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虛至德真經(jīng)解卷之二十 宋杭州州學(xué)內(nèi)舍生臣江遹上進(jìn) 說符下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qǐng)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歧路。既反,問:獲羊乎?日: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nèi)?,不言者移時(shí),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qǐng)?jiān)唬貉?,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齊魯之問同師而學(xué),進(jìn)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后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并全。彼三術(shù)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xí)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糧就學(xué)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xué)泅,不學(xué)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xué)者以多方喪生。學(xué)非本不同,非本不一,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xí)先生之道,而不達(dá)先生之況也,哀哉。 解曰:《易》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蓋思以有歸也。殊涂同歸,則何思慮以有致也。百慮一政,則何慮?譬猶之燕者北轅,適越者南路,審燕越之定位,信道而不已,雖有多歧,亦不足惑矣。唯其學(xué)者見道不審,信道不篤,要淺功而求近效,舍大道之夷而好徑,自以妄見而為差殊,迷其同歸一致而惑於殊涂百慮,如亡羊者終不知所之而反耳。此楊子之所以惑亡羊而損言笑也。羊之辰未,土之正位,其屬則脾而意之府也。亡羊則害於守意者也,故楊子感之,莊子謂藏谷均於亡羊,亦此意也。心都子則能存心而守意者也,故知以學(xué)仁義者同師而異術(shù)為問,而楊子則以學(xué)泅而半溺為答也。孟孫陽則雖居物之先,趨於動(dòng)出而支離於道矣,與莊子所謂孟子反者異也,是以謂心都子之問為迂,楊子之答為僻也。其以學(xué)泅為喻者,蓋學(xué)道者期於越生死、流濟(jì)斯民於無難之地而已,而學(xué)者以多方喪生,不幾於學(xué)泅而溺乎?雖然,溺死者非水之咎,喪生者非道之失、以鬻渡為利則不免於溺矣,以多方求道則不免於喪生矣。從水之道而不為私,則奚有於溺哉?遵道之夷而不好徑,亦奚有於喪哉?此則楊子之志也。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撲之。楊朱曰:子無撲矣,子亦猶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 解曰:緇素之衣一易而狗莫之知,則人將撲之。外物遷變,己莫之悟,從而喜怒之者不一矣,咎將誰撲哉?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足以語此。 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解曰:始於為善而終及於爭,則所謂善者果善耶?果不善耶?故君子必慎為善。所謂慎為善者,非以善為不可為也,亦不為近名為善而已。茍無近名,則天下莫能與之爭矣。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欲學(xué)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xué)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xué)。胡子曰:富子言非也。凡人有術(shù)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shù)者亦有矣。衛(wèi)人有善數(shù)者,臨死以決喻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shù),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shù)哉? 解曰:《莊子》曰:使道而可獻(xiàn),則人莫不獻(xiàn)之於其君。故燕之君不能使之不死者獻(xiàn)其道。又曰: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故衛(wèi)之善數(shù)者以次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然而道可傳而不可受,唯可傳故能行者不可無其術(shù),唯不可受故或有其術(shù)而不能行。列子之著書,亦此類也。以夫道之不可告、不可以與人也,故不得已而寓之於書,將使覺者用其言,行其術(shù),而與其道無差耳。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xiàn)鳩於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蛦柶涔省:喿釉唬赫┓派?,示有恩也??驮唬好裰胖?,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bǔ)矣。簡子曰:然。 解曰:《陰符經(jīng)》曰:恩生於害,害生於恩,以仁為空,適以害物。天地之於萬物,圣人之於百姓,輔之以自然,而無愛利之心,一視以芻狗者,蓋此道也。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xiàn)魚雁者。田氏視之,乃嘆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谷,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yù)於次,進(jìn)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并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解曰:《莊子》曰:萬物與我為一。故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同者,徒以狀而見疏耳,豈相為而生之哉?太古神圣之人其於異類,會(huì)聚而訓(xùn)受之同於人民,以其心智與人不殊遠(yuǎn)也。后世始以小大智力相制,迭相食矣。如以人之食肉謂為人而生物,則蚊蚋之噆膚亦為物而生人矣。田氏食客千人,曾不如鮑氏之弱子,為早有知也。即是有以知道之所在,無間於少長,若鮑氏之子,可謂千人之遇矣。 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yī)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yī)而食,不以辱乎?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yī)哉? 解曰:役馬醫(yī)之辱愈於乞而假食矣,然齊之貧者初不以乞之辱而易志也,徒以眾莫之與,故不得已耳。唯其安於貧如此,故雖有戲之以榮辱,不足以動(dòng)其心矣,又況於真能辯榮辱之境者,其視得喪利害如何哉? 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shù)其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 解曰:遺契不足以政富,猶陳言之不足以得道也,此桓公之讀書,輪人所以釋椎鑿而上問,以謂古人之糟粕也。 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鄰人父因請(qǐng)以為薪,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為薪,而教吾伐之也。與我鄰,若此其險(xiǎn),豈可哉? 解曰:鄰父言枯梧之不祥,不必以欲為薪而言也,因請(qǐng)以為薪則踐可疑之涂矣。其人遂以為險(xiǎn),特不知果鄰父子險(xiǎn)耶?亦其人自險(xiǎn)耶?要之,險(xiǎn)不險(xiǎn)在我而已。 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作動(dòng)態(tài)度無為而不竊鈇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復(fù)見其鄰人之子,動(dòng)作態(tài)度無似竊鈇者。 解曰:鄰之子常自若也,亡鈇者猜慮內(nèi)藏,則見其無為而不竊鈇也,猜慮一釋,則見其無竊鈇者。由是觀之,萬物分錯(cuò),皆自吾心為之耳。學(xué)者茍能誠其意猶亡鈇者,則無往而不在於道矣,物奚自而入焉? 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著,其行足躓株埳,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解曰:《莊子》曰:至人無已。不知道者認(rèn)有於我,顧視吾之一身,百骸九竅六臟賅而存焉,若之何其能無已歟?胡不觀諸白公勝?邪慮內(nèi)藏則至於忘,頤頤之忘,將何不忘哉?又況內(nèi)能致道,則形軀合乎大同,而無已者其理亦昭昭矣。 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duì)曰:取金之時(shí),不見人,徒見金。 解曰:見物猶攫金,則物外無道;見道猶攫金,則道外無物。列子之書終於此者,蓋八篇之訓(xùn)皆假物明道也。后之讀其書者,其悟不悟,亦在夫欲不欲、見不見之問耳。 說符解 語道之體,不立一物,離於言說;語道之用,不廢一物,寓於形數(shù)。有形斯有名,有數(shù)斯可紀(jì)。成虧之不易,如符之信;始終之可驗(yàn),如符之合。莫神於天,其道符於陰陽;莫富於地,其理符於柔剛;莫大於帝王,其德符於仁義。如影之於形,枉直隨形而不易;如響之於聲,高下在聲而不差。神農(nóng)有炎之德,備此而已;虞夏商周之書,載此而已;法士賢人之言,明此而已。是以列子之教,由《楊朱》而上既已盡言至道之極矣,必終之以《說符》也。夫所謂至道之極,豈徒為是窈冥昏默而已?,將以此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為《說符》之事也。故《說符》 之義,在我者有度,在人者有稽,處世者在于重道,為治者在于知賢,應(yīng)事者屬乎智,持勝者本於道。治國先有治身,遠(yuǎn)怨由乎謙下。利出者實(shí)及,怨往者害來,故賢者慎所出。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慎為善。凡其所言,皆世道安危,人理之得喪。凡其所為,皆言之所能論,意之所能察致者。是以言道而不在於《說符》,不足以為道也。雖然,列子以《天瑞》首篇,以《說符》終訓(xùn)?!短烊稹芳醋匀恢?,《天瑞》言天道之妙而合符於生化,是為自天出而之人也?!墩f符》言人事之顯合驗(yàn)於至道之妙,是為由人入而之天也。大道之行,如環(huán)之循運(yùn)而無積,其際不可終,其道不可窮,常生?;?,以此而已。嘗考列子之書,自《天瑞》而下次序,大道之體可得而言矣。天道之運(yùn)必先於《天瑞》,圣人之應(yīng)世莫大於帝王,故以《黃帝》次《天瑞》,《穆王》次《黃帝》 也。三代之王,莫尚於文武,至穆王而王業(yè)衰矣。不云其盛而言其衰,以明大道之妙既開其端,則不復(fù)純常而終至於弊,有黃帝之治於前,必有穆王之弊於后也。有帝王之治矣,自非孔子之元圣刪詩定書擊易作經(jīng),則帝王之功業(yè)不白於后世矣。是則帝王之道集,明帝王之大成者孔子而已,故以《仲尼》次《穆王》由仲尼而來,傳道之序無余蘊(yùn)矣。列子抑慮后世(原缺)變之不齊而支離於道也,故假《湯問》以盡其變,使人不以物妨道也。要萬物之變,其為莫不出於力,其致莫不制於命故設(shè)《力命》之問答,要其終歸於自然,欲人之不制命於外而已。至於《楊朱》之篇,則遣萬物之虛名而要於道之極致,道至於此則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然而道不可以終無也,故以《說符》終焉。由是觀之,列子之教,一出焉而為《天瑞》一,入焉而為《說符》是乃傳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而所謂古之博大真人者也。其自名為子列子者,蓋以其為子矣,與孔子同,異乎諸子之子也。后之不達(dá)其書之況者,因謂不與帝王同道,而以其經(jīng)并於諸子,是直用管窺天,其見者小耳,何足道哉?學(xué)者宜盡心焉。 沖虛至德真經(jīng)解卷之二十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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