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大小爨

爨寶子碑

爨龍顏碑

練書法，歷史上北方重摹碑，南方重臨帖。北方多好碑，南方多好帖。奇怪的是，被書法家看作是“書家鼻祖”的碑刻，卻也有出在當(dāng)時尚屬蠻荒之地的云南的，這是很有趣的事。
    
        這兩塊碑叫“大爨碑”（爨龍顏碑）和“小爨碑”（爨寶子碑），簡稱“大小爨”，書法界都這么叫?！办唷弊x如“串”，一個很奇怪的字。它本是諸葛亮南征時賜給西南部族首領(lǐng)諸多姓氏中的一個，有學(xué)者認(rèn)為即現(xiàn)在的“寸”。
    
        大小爨皆在云南。一在曲靖，一在宜良，均為國家一級文物。我先看到的是小爨。碑立于曲靖一中院內(nèi)碑亭中。一眼望去，黑色的碑體斑斑駁駁，表面坑坑凹凹，有的字已模糊不清，或完全駁蝕，透出一種歷史的滄桑感。碑文13行，每行30個字，共388字，出于東晉大亨四年（實際是元興二年，即公元405年），距今已一千六百多年了。碑文歌頌了時為“振威將軍”、“建寧太守”的爨寶子的“德政”。這位“建寧太守”死得早，生前無大的建樹，但在治理地方，教化民眾方面仍有政績，故有主簿、錄事、都督等大小官員13人為其樹碑立傳。碑文前142字是對死者短暫一生的評語，后面的誄詞是四字一句的駢文，有轍有韻，瑯瑯上口。全碑前面的散文和后面的駢文和諧統(tǒng)一，用典得當(dāng)，文采斐然?？粗車切﹣砜幢?，像我這樣去斷句、去琢磨那些剝蝕的字的人并不多，更多的是整體、全面地欣賞它的書法。小爨書法之奇妙在于它是隸書向楷書過渡的典型實物，非隸非楷，又隸又楷。如果逐個看，筆畫忽長忽短，字形或方或扁，用筆丁頭鼠尾，結(jié)體無章可循，似乎一無是處，很難讓人相信出自名碑。妙在這些字一旦放在一起，就產(chǎn)生了一種別的書法所沒有的獨特的視覺沖擊力。它既有靜如處子的端莊，又有動若脫兔的跳躍，相輔相成，妙趣橫生，古樸而又稚拙。說其古樸，是它的剛勁，橫刻收筆處多見波勢，有隸書余姿，會讓一個懂書法的人想到魏碑的代表作《嵩高靈廟碑》的運(yùn)筆；說其稚拙，是指結(jié)體的憨厚無拘，天真隨意。難怪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評價它是“樸厚古茂，奇姿百出”。這八個字字字到位。它的主人——那英年早逝的爨寶子因之流芳百世了。此公無甚雄才偉略，名不見經(jīng)傳，但這塊碑刻卻會無端地在我腦里勾勒出這樣的形象：一個英年早逝的晉代官員，“太守”、“將軍”。他也許是文武雙全的，有邊地部族首領(lǐng)的質(zhì)樸，又因漢文化熏陶而使其風(fēng)流倜儻……是因他的形象才有了這些書法？抑或書法家用筆墨刻畫了他的形象？爨寶子碑碑文只歌功頌德，并無“羽扇綸巾，雄姿英發(fā)”之類的描述，但確實令我想到一種英俊瀟灑的人物形象來。
    
        大爨碑給人的感覺就大不一樣。這塊碑現(xiàn)保存于陸良貞元堡小學(xué)內(nèi)。立于南宋大明二年（公元458年）晚于小爨五十多年。它高3.88米,寬1.46米，比小爨大。所頌揚(yáng)的也是一個爨氏家族的“將軍”、“太守”爨龍顏。碑文作者爨道慶，也無大名氣，然其文辭古雅，詞采富麗，漢文化修養(yǎng)并不比內(nèi)陸文人差，遺憾的是未落書家名字。
    
        此碑發(fā)現(xiàn)于道光七年（公元1827年），此后，從清代至民國抗戰(zhàn)，隨著來捶拓的人越來越多，其拓片從國內(nèi)遠(yuǎn)傳至海外，一時名聲大噪！一些書家、學(xué)者雖未親睹碑石，看了拓片無不驚嘆，贊美備至?？涤袨閷懙溃骸拌F石縱橫體勢奇，相斯筆法熟傳之。漢經(jīng)以后音塵絕，唯有龍顏第一碑”。贊其“下畫如昆刀刻玉，但見渾美；布勢如精工畫人，各有意度”，用“雄強(qiáng)茂美”四個字全面概括。另一位學(xué)者則認(rèn)為：此碑與河南登封的另一塊魏碑《嵩高靈廟碑》可并稱為“書家之鼻祖”（范壽銘：《爨龍顏碑跋》）。可見其地位之高。
    
        乍看爨龍顏碑，那感覺是更黑，更古老。剝蝕的不僅是字，還有碑體。黑，是因為來捶拓的人太多了，還因為風(fēng)雨，還因為在當(dāng)?shù)乩习傩昭壑?，這是圣物，傳說敲一小塊煮水喝便可以治病，這使得這塊古碑于大氣、壯美中還添了幾分神秘色彩。且看那字，筆力雄健，結(jié)體茂密，運(yùn)筆方中帶圓，沉凝而又酣暢，既有隸書遺意，又有足夠的楷書味道?？涤袨檎J(rèn)為，不論從楷書或隸書角度評價，大爨皆是極品。何以如此？我琢磨半天，發(fā)現(xiàn)無拘無束，率性而書的兩爨（特別是大爨），都有一種“南蠻”書家的“蠻”氣，一種“野”味。這是一種內(nèi)在的東西，學(xué)是學(xué)不來的。大爨晚于小爨五十多多年，隸中更多楷書味；小爨早于大爨半個世紀(jì)，楷書更富隸書情。
    
        為什么這樣的書法瑰寶不出在文化發(fā)達(dá)的北方而出在南蠻之地呢？我饒有興趣地請教了一位專家，回答是：時西晉有禁碑令，違者殺無赦。云南地處邊疆，在那交通和信息極度閉塞的時代，發(fā)令者和違令者都不知道有立碑和禁碑這回事，這才得以為后人留下這舉世無雙的國寶。
    
        也許，在一般人眼里，這只是兩塊黑乎乎的石頭，刻在上面的字大多剝蝕，實在沒有什么好看的。想到如今電腦代替了書寫，能把字寫得清爽一點，規(guī)范一點的，便是在大學(xué)生中也很難找到了?？尚Φ氖?，偏偏有些歌星、影星、什么星的寫漢字連筆畫都湊不攏，還要一揮而就玩點什么“花式簽名”，一個個名字寫得來像鬼畫桃符，誰都看不懂。可在韓國、日本，大多數(shù)孩子都能寫得一手好漢字。每年都有一兩批日本、韓國、新加坡人專程來此看碑。據(jù)說，一位日本書法家見到爨碑便忙不迭跪下，激動得熱淚盈眶，說這是祖父的遺愿。這是很耐人尋味的對比。我想，不必要求國人都愛好書法，更不可能都成為書法家，但如有機(jī)會去看看這兩塊碑石，知道它的寶貴之處，知道漢字書寫藝術(shù)之美，然后把自己的字寫得規(guī)范一點，順眼一點，這大概是不為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