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心如金石之冤
斷云:
才子佳人德性良,愿諧婚偶振綱常。 貪官圖賄行私曲,致令命損實堪傷。 話說仁宗康定年間,有一南屬縣,有庠生李彥秀,小字玉郎。年方二十歲,為人俊雅,賦性溫良,學(xué)問才藝冠絕一學(xué)。 其學(xué)舍之后有高樓一所,匾曰:會景樓。登之者,遠觀則四面江山,近觀則一城坊市,舉目皆盡。圃墻、鄰居、小巷皆官妓所居焉。彥秀凡過夏月,則讀書于樓上。 一日,新秋雨霽,墻外歌咽之音,絲竹之韻,為輕風(fēng)遞送,斷續(xù)悠揚。彥秀不勝清興,遂約同儕飲于樓上。一友忽然笑曰:“正所謂但聞其聲,不見其形?!敝^彥秀曰:“若見其形,則不賞其聲,反不清矣。”眾皆稱其確論。一友曰:“此論反復(fù)趣深,真佳作也,各當(dāng)有賦。如詩不成,甘罰金谷酒數(shù)?!庇谑菑┬阆纫髟娫唬?BR style="FONT-FAMILY: "> 涼飚淅瀝天雁起,窗蕉雨歇清聲止。 灝氣乘風(fēng)掃凈室,炎蒸忽入秋光里。 閑登快閣一憑欄,江山浩渺雙眸寬。 俯臨坊市人寰小,仰攀牛斗天風(fēng)寒。 暫存視聽一凝思,瀟瀟一派仙音至。 弦繁管急雜商宮,聲回調(diào)歇迷腔子。 獨坐無言心自評,不是尋常風(fēng)月情。 初疑天籟一檐馬,又似秋高和漏打。 碎擊冰壺向日傾,亂箭琉璃斗風(fēng)灑。 狂生對此襟一開,邀友分題共舉杯。 莫如巫山云雨隔,清歌時度人間來。 俏者聞聲情已見,村者相逢若相戀。 村俏由來趣不同,豈在聞聲與見面。 彥秀吟畢,眾友正傳玩之間。忽膳夫走來報曰:“正堂先生來也。”彥秀急將其詩懷于袖中,整衣迎先生登樓,續(xù)坐而飲。彥秀以諸友推其吟詩在袖,惟恐先生見,玉郎推更衣將詩稿搡捻成團,投出墻角,復(fù)回席中坐飲,至暮而散。 不意投詩之處,乃角妓張嫗居住之所也。嫗只生一女,年一十七歲,名麗容。生得眉如漆黛,口似朱紅,又名翠眉娘,聰明乖巧,不但樂工、女工,至于書畫詩文,冠絕時輩,真一郡之國色也。然留心伉儷,不染風(fēng)塵,人或揮金至百,而不能一睹其面。家后構(gòu)一小樓,與會景樓相對,匾曰:對景樓。乃麗容什鬧之所也。當(dāng)下李彥秀投詩稿之時,適麗容正坐對景樓上,忽見丟下紙團,遂命丫頭拾取觀之,且驚且羨,顛倒歌詠曰:“此詩必是李玉郎所作無疑也。況彼尚未議婚,妾且亦未行嫁,天若見憐,吾愿諧矣。” 至次日,遂用白綾一方,逐韻和其上,復(fù)從原處投回。適彥秀經(jīng)其處而得之,且讀且笑曰:“吾聞名妓有張翠眉者,操志不常,才貌異眾,吾心每日期之,未有其便,今觀其寫作,必然是也?!奔从^其詩曰: 新涼睡美慵晨起,鄰家夜飲歌初止。 起來無力近妝臺,一朵芙蓉冰鏡里。 重重花影上雕欄,體瘦更嫌舞袖寬。 閑覓曉蛩芳砌下,金蓮似去碧笞寒。 太湖獨倚含幽思,玉團忽郝從天至。 龍蛇飛動潑煙云,篇篇盡是相思字。 顛來倒去用心評,方信多情識有情。 不是玉郎密傳契,他人怎有這般清? 自小門前無系馬,梨花夜雨何曾打? 一任漁舟泛武陵,落紅肯向東流灑? 半方綾帕卷還開,留取當(dāng)年捧玉杯。 每見隔墻花影動,何時得見玉人來? 名實常聞如久見,姻緣未合心先戀。 詩情本自致幽情,人心料得如人面。 彥秀閱畢,遂登太湖石而望之。正值麗容獨坐于對景樓上,彼此一見,魂志飄蕩。彥秀曰:“觀卿儀范,莫非張翠眉乎?” 麗容微笑而答曰:“然。適妾以蒙佳作,知君為李玉郎無疑也?!倍讼嘁姶笮Α{惾菰唬骸版寐劸判?,多擇伉儷,然而百無一成,其故何也?”彥秀曰:“若有如卿之才貌者,又何敢言擇乎?”遂乃各述其心事,對天誓為夫婦而別。 彥秀歸家告于父母,父母曰:“彼娟家也,然以改節(jié)為尚,終不可入士夫之門,亦不可以奉先嗣后哉?!彼觳灰娫省┬戕D(zhuǎn)托于親知于父母處百方推道,終不容諾。將及一年,而彥秀學(xué)業(yè)頓廢,精神漸耗,忘餐失寢,如醉如癡。而張麗容亦為之憔悴,誓死決不他適。其父亦不得已,遂即遣媒具禮,至麗容家行聘。 事將有期,適有本省參政名周憲者,任滿赴京。時王右丞相獨秉大權(quán),凡官之任滿者,必白金萬兩為獻,若少不及,則痛遭黜退。然周憲居官九載,罄囊合湊,十不及一。計無所出,謀諸佐吏。吏曰:“王右相貨財山積,其心已厭,所重者,女子及珍玩之物耳。若于各府選買才色官妓一二人,不過數(shù)百白金,加以裝飾,又不過數(shù)百,若得而獻之,強如白金萬兩。 其右相必以納之也。”周參政聞言大喜,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選于各府,而麗容居其一焉而已。彥秀父子知之,乃奔走上下,謀之萬端,家產(chǎn)蕩盡,終莫能脫。 一日,拘其母女登舟啟行,麗容知其不免,遂以片紙寄詩一首于彥秀曰:死別生離莫怨天,此身已許入黃泉。愿郎珍重休懸望,擬是來生續(xù)此緣。 自后而麗容不復(fù)飲食。張嫗泣曰:“女死故是節(jié)義,我必遭毒害?!丙惾莶淮?,只為之少食而巳。其舟既行,而彥秀徒步追隨,哀慟路途行人。凡遇舟之宿址,號哭終夜,伏寢水次。如此將及兩月,而舟抵臨清。而彥秀星行露宿三千余里,足胼膚裂,無復(fù)人形。麗容于板隙窺見,一痛而絕。張嫗救灌,良久方蘇??噤贾鄯蛲饛┬阍唬骸版圆凰勒?,以老母未脫耳。母若脫,妾即從死,郎可歸家,勿勞自苦。才郎因妾致死,無益于事,徒增妾苦耳?!睆┬懵劥瑧魝餮灾f,仰天大慟,投身于地,一仆而死矣。舟夫憐之,埋于岸側(cè)。是夜麗容自縊,死于舟中。 周參政見麗容縊死,大怒曰:“我以美衣玉食致汝于極貴之地,何得顧戀寒儒,自喪厥生?”遂令舟夫剝?nèi)惾菀路瑮壥诎渡?,將火焚之。焚畢,其心宛然不改。舟夫以腳踏之,忽出一小物,形如人體,大若手指。舟夫以水洗之,其色如金,其堅如石,衣冠眉發(fā),纖悉皆具,脫然如李彥秀一般,但不言動而已。舟夫即將此物持報。周參政觀看,驚嘆曰:“怪哉!此乃精誠堅恪,情感氣化,不然焉得有此?”嘆玩不已。眾吏卒曰:“此心如此,彼心恐亦如此,請發(fā)李彥秀尸首焚之,看是如何?”周參政允令焚之,果然心不灰,其中亦有小人物,與前形色精堅相等,裝束容貌亦與張麗容一般形色無二。周參政大喜曰“吾雖致二人死于非命,今得此稀世之寶,若將獻與王右相,雖照乘之珠玉不足道也?!彼焓⒁援愬\之囊,函以香木之匣,貯盛封裹,題曰“心堅金石之寶”。于是給白銀一錠,以賞張嫗,聽與二人治喪,并同來之女各給路費遣歸。于是周參政兼程至東京,拜謁右相,奉上其函,備述本末。右相大喜,視之則非前物,乃是敗血一團,臭污不可近前。右相大怒,遂請包公到府,謂曰:“彼奪人之妻,各致死地,自知罪大,故以穢物厭我,意在逃刑,望乞?qū)⒅軈⒄掠讵z中?!卑I(lǐng)諾,退回南衙。訊鞫以畢,回書上報曰:“男女之私,情堅志恪,而始終不諧,所以一念成結(jié),感形如此。 既得合于一處,情遂氣伸,復(fù)還舊物,或有之矣。然周參政奪人之妻,以致死了二命,亦該問其死罪。然一人之死不足以償二命,又問其子充軍。王右相專權(quán)受金,以致二命之死,亦具表奏上天子,亦該罷其原職閑住?!甭?wù)邜偡?。后來李彥秀與麗容亦脫生于宋神宗之世,結(jié)為夫婦。蓋亦天道有知,報應(yīng)之速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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