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的土豆泥 那些矮平房敞開的窗戶里飄散出風(fēng)格迥異的香味,這種味道是家的味道,也是年的味道,那是在80年代的自貢,四川的西南小城。那個時候我們是生活在這里的外地人,但是我天真地以為那就會是一輩子。 每年的年夜飯,和那些動輒就三四十人的家族,一大家子大人小孩擁在一起放鞭炮禮花的相比,我家冷清的屋子簡直就像是整個大院一顆缺失的門牙,沒有光彩,無聲無息的不值一提。 那個城市除了爸媽和我們姐妹倆,沒有任何的親戚。小伙伴們私底下,或是吵嘴的時候一概稱呼我們?yōu)椤?span style="text-decoration: underline;">外地人”,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把我嚇壞了,雖然它不像自貢話里的“哈板兒(傻瓜)”、“神經(jīng)病”那樣具有侮辱性,它的發(fā)音卻分泌出一種使人無法抵抗的排異性的毒液——對于那個年代的人來說,“身份認(rèn)同”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或許,為了潛意識當(dāng)中獲得這種所謂的“身份認(rèn)同”,即使只有一家四口人,媽媽還是會為大年三十這一天,這一頓晚餐準(zhǔn)備好至少十個菜,板栗燒雞、炒回鍋肉、家常魚、川味香腸、臘肉炒年糕、冷吃兔、小炒兔、豬耳朵、豌豆尖煮粑粑肉湯、魔芋燒鴨、素炒白菜等等和自貢人大同小異的家常菜肴。 只有一樣菜,這個菜是那樣與眾不同,它的存在,像是一道分隔符,始終區(qū)別著我們和鄰居,甚至這座小城的人之不同。 那就是土豆泥。對于我家來說,這是一道萬能的菜。沒有菜的時候,媽媽上班忙的時候,過節(jié)的時候,平時里的時候,它都是最能安撫我和姐姐胃口的東西。 偶爾的,童年世界的殘跡會涌進夢中,我還會看到,在那個狹窄的小廚房里,爸爸手足無措地對著喊餓的姐姐和我,安撫似地微笑著,一邊把那些圓溜溜的土豆放下鍋的樣子,把它們煮熟之后,剝?nèi)テ?,鍋里放上油,用鍋鏟把它們壓得爛爛的呈泥糊狀,再摻點水,略微煮一些,快煮好的時候放點鹽、味精,再加點小蔥,拿來佐飯,一口氣可以吃兩碗飯。 我爸和我媽是陰差陽錯來到這座小城安家的,很多年以來,媽媽的愿望都是回到重慶去,外婆走了之后也才淡了許多這份念想。 難得幾年一次的所謂家族聚會,也就是舅舅和兩個姨媽從重慶過來(他們從未湊齊過),媽媽和他們總會聊起一些不成章節(jié)的片斷,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仿佛我們有許多個外公,許多個舅舅和姨媽,至于外婆……是他們之間經(jīng)久不息的話題,有時候我會央求媽媽讓我坐在他們身邊,但媽媽總堵在門口,把簾子放下,板著臉拒絕我的參與。 那挑薄薄的布根本不具有任何隔音功能,我躲在靠門的地方,悄悄蹲在地上,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那種交談,間或夾雜著一小片的啜泣聲,然后是共鳴般的壓抑的抽泣聲,它們?nèi)缤槁樵言训男∠x,在暗夜中沒完沒了又令人不安地蠕動著。 然后長大了,去了重慶讀書,慢慢地了解到錯綜復(fù)雜的家族史,知道我的外婆曾經(jīng)是個絕代佳人,有過幾任老公,從重慶當(dāng)?shù)氐拇蠹易骞拥街拇舐蓭煻荚?jīng)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曾經(jīng)從九龍坡最窮困的紙板屋嫁入豪門,住進帶花園的房子,從清晨的窗戶里看傭人給院子里的花草澆水;她曾經(jīng)冒著風(fēng)險去參加共產(chǎn)黨的先進會議,被全城通輯;她認(rèn)識許多城中名人,也喜歡看書,對知識分子情有獨衷…… 但是,因為時代的關(guān)系,從40歲以后,依舊年輕漂亮的她自此挽上長發(fā),裹上沒有性別的衣服,把自己藏匿在一副鄉(xiāng)下老太太的皮囊之中,即使這樣,也沒有阻止她在“文革”的時候因為所謂成分問題被打得頭破血流。 我不敢想像外婆有沒有被生活中的變故嚇得目瞪口呆,抑或還是漠然地全盤接受?她在48歲那一年去世,那是“文革”結(jié)束的時候,而我從未見過她,享受過她溫暖的臂彎。 有一年媽媽來北京看我,在我租住的公寓里做著晚飯,又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桌子,自然有好幾個肉菜,不知道怎么說起的,她突然嘆息一聲:“可惜你外婆沒有享受到過什么晚福,最后那幾年什么都沒有吃到過。” 惟有這土豆泥,還是沒有鹽和味精的那種。 后來長大了,到世界各地去出差、旅行,才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歐美人士的常規(guī)主食之一,去美國的許多餐廳點菜,也會經(jīng)常被問及:“是要土豆泥還是薯條?” 我其實認(rèn)真地問過一次媽媽,為什么外婆會傳下來一道這樣的菜,她回答不出來,正如她回答不出來,外婆那么早去世,對她,對我的影響。 2011年,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我覺得終于到了我應(yīng)該探訪外婆的故事,并且把它寫下來的時候,那段時間我曾經(jīng)頻繁地回去重慶,去朝天門、去楊家坪、去北碚,去到那個潮濕的散發(fā)著淡淡腥味的長江邊。
當(dāng)然它們很容易就被另一種撲天蓋地的火鍋的味道所淹沒,我敏感的嗅覺能夠分辯出厚實飽滿的午餐肉、又滑又嫩的肉片、脆味又有韌勁的毛肚、軟嫩細(xì)膩的豆皮、勁道透亮的苕粉…… 我想要更多地了解這個外婆呆過的城市,我穿梭在大街小巷,去拜訪了幾乎所有健在的家族的老人們,尤其是外婆的至親摯友,他們大多親切熱情地接待我,而四川人最熱情的待客方式就是,拿出一盤又一盤辣椒炒的菜,一桌又一桌辣椒炒的菜。 不過我并沒有看到土豆泥,我無從知道,外婆為什么會有一道這樣的純屬西方式的菜,就正如我不知道為什么,(親友們講述)在那個潮濕的翻飛著垃圾和死嬰的江邊,外婆會喜歡捧著一本《包法利的夫人》反復(fù)地看。 福樓拜曾感慨地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有人說包法利夫人代表的是不甘于命運的我們,她和你,和我一樣,都覺得生活應(yīng)該有奇跡,雖然命運的浪頭一次次地把她拋起來,再推回去,而她還在奮力地游著。 九龍坡、大家族、外公、律師、文革、嘉陵江……我想,就算兩江的水勢洶猛,卷走所有的往事,我也未必能找到外婆的人生密碼,在那些生活的大雜燴當(dāng)中,總應(yīng)該有那么一點點的與眾不同,而她對生活的不甘也許盡在這盤土豆泥之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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