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3月29日 王春鳴

　　我曾經(jīng)收到一張結(jié)婚請柬，甜蜜的粉紅底色就像要融化一樣，要命的是在這愛得要死的顏色中還隱著一首《我儂詞》：“你儂我儂，忒殺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痹贈]有比這更相愛更動聽的情話了。管道升寫下這一句句時，卻心中苦澀。
　　她是元代大才子趙孟頫的妻子，填《我儂詞》時，鬢邊華發(fā)已生，到了“玉貌一衰難再好”的年紀，且獨自留守大都，帶著兩個兒子趙雍、趙奕，閑時畫畫竹石山水，讀讀書，丈夫在濟南、江浙等風(fēng)流繁華之地的儒學(xué)為官，半真半假地打了一份納妾報告上來：“我為學(xué)士，你做夫人。豈不聞陶學(xué)士有桃葉、桃根，蘇學(xué)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你年紀，已過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彼粗煞蚨诵泔L(fēng)流的墨跡，想來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寫出《我儂詞》之前，她一定先繪了一張又一張的觀音和佛像，是時窗外幾竿修竹，溽熱難當(dāng)，偶有彩翼蝴蝶在日頭下，像灰燼一樣跌跌撞撞地飛舞。心里是百轉(zhuǎn)千回的，有時也一陣意興索然。扶著衣袖，在鐫著“魏臺瓦化為石,滃滃云霧騰羽翼”銘文的硯臺上一圈圈磨墨，回想與丈夫詩詞酬唱多年，到了這一曲，真正是心酸、心疼、心寒。這趙孟頫由宋入元，做人隨便，卻才華橫溢，氣場強大，換了任一個女子做他的妻子，可能都無法像管道升這樣能琴瑟和鳴，成為“山妻對飲唱漁歌”的人生知己。換了一個人，收到丈夫這樣明明白白的暗示，又該當(dāng)如何呢？
　　他們其實是恩愛的，因為管道升不是一般的女子，出身名門，端莊持重，自幼聰慧博學(xué)。趙孟頫贊她“不學(xué)詩而能詩，不學(xué)畫而能畫，得于天者然也?！笨催^她的墨筆《竹石圖》，確實不凡，兩竿修竹濃淡相宜，下筆逆勢藏鋒，然后中鋒重按掠去，至葉尖處則疾挑而出，畫風(fēng)英秀多于嫵媚，其人性格也可從中窺見一斑。她自己在《修竹圖自識》中有云：“墨竹，君子之所愛也。余雖在女流，竊甚好學(xué)。未有師承，難窮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觀下筆，始得一二。偶遇此卷閑置齋中，乃乘興一揮，不覺盈軸，與余兒女輩玩之。”我很喜歡她對藝術(shù)的這種態(tài)度，不論是陪侍松雪，還是“與兒女輩玩之”、“閑與兒曹竹下行”，都顯得超拔而日常，這是古往今來許多妖嬈的風(fēng)月場中的女子所無法比擬的。史載她善畫新篁晴竹，筆意清絕，又工山水、佛像、詩文書法。也只有如此知性的她，才能領(lǐng)悟到婚姻是一種融合、打破、重塑的哲學(xué)，是一場水與火中的漫長修行。
　　后來，清人吳綺寫過《管夫人硯》一詩：“秘閣才人管仲姬，琉璃硯匣玉圭攜?？磥砩凶鬟B環(huán)樣，未破當(dāng)年一塊泥?！彪m然《長物雜佩·古硯》里說管夫人硯是綠石所制，但是這“未破當(dāng)年一塊泥”的說法里，暗藏了《我儂詞》的典故，反而更為好看。管道升與趙孟頫在長長的時日中研磨同一方硯，作詩作畫，生出這樣的靈感也非偶然。
　　據(jù)說趙孟頫看了《我儂詞》之后，“大笑而止”，再不提納妾之事。但我若是個男人，會不會愛管道升這樣的女子一輩子卻很難說，《我儂詞》太厲害了，分明就是一聲深情之至又理性之至的“河?xùn)|獅吼”。“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不是來自內(nèi)心的主動傾訴，卻是一種爭取和提醒。往往我們總是從時間的長度，或者生死相許的深度上來解讀愛情，管道升呈現(xiàn)給我們的卻不是孔雀東南飛，也不是長恨歌、牡丹亭或紅樓夢，她一語道出，在經(jīng)歷過熱烈與纏綿后，婚姻中的兩個人，慢慢地成為對方的一部分，任何打破都將疼痛難當(dāng)，一塌糊涂。
　　管道升離世后，趙孟頫為她寫下墓志銘：“東山之原，夫人所擇，規(guī)為同穴，百世無易?！边@樣的約定，沒有私奔的熱烈，相思的纏綿，但是終于做到了“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真正的中國式的愛情，或許就是這樣的：日常，堅守，不打破，不要打破，不許打破，不能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