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卡夫卡《判決》 悠 哉/文 一個春陽嫵媚的日子,眼睛生有雙瞳的青年舜大清早便起床了,心里存著老大一樁事情。他起床后,首先活動一下身子骨。隨后做的一件事,是在廳堂里母親的靈位前跪拜,表達(dá)追思緬懷之意。緊接著,他沖山坡上瞽父的住所遙拜三禮,表達(dá)虔虔的孝敬之意。然后他攤開竹片,給遠(yuǎn)在平陽的堯帝寫了一封信。 多年以前,舜的母親病故,過不久父親瞽續(xù)了弦,在林木豐茂的半山坡蓋起一幢新舍,移居到那兒了。移住新居沒多久,瞽生下他的弟弟象和妹妹敤手。說起來,這是十七年前的事情。如今他的異母弟象長大了,由于父母的慣溺寵愛,性情詭僻詭怪,驁烈到邪僻放肆,叫人看不入眼,常理沒法喻會了。對于大哥舜榮幸地當(dāng)選堯帝的女婿,弟弟象持什么態(tài)度?他呀,哼!滿肚子的不高興,好比打翻了盛醋的大缸子,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熏鼻的醋意,不用挨近即可聞到。 說起成為君王女婿這件事,這正是舜給堯帝修書的緣故。原來,堯帝自覺漸漸上了年紀(jì),筋力衰損虧虛了許多,他有心將王位禪讓,以安享恬憩的晚歲。留心巡察了多年,經(jīng)大臣們合力舉薦,堯帝看上以孝順而聞名的青年舜,特地將雙胞胎女兒娥皇和女英許配給這個棒小伙子。呵呵,喜從天降嘍!一下子倆美女偎懷入抱啦!堯帝將兩個女兒許配給他,是因為兩姊妹打小起情篤意厚,長大后仍是難分難舍。姊妹倆對父王鄭重宣誓:“今生今世不棄不離,同心同德侍奉丈夫舜?!眻虻勐勚毚笙?,愉快地成全了她倆的衷愿——在那個年代,姊妹共嫁一夫是符合禮法的,社會上并不鮮見。 但是,就在不久前,堯帝從下鄉(xiāng)采風(fēng)歸來的大臣口中,打聽到住在媯濱的女婿舜,日子過得不很好,也可以講很不好:在續(xù)弦的挑唆下,在嬌兒的慫恿下,顢頇的衰邁的瞽幾次三番加害于長子舜,以滿足象弟“霸嫂占產(chǎn)”的險惡用心——“霸嫂”這種做法,如今聽來駭人聽聞,在那個年代卻是符合禮法的,社會上也不鮮見。虧得二位賢妻機(jī)智應(yīng)對,舜才得以逃脫兇厄,平平安安直到如今。 舜提筆給堯帝寫信,大致意思說:岳父大人敬請放心,他的家事得到妥善解決了。在村里幾位德劭長者的多次敦勸下,父親瞽對自己的行為有所醒悔,弟弟象更是內(nèi)慚負(fù)疚。就在數(shù)日前,在象的十六歲生日宴上,他還流淌著熱淚擁抱大哥,當(dāng)著眾位賓客的面發(fā)誓說:今后,他要悔過自新,家人和和睦睦過日子,為堯帝隆重宣導(dǎo)的“和諧社會”,盡一份綿薄之力!萬沒想到,弟弟象說出這等懂事明理的話來,竟像是換了個新人!舜聽完后,真是喜出望外,心里別提多滋潤、多美氣了。當(dāng)著家人和村里長者的面,舜也鄭重瑯聲發(fā)誓:作為家中長男,今后他要加倍地孝敬父母,加倍地悌愛弟妹。對于后母,他要拿她當(dāng)生母那般來敬愛,決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愿堯帝長康,國運永祚,四方蠻夷感受禮樂教化,盡早歸順泱泱華夏!” 寫好以上祝詞,署上名,舜捧起書信,重讀了一遍。他感覺很滿意,嘴叉咧開如素心蘭,氤氳幽幽的一股馨。該說的話都說了。娥皇和女英殷切問候父王的話兒寫進(jìn)去了。女英懷孕的好消息,也寫進(jìn)去了,而且特別說明: “我將最好的消息留到最后才寫。” 至于在母親的攛掇和父親的默許下,弟弟多次加害他的事例:乘他爬上谷倉維修房頂,悄悄地撤梯焚倉;乘他淘井之機(jī),偷偷地斷繩墜石;乘他喝酒未加防備,企圖揮斧一斫斃命……這一樁樁在外人看來陰森詭異的密事,他覺得沒必要在信里講,一概給省略掉了。 “這些家庭瑣屑,真的沒必要告訴堯帝。岳父為國事嘔心操勞,已經(jīng)夠疲夠累了,我不能讓他為女婿的家事而分心,而憂悶?!?/font> 想到這兒,舜定了定神,粲顏笑一笑,迎著窗外射進(jìn)的曦線。早晨的清新空氣增強(qiáng)了他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他暢暢快快地做了幾次深暢呼吸,隨后拿著信離開書房,來到對面妻子的臥室。這時候,慣于早起的姊妹倆盥洗過了,在臥室里演練舜創(chuàng)作的琴曲《南風(fēng)》。娥皇踞坐在干草席上,纖手輕輕揮撥著琴弦。女英腆起有孕的身體,倚靠在寬大的南窗前,嬌嫩的臉龐兒沖著窗戶外,柔聲柔氣吟唱起來: 南風(fēng)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慍兮; 南風(fēng)之時兮, 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 琴曲《南風(fēng)》,是舜有感于堯帝治國有道、黎民安樂而精心創(chuàng)作的。平日里,姊妹倆最喜愛彈唱的,就是丈夫創(chuàng)作的這首琴曲。 連著吟唱了兩遍。娥皇的琴聲漸漸止息。女英收斂一口清氣,將身子扭轉(zhuǎn)過來。 “夫君好!問夫君早安!” 女英婷婷款款地趨前兩步,深深施了一大禮。她滿臉欣悅欣愉,在晨光輝映下,煞是端雅迷人。 “夫君好!問夫君早安!” 娥皇妍笑,翩翩裊裊站起身,也深施一大禮。 “好,好!呵呵,二位賢妻早上好!” 舜瞇縫起雙瞳仁的眼睛,呵呵爽爽粲笑,忙著拱手還禮不迭。 晨曦透過窗戶,將一根根金線拋射進(jìn)來,金線斜斜地?fù)伍_,仿佛一條晾曬的裙子。有這么兩位貌若天仙的賢慧妻子幫助自己,青年舜真是萬分高興,感覺說不出來的幸福。她們待在房舍里,仿佛整座房舍披上一件華麗衣服,顯得亮堂了許多,也雅氣了許多。那些家具原本挺寒傖的,此刻也不顯寒傖,往哪兒瞅哪兒都順眼。眼看著日子越過越紅火,自己也快當(dāng)?shù)?,他對自己的生活由衷喜幸,滿意到不能再滿意了。他感覺,自己非常美滿,非常幸福。美滿和幸福到無可復(fù)加矣。 舜請兩位妻子安座,自己也坐下,將書信內(nèi)容念了一遍。兩位妻子異口同聲喝彩,極夸書信寫得好。不僅措詞很文雅,音韻也和諧極了。 “很好,很好!沒有可補(bǔ)充的了?!倍鸹饰⑿χf。 “字字句句都妥貼,真是寫得好!”女英微笑著說。 于是,舜站起身來。 “早飯做好了,夫君用過膳再去吧?”娥皇和女英也站起來。 “不了,不了。你們吃吧。我趕去置郵[置郵:驛站的古稱。]投信,晚了怕錯過頭班驛車。送完書信,我順路去看看父親,打算在那兒吃早飯?!?/font> 姊妹倆微笑著點頭。這沒什么不妥當(dāng),以往舜也是這么安排的。隨后舜往屋外走,她們將丈夫送出大門外。 “早去早回呀!”娥皇和女英一齊朝舜揮手。 “好的!中午前,我一定趕回來!”舜也朝兩位妻子揮手。 舜來到晨霧初散的戶外,邁步走在麥子蓬勃生長的田間,心里感覺熱氣洋洋。晴和的暖風(fēng)從翠綠的麥苗上拂過,浪起一漪接一漪的綠色波瀾,不僅染綠了溫濕的暖風(fēng),連陽光也給染得綠綠的。翠色的波浪間,東一處西一處,點綴著一些移動的灰色身影,那是辛勤的農(nóng)人在田間勞作:除草,追肥,灌溉。時不時響起歡聲笑語聲,那是生活的必要點綴。其中濃縮了多少生活的情趣啊!從時而傳來的歌詞中,他聽出蒸民對于堯帝的衷心擁戴,和對國家大力宣導(dǎo)的“和諧社會”的由衷贊美。 “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歡歌笑語!唯有這樣,苦日子才變得輕松,成為讓人可以接受的!'和諧社會’的本意,也許就在于讓老百姓過得更輕松吧?沒錯沒錯,篤定是的!” 想到這兒,舜抖擻起全副精神,改為一溜迅捷的小跑。他跑起來姿勢很矯健,仿佛一頭青年雄鹿的疾奔,蹄子撒得老開老開。 “早上好呀,舜!” “舜!吃早飯了沒有?” “舜!急急忙忙,你跑到哪兒去呀?” …… 舜沖他們愉快地微笑,且跑且招呼,同時舉起手中的信,解釋自己不能磨蹭的理由。對方明白了,次第笑著沖他點頭,弓下身去繼續(xù)勞作。 吁……很及時! 趕在驛車經(jīng)過之前,終于將信送到了置郵。舜揩去滿臉汗水,休息片刻后,慢慢往回走,信著步兒。不一會兒,岔上河邊一條小徑。剛才跑過一陣,這會子息了汗,舜感覺肚子里有點兒餓了。他盡量放慢腳步,一邊欣賞著周遭的田園風(fēng)光,一邊溜達(dá)著往山坡上走。不遠(yuǎn)處,山腳下的河灣畔,一群婦女在洗衣服。咭咭呱呱的聒笑聲轟起,好似鴨棚里的一群鴨子在日光下嬉鬧。 “有女人的地方,總是格外熱鬧!”他暗自說。 他的兩位賢妻——娥皇和女英——素日很貞靜。她們說笑不露齒,唱歌曼腔細(xì)語,就連走路也是纖腰款擺,飄飄柔柔的,叫人看著心里舒坦,心里熨貼,心里癢癢。瞧著這種淑女,真是好大的快慰啊!人世間最養(yǎng)眼的事情,莫過于此啦! “這才是淑女的榜樣??!待有朝一日,我登上王位了,必大力倡導(dǎo)這些!我要拿她們作樣板,好好地整頓閨范!” 他知道,岳父打算將王位禪讓給他。 他也知道,自己有能力治理好國家。 和諧社會呀,快快到來吧!人間天堂呀,快快建成吧! 這時候,一個蹲下?lián)v衣的婦女站起身來,手里拿著搗衣棒。眼尖的舜一下就認(rèn)出——那是他的后母。 “她不在家里,這倒好了!” 好在哪兒呢?一句話,免卻見面時的一場尷尬。 對于性情潑辣的后母,舜心里隱隱犯著怵懼。一種復(fù)雜感受出口不得,心田里氤氤氳氳。 相處有二十年了吧?可不是?將將有二十年啦。平心而論,頭一年后母對待他是蠻好的。失去母愛的青年舜,并不感覺怎么孤單。打個比方吧:仿佛生母去世不久,舜另得了一個母親,喪母的那份心靈的缺失,及時地彌補(bǔ)了。不過,打從次年他弟弟象降生后,舜的地位陡起變化;妹妹降生后,變化加大了尺寸。這從后母斜眼瞧他的眼神和每每借故斥責(zé)他,看得很清楚。那些臟話初入耳時就難聽,簡直是污耳朵!如今事隔多年,他更不愿提及,一想起就嘔嘔地難受。他的地位變成什么樣呢?簡言之,由原先的嫡長子,淪為家里半子半傭式的尷尬角色:活兒沒少干;吃得很差,經(jīng)常包攬剩飯剩菜;穿著弊舊不堪。買到新衣料,后母必先考慮給象縫衣服,接著考慮給自己縫,接著考慮給丈夫縫,接著考慮給女兒縫,最后才考慮給他縫。分家產(chǎn)的時候,他也是受盡擠兌:那幾畝薄田,那幾間朽屋,竟成他辛勞多年的所得!噫,天理何在耶?怪的是,對于親生兒子,父親也更換一副心腸,硌硬得不可思議,一句話:簡直視若仇寇,百般欺辱,欲置于死地而后快! 噫,嗚呼哀哉!往事不堪回首……好比舊傷疤揭不得,一揭就疼——鉆心地疼??! 人世間,沒媽的孩子真命苦!苦命情形不堪言說?。?/font> 若不是我的孝名漸漸播散,終于傳進(jìn)堯帝耳朵里,若不是堯帝于萬人之中將我拔起,選做國王的乘龍快婿……唉唉,簡直怕敢設(shè)想:我會落得什么下場喲! 想到這兒,舜油然生出悲感幾許,痛痛地掉下晶淚幾顆,情不自禁。淚水奪眶而出,他并不拿袖子揩拭,任由淚水在臉頰上淌流,就這樣走著流著,流著走著。漸漸地,他的心情平復(fù)了,淚痕也給陽光收走了,替之以暖馨的撫慰,藉著春風(fēng)的捷足馬。又行了一段蔭蔭的崖畔路,就來到父親的屋舍前,屋頂新近翻蓋過,蘆草還帶點兒綠色。靜靜的,正門朝內(nèi)開敞,舜矯步踏上幾級臺階,跨過半尺高的門檻,就走進(jìn)了廳堂。廳堂里寂無人影,只是從北邊父親的臥室里,呼哧呼哧,傳出濁重的喘息聲,仿佛他肚里安裝了一個風(fēng)箱。象弟在哪兒呢?這會兒,估計他在菜園里揮鋤干活?嗯,有可能。一忐一忑,心情有些打怯,舜將虛掩的房門輕輕推個半開: “吱呀!” 他走了進(jìn)去,側(cè)著寬身板。 舜猛猛地吃了一驚: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早晨,父親的房間竟是昏昏暗暗!大片大片的陰影,是狹窄院落對面的豬圈頂棚投下的,差不多將房間唯一的窗戶遮沒,僅僅漏進(jìn)一長條光縷,其寬也就一個巴掌左右。對于提高室內(nèi)的溫度,這起不到任何作用,毫無疑問的。偏偏父親眼睛壞了,瞧不見這條光縷的,于是整個身體處在了光照以外。象弟呀象弟,你真不孝順!太不像話了嘛!晨間地氣沒散,哪能讓父親北屋待著呢?父親年邁多病,應(yīng)當(dāng)讓他老人家多曬太陽,難道你不曉得么?這樣對待老父親,誰見了不生嗔意?父親坐在靠窗的一個角落里,手里摩挲著亡妻的紀(jì)念物——一個玉鐲——緘默不語,嘴里只顧粗口喘息著,呼哧呼哧,呼哧呼哧,仿佛肚里安裝了一個小風(fēng)箱。吃剩的早餐擺放在小餐桌上。照此情形看,今早父親飯量蠻?。阂恍⊥胂≈?,將將吃了過半。 “父親!” “嗯……是舜兒么?舜兒,你來了?” 瞽父說著,將玉鐲放下,迎著舜兒走來。走路時,他弊舊的羊皮襖敞開著,露出臟兮兮的卷曲的羊毛里子。瞽父的個頭高大魁梧,當(dāng)站起來走動時,龐大影子斜映在墻壁上,也在緩緩地挪移。乍眼看去,臥室里仿佛又出現(xiàn)一個人,或者稱“影人”吧,以致原本狹小的居所更顯逼仄,逼仄了不止一點點。 “是我,您的兒子舜,”回答得恭敬,態(tài)度亦如。 “我的父親,他真像個巨人!”舜心里想。 “父親!您的房間不好,這兒很昏暗!” “是的,很昏暗?!?/font> “您把窗戶關(guān)上了?這樣可不好,會影響室內(nèi)空氣的流通?!?/font> 舜嘴里說著,搶步奔上前,要去打開窗戶。 “別打開,別打開!我怕風(fēng),情愿窗戶閉攏。風(fēng)一吹,眼睛就疼。” 聽到這話,舜將擱在窗戶搭扣上的手趕忙移開去。 “春天來了,外面真暖和呢!父親,您不該整日待在昏暗屋子里。您應(yīng)當(dāng)?shù)綉敉馊?,曬太陽,走一走。多活動,對您身體有好處?!?/font> “我不愛曬太陽,也不愛活動。我就喜歡獨個在暗屋里,這么憋屈著。早就習(xí)慣了,習(xí)慣了……” 瞽父一邊嘟嘟囔囔說著,一邊收拾桌上的碗筷。盡管眼睛瞎了,他干這些仍是利索,一伸手便觸到碗筷,仿佛視力沒受什么影響,他依然看得見室內(nèi)物件。他熟悉自己的日用品,總是一摸就著,不帶任何猶豫。 “父親!過些日子,我和象弟把您送到平陽去。平陽是國都,住著堯帝的御醫(yī)。我想懇請堯帝恩準(zhǔn),讓他的御醫(yī)檢查一下您的眼睛……” “用不著,用不著嘍!罷了,罷了!”瞽父連連搖手,阻拒兒子的好意?!拔业难劬]治了,我不想再治,別瞎花錢。” “怎么是瞎花錢呢?兒子為父親治病,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穆?!?/font> “理所應(yīng)當(dāng)?你是說'理所應(yīng)當(dāng)’?剛才,你是這么說嗎?”瞳仁里濁光散射,瞽父的神情布滿疑惑。 “是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舜的回答響朗,語氣堅堅定定。 “理所應(yīng)當(dāng)?理所……” “作為您的兒子,我應(yīng)該——應(yīng)該盡這份孝心!” “孝心?哼哼……孝心……哼哼哼……” 瞽父回坐床沿,仍舊坐在老地方。他的嘴岔岔,掛著譏誚的諷笑。 “舜兒呀,多謝你的這份孝心!你所謂的'孝心’,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再也不敢領(lǐng)教了!” “父親,我……” 瞽父瞇縫起一雙瞎眼,毒毒地睖著兒子,睖了好一會兒。從他塌癟癟的嘴巴里,哼出一連串冷冷的狡笑: “哼哼……哼哼哼……” 狡笑是冷冷的,仿佛一串帶餌的釣鉤,從冰窟窿里次第拽起。 “咯噔”一下,舜情知不妙:有文章,藏于笑里。他登時曉得,父親昏聵的老毛病,又開始犯了。他急忙雙膝跪倒,叩頭請罪:篤,篤,篤,篤…… 原來,應(yīng)了句俗話:“一個人的甜蜜,是另一個的毒藥?!彼葱⒕锤改傅拿烂煜聜鲹P,傳到堯帝的耳朵里,受到極大的褒獎。舜成為孝子的榜樣,載入了國家的典籍,流播于蒸民的口碑。與此同時,瞽父的昏聵、后母的刻薄、象弟的狠毒,也隨之四下里傳揚,這是不言而喻的,因為彼此粘連著,想推脫也脫不掉干系。麻煩的是,惡名既已流傳開,就無法清除,當(dāng)事人對此束手無策,惟有干瞪眼,惟有干憋氣。舜渴想奮力挽救,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常言道:“拴得住驢嘴,拴不住人嘴?!背霈F(xiàn)令他尷尬的糟糕局面,他心里很是難過。從本意上,這違背了舜善良的初衷。舜既無力阻擋,也無可挽回。說實話,舜情愿回到過去,也就是分家之前,默默承擔(dān)來自大家庭的那份苦痛,繼續(xù)忍受心靈的烹熬,盡管得不到父親的理解,他感覺孤孤獨獨。他內(nèi)心的角角落落里,萌著一撮撮孤獨的蕪草,萋萋唱衰于四季風(fēng),那風(fēng)來自東,來自西,來自南,來自北……四面八方,無遮無擋。 但是,既然功成名就,舜想默默無聞也不行,求之不得矣!正如他當(dāng)上堯帝的乘龍快婿,他不想當(dāng)也不行了。違抗堯帝的圣旨,那是欺君犯上,罪在不赦之列的。 “說吧,兒子!你來老父這兒,有什么事情呀?” “今天我過來,只是想……想告訴父親,”舜挺了挺跪著的身板,將瞬間走神的紛緒曳拽回來,置于眼面前?!敖裉欤医o岳父堯帝寫了一封回信。在回信中,我將我們家近來關(guān)系改善、和睦融洽的情況,詳細(xì)地告訴堯帝了。詳詳細(xì)細(xì),不帶隱瞞,我的意思是?!?/font> “什么?你竟然……竟然……” 瞽的瞎眼珠子瞪得老大,逼視著兒子。他的白胡須索索地抖動,儼似打擺子的形景。 “你竟然……將我們家瑣瑣碎碎的糾紛,一股腦兒寫信告訴堯帝了?你果真這么做了?兒子,你沒有欺騙老父吧?” “父親,這是真的,我沒有欺騙您!孩兒豈敢欺騙父親呢?這是禮法所不容的??!承蒙堯帝垂愛,過問我們的家事。作為回答,我必須給他回信,否則我就失禮了。身為一個臣民,就應(yīng)該尊敬國君。藐視國君屬于大不敬,罪在不赦之列,這萬萬不可以的!” “哼哼……萬萬不可以?你是說'萬萬不可以’么?……哼哼!堯帝,他算老幾呀?我一介草民,有什么可怕的呀?哼哼,怕他個屌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先秦時期的《擊壤歌》。]哼哼哼……我又不當(dāng)官,不領(lǐng)堯帝的俸祿,用得著怕他么?哼哼,怕他個屌啰!” 一陣陣?yán)湫ζ俪鲎炜?,瞽笑得身板急劇地抖顫,垂披胸前的花白胡須抖動得更厲害。同時,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更響亮,賽過夏天日頭底下黃牛牯的喘息;又仿佛鐵匠鋪里的風(fēng)箱,此刻他蠻勁地拉起了風(fēng)箱桿。 “'承蒙堯帝垂愛,過問我們的家事’,哼哼!”瞽僵硬著瘦長臉,氣鼓鼓地說,“他是一國之君,我是平頭百姓,彼此素不往來的。憑什么,他要過問我的家事,咹?狗咬耗子多管閑事,難道這不算么?” “這……這……” 舜垂頭,赧顏,語塞。汗毛孔張開了,悄無聲息。背脊溝里,虛汗涔涔泌出,緩緩地下淌。因難以溝通而產(chǎn)生的孤獨感,驀地探出山鷹的利爪,帶著堅硬的倒鉤,狠狠一把攫住他年輕的心。那顆心鮮鮮活活,疼痛著,流著血。他無法掙脫,惟有默默隱忍,一忍再忍?!叭獭弊诸^上一把刀,就是他所想到的,他恨不能抓取它,干什么?自戕!自殘!自辱! “究竟憑什么,他過問我的家事,咹?” 瞽重復(fù)一句。他愈加震怒,口氣添加了分量,沉沉重重。 再也按捺不住,嗞嗞嗞嗞……嗞嗞嗞嗞……瞽將郁積胸田的怨氣憤氣盡力宣泄,小孩玩滋水槍那般胡亂滋著。卻原來,耄耋時代乃是孩提時代的回應(yīng),類似于生命的回光返照!脾氣執(zhí)拗,不明事理,一味剛愎,專橫霸蠻。瞧瞧吧,這就是了!堪稱典范喲!但見:瞽時而捶床板,時而搗枕頭,喃喃訥訥的,惡咒狠罵個不休: “哼哼!當(dāng)初你一降生,我就該一錘砸扁你的腦殼!就該丟進(jìn)尿桶里,溺死你這該死的劣畜!沒這樣做,我真后悔死了!現(xiàn)而今,你這短命崽混好了,博得堯帝的歡心,當(dāng)上他的乘龍快婿,我們?nèi)齻€反倒淪為笑柄,落得臭名遠(yuǎn)揚。難道這公平么?問問老天爺吧,樹立一個毀掉三個,一比三呀,這稱得上公平合理么?咱們掰掰扯扯,你就掏心窩子吧:你安的什么心,咹?作的什么孽,咹?我當(dāng)?shù)娜菀讍??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了,我容易嗎?和你那死鬼娘一樣,你是個病秧子,打小起三災(zāi)六難的。我這當(dāng)?shù)模M了多少心思,花去多少錢財,才醫(yī)好你的拙病,你曉得嗎?如今,你小子長大了,娶妻了,不思報孝老父,真叫反眼無情?。∧隳繜o老父,處處忤逆,算什么孝子,咹?堯帝把你樹為國家的孝子模范,我看就是鼠目寸光!他的心眼瞎了!常言道:'夫妻是一體的?!癄斃献拥拿曌屇氵@逆子敗壞了,捫心自問吧:你對得起死去的娘嗎?你算是大孝嗎?說呀!你快說呀!” 舜不敢吭聲,顆顆虛汗珠子,打鬢角徐徐滲出,慢慢滑淌,時而墜落:啪噠,啪噠,啪噠…… “逆子,你掰扯吧!說呀!” 瞽氣急敗壞,抓起玉鐲朝兒子猛力投擲過去。玉鐲掉落在地,叮啷,摔成了八瓣或九瓣。 “渾蛋,快說!快說!你快說呀!” “父親在上,孩兒并非孝子……實為……不……孝……不孝……” 舜趕忙以頭碰地,叩頭如搗蒜。他嗚咽著,哭得涕泗交流,只是雙手撐地,無法用來揩擦。 “現(xiàn)如今,你弟弟象的好名聲,讓你給糟蹋干凈了。你這虛偽的家伙,真該死??!你把老父坑苦了不算,還把象弟的前途給毀掉了!前些日子,媒婆到楊公幾村走一趟,替他提親,讓對方冷言冷語回絕了。人家說什么,你曉得么?哼哼,諒你這混蛋不曉得!你心里只有二位嬌妻,哪里會惦掛弟弟的終身大事?人家這樣回絕了:'象嘛,本是個好孩子。他長得體體面面,家里也殷實,可就是名聲很不好。我們是清白人家,決不能將女兒嫁給這種人!’你聽聽,好好聽著吧!為了成全你的'孝子’美名,你耽誤了象弟的終身大事,你曉不曉得,咹?你這自私自利的渾蛋,腸腸肚肚壞透了!心是墨烏墨烏的!為撈取一個好名聲,邀名博譽(yù)于朝廷,你坑父害弟,真是蛇蝎心腸啊!毒蛇毒蝎,就是你的化身??!” “孩兒該死……該死……真該死……” “'坑父害弟’,這四字的意思,你懂不懂,咹?” “懂,懂!孩兒……懂得!” 舜有口難辨,惟有溫涕溫淚潸潸,加上叩響頭。他狠勁地叩!叩!叩!仿佛自責(zé)自懟的怨憤,通過叩響頭得以回收,每叩一個就回收一點兒,多多叩頭就多多回收。倘若果真如此,他倒是無怨無悔:兩下里扯平了,“公平”的美好遠(yuǎn)景得以實現(xiàn)。和諧社會,快快建成喲!大同社會,快快實現(xiàn)喲! “頂撞父親是忤逆不孝,這道理你懂不懂,咹?” “孩兒懂!懂!” 再叩響頭,連叩三下:篤!篤!篤! “不孝就該挨揍,懂不懂,咹?” 說時操起手邊的拐棍,瞽閉緊著癟嘴唇,將它掄圓了,在兒子身上狠揍一下。 “我懂!懂!” 再叩響頭,連叩三下:篤!篤!篤! “老子打兒子,打死也活該。這道理,你懂不懂,咹?”又狠揍一下。 “我懂!懂!” 再叩響頭,連叩三下:篤!篤!篤!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jīng)書上這么寫著,寫得明明白白,你懂不懂,咹?”又狠揍一下。 “我懂!懂!孩兒讀到過,我明白!” 再叩響頭,連叩三下:篤!篤!篤! “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真明白!孩兒是真明白!” 再叩響頭,連叩三下:篤!篤!篤! “既然明白了,那你還有什么說的,咹?” 瞽戾聲讻斥,氣得胡子一撅一撅,狠勁又揍一下。 “我沒說的……沒……沒……孩兒不孝……不孝……” 再叩響頭,連叩三下:篤!篤!篤! “你以為堯帝賞識你,爺老子就管教你不得,咹?”狠勁又揍一下。 “孩兒不敢!” 再叩響頭,連叩三下:篤!篤!篤! “你以為有堯帝撐腰,爺老子就奈何不了你,咹?”狠勁又揍一下。 “孩兒不敢!實在不敢!” 再叩響頭,連叩三下:篤!篤!篤! “去吧!滾出去!”瞽渾身發(fā)抖,咆哮起來。“聽到?jīng)],該死的逆子?快滾出去!既然你不仁,我就不義!滾出去啊!聽我判決——你去跳河溺死!” 聽到最后這句話,舜驚呆了。他顧不得叩頭,忙將身子抬起,神色癡癡疑怔,定定地睖著父親。 “瞪著眼睖我做什么,唵?”狠勁又揍一下。 “父親!”舜失聲詫呼,忙俯下身去,連連叩響頭。“原來……您的眼睛……能看見?您沒有瞎?” “當(dāng)然沒瞎!我沒瞎!我沒瞎!我沒瞎!我沒瞎!……” 瞽掄起棍子狠命地?fù)舸?。說一句打一記,而且一記重過一記。 “爺老子不僅眼沒瞎,心里也不糊涂。都是你這逆子坑苦了我,害得爺老子名聲屎臭屎臭,臭名隨風(fēng)遠(yuǎn)揚,傳遍四面八方。再說一遍:滾出去?。÷犖遗袥Q——你去跳河溺死!” 舜驚呆了,渾身哆顫不已。 “快去死!快去死吧!”瞽繼續(xù)咆哮。 舜覺得自己像一條劣犬,被主人揮棍趕出了房間。父親在他身后倒在床上劇喘,那濁重的呼哧聲擂著響鼓,猶在他耳廓咚咚回響,伴隨他朝山坡下疾奔。舜急急地猛跑,跌跌撞撞的。冷不丁,他將挎著一籃洗好的衣服回家的后母對撞一下,也顧不得拽住步子——那股沖勁的確太大,剎步時的慣性也就太大,叫他實在難以控制。 “呀,天?。 焙竽甘曮@呼。 張見一個額頭碰破、滿臉是血的后生跑到近前,她再細(xì)瞧一瞧:不是別人,竟是這個孽障!她嚇得倒退兩步,拿圍裙遮住自己臉龐。 但是,突然間,仿佛舜的眼睛失明了,耳失聰了,他什么都瞧不見,也聽不見。此時此刻,充斥他腦海里的,只是賦予他生命的那老人的嚴(yán)厲判決: “判決你去跳河溺死……判決你去跳河溺死……判決你去跳河溺死……判決你去跳河溺死……判決你去跳河溺死……” 舜跌跌撞撞地瘋跑,額頭的血更多地汩涌出來,也沒能讓他的奔跑勢頭稍稍減卻,遑談停歇。忽然一個趔趄,他身子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他的膝蓋磕疼了,嘴皮磕腫了,沾上好些浮塵,另有些雞屎狗糞。他爬將起來,顧不得檢查一下,不要命地繼續(xù)狂奔。來到一處崖岸上,舜緊緊抓住一株胳膊般粗細(xì)的馬尾松的樹干,像餓狠了的漢子抓住一根烤羊腿。舜喘幾口粗氣,慟哭著吶喊出心聲: “親愛的雙親,我一直是愛你們的!” 話剛出口,想也不想就縱身跳下。 這時候,不遠(yuǎn)處的河灣畔,那群婦女仍在洗浣。輕松愉快的說笑打趣聲,烘托出一派安寧與瑞祥,儼然“和諧社會”的治世景象。 2014-12-25 附注: 《判決》是弗朗茨·卡夫卡的短篇小說,梗概如下: 布拉格青年格奧爾格·本德曼給遠(yuǎn)在俄國的朋友寫了封信,告知自己訂婚的消息。接著,他來到鰥父的房間,將信件內(nèi)容略述。孰料父親聽畢大怒,揭露他并沒這個朋友,聲稱要將他的未婚妻從他身邊攆走。最后,父親作出讓兒子淹死的判決。格奧爾格沖動地跑到橋上,喊出:“親愛的雙親,我一直是愛你們的。”跳河自盡了。 本篇小說的“我將最好的消息留到最后才寫”、“現(xiàn)在我判決你去跳河溺死”和“親愛的雙親,我一直是愛你們的”等句子,取自卡夫卡作品《判決》,這屬于“互文”式寫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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