遣、閑聊和其他與人交往的樂趣掩藏著巨大的,通常是難以彌補的禍害。青年人首要學(xué)習(xí)的一課,就是承受孤獨,因為孤獨是幸福、安樂的源泉。據(jù)此可知,只有那些依靠自己,能從一切事物當中體會到自身的人才是處境最妙的人。所以,西塞羅說過,“一個完全依靠自己,一切稱得上屬于他的東西都存在于他的自身的人是不可能不幸福的?!?
除此之外,一個人的自身擁有越多,那么,別人能夠給予他的也就越少。正是這一自身充足的感覺使具有內(nèi)在豐富價值的人不愿為了與他人的交往而作出必需的、顯而易見的犧牲;他們更不可能會主動尋求這些交往而否定自我。相比之下,由于欠缺自身內(nèi)在,平庸的人喜好與人交往,喜歡遷就別人。這是因為他們?nèi)淌軇e人要比忍受他們自己來得更加容易。 此外,在這世上,真正具備價值的東西并不會受到人們的注意,受人注意的東西卻往往缺乏價值。每一個有價值的、出類拔萃的人都寧愿引退歸隱——這就是上述事實的證明和結(jié)果。據(jù)此,對于一個具備自身價值的人來說,如果他懂得盡量減少自己的需求以保存或者擴大自己的自由,盡量少與他的同類接觸——因為這世上人是無法避免與其同類打交道的,那么,這個人也就具備了真正的人生智慧。
促使人們投身于社會交往的,是人們欠缺忍受孤獨的能力——在孤獨中人們無法忍受自己。他們內(nèi)心的厭煩和空虛驅(qū)使他們熱衷于與人交往和到外地旅行、觀光。他們的精神思想欠缺一種彈力,無法自己活動起來;因此,他們就試圖通過喝酒提升精神,不少人就是由此途徑變成了酒鬼。 出于同樣的原因,這些人需要得到來自外在的、持續(xù)不斷的刺激——或者,更準確地說,通過與其同一類的人的接觸,他們才能獲取最強烈的刺激。一旦缺少了這種刺激,他們的精神思想就會在重負之下沉淪,最終陷進一種悲慘的渾噩之中。我們也可以說:這類人都只各自擁有人性的理念之中的一小部分內(nèi)容。因此,他們需要得到他人的許多補充。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人的完整意識。
愚蠢的人飽受其愚蠢之苦 平庸之輩是俄羅斯獸角樂器,需要湊在一起才能吹奏音樂 思想豐富之人是蹦獨自演奏的一架鋼琴,本身就是小型樂隊
相比之下,一個完整、典型的人就是一個獨立的統(tǒng)一體,而不是人的統(tǒng)一體其中的一小部分。因此,這個人的自身也就是充足完備的。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把平庸之輩比之于那些俄羅斯獸角樂器。每只獸角只能發(fā)出一個單音,把所需的獸角恰當?shù)販愒谝黄鸩拍艽底嘁魳?。大眾的精神和氣質(zhì)單調(diào)、乏味,恰似那些只能發(fā)出單音的獸角樂器。確實,不少人似乎畢生只有某種一成不變的見解,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能力產(chǎn)生其他的念頭和思想了。由此不但解釋清楚為什么這些人是那樣的無聊,同時也說明了他們何以如此熱衷于與人交往,尤其喜歡成群結(jié)隊地活動。這就是人類的群居特性。 人們單調(diào)的個性使他們無法忍受自己,“愚蠢的人飽受其愚蠢所帶來的疲累之苦”。 人們只有在湊到一塊、聯(lián)合起來的時候,才能有所作為。這種情形與把俄羅斯獸角樂器集合起來才能演奏出音樂是一樣的道理。 但是,一個有豐富思想頭腦的人,卻可以跟一個能單獨演奏音樂的樂手相比;或者,我們可以把他比喻為一架鋼琴。鋼琴本身就是一個小型樂隊。同樣,這樣一個人就是一個微型世界。其他人需要得到相互補充,但這種人的單個的頭腦意識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個統(tǒng)一體。就像鋼琴一樣,他并不是一個交響樂隊中的一分子,他更適合獨自一人演奏。如果他真的需要跟別人合作演奏,那他就只能作為得到別的樂器伴奏的主音,就像樂隊中的鋼琴一樣。或者,他就像鋼琴那樣定下聲樂的調(diào)子。 那些喜愛社會交往的人盡可以從我的這一比喻里面得出一條規(guī)律:交往人群所欠缺的質(zhì)量只能在某種程度上通過人群的數(shù)量得到彌補。有一個有思想頭腦的同伴就足夠了。但如果除了平庸之輩就再難尋覓他人,那么,把這些人湊足一定的數(shù)量倒不失為一個好的辦法,因為通過這些人的各自差異和相互補充——沿用獸角樂器的比喻——我們還是會有所收獲的。但愿上天賜予我們耐心吧! 同樣,由于人們內(nèi)心的貧乏和空虛,當那些更加優(yōu)秀的人們?yōu)榱四承└哔F的理想目標而組成一個團體時,最后幾乎無一例外都遭遇這樣的結(jié)果:在那龐大的人群當中——他們就像覆蓋一切、無孔不鉆的細菌,隨時準備著抓住任何能夠驅(qū)趕無聊的機會——總有那么一些人混進或者強行闖進這一團體。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個團體要么遭到了破壞,要么就被篡改了本來面目,與組成這一團體的初衷背道而馳。
除此之外,人的群居生活可被視為人與人相互之間的精神取暖,,這類似于人們在寒冷的天氣擁擠在一起以身體取暖。不過,自身具有非凡的思想熱力的人是不需要與別人擁擠在一塊的。 在《附錄和補遺》的第二卷最后一章里,讀者會讀到我寫的一則表達這層意思的寓言。一個人對社會交往的熱衷程度大致上與他的精神思想的價值成反比。這一句話,“他不喜好與人交往”,就幾乎等于說“他是一個具有偉大素質(zhì)的人”了。
我們承受所有不幸 皆因我們無法獨處
孤獨為一個精神稟賦優(yōu)異的人帶來雙重的好處:第一,他可以與自己為伴;第二,他用不著和別人在一起。第二點彌足珍貴,尤其我們還記得社會交往所意味著的束縛、煩擾甚至危險,拉布葉說過:“我們承受所有不幸皆因我們無法獨處”。 熱衷于與人交往其實是一種相當危險的傾向,因為我們與之打交道的大部分人道德欠缺、智力呆滯或者反常。不喜交際其實就是不稀罕這些人。一個人如果自身具備足夠的內(nèi)涵,以致根本沒有與別人交往的需要,那確實是一大幸事;因為幾乎所有的痛苦都來自于與人交往,我們平靜的心境——它對我們的幸福的重要性僅次于健康——會隨時因為與人交往而受到破壞。沒有足夠的獨處生活,我們也就不可能獲得平靜的心境。 犬儒學(xué)派哲學(xué)家放棄所擁有的財產(chǎn)、物品,其目的就是為了能夠享受心境平和所帶來的喜悅。誰要是為了同樣的目的而放棄與人交往,那他也就做出了一個最明智的選擇。 柏那登·德·圣比埃的話一語中的,并且說得很美妙:“節(jié)制與人交往會使我們心靈平靜。”因此,誰要是在早年就能適應(yīng)獨處,并且喜歡獨處,那他就不啻獲得了一個金礦。 當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這樣做。正如人們從一開始就受到匱乏的驅(qū)趕而聚集在一起,一旦解決了匱乏,無聊同樣會把人們驅(qū)趕到一塊。如果沒有受到匱乏和無聊的驅(qū)趕,人們或許就會孤身獨處,雖然其中的原因只是每個人都自認為很重要,甚至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而獨自生活恰好適合如此評價自己的人;因為生活在擁擠、繁雜的世人當中,就會變得步履艱難,左右掣肘,心目中自己的重要性和獨特性就會被大打折扣。在這種意義上說,獨處甚至是一種自然的、適合每一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它使每一個人都像亞當那樣重新享受原初的、與自己本性相符的幸??鞓?。
但當然,亞當并沒有父親和母親!所以,從另一種意義上說,獨處對于人又是不自然的,起碼,當人來到這一世界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孑然一身。他有父母、兄弟、姐妹,因此,他是群體當中的一員。據(jù)此,對獨處的熱愛并不是一種原初的傾向,而是在經(jīng)歷經(jīng)驗和考慮以后的產(chǎn)物;并且,對獨處的喜愛隨著我們精神能力的進展和與此同時歲數(shù)的增加而形成。所以,一般而言,一個人對社會交往的渴望程度與他的年齡大小成反比。
但就個人而言,孤獨、離群的傾向總是與一個人的精神價值直接相關(guān)。這種傾向正如我已經(jīng)說過的,并不純粹自然和直接地出自我們的需要,它只是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和對此經(jīng)驗進行思考以后的結(jié)果,它是我們對絕大多數(shù)人在道德和思想方面的悲慘、可憐的本質(zhì)有所認識以后的產(chǎn)物。我們所能碰到的最糟糕的情形莫過于發(fā)現(xiàn)在人們的身上,道德上的缺陷和智力方面的不足共同聯(lián)手作祟,那樣,各種令人極度不快的情形都會發(fā)生。我們與大部分人進行交往時都感到不愉快,甚至無法容忍,原因就在這里。因此,雖然在這世界上不乏許許多多的糟糕東西,但最糟糕的莫過于聚會人群。甚至那個交際廣泛的法國入伏爾泰也不得不承認:“在這世上,不值得我們與之交談的人比比皆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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