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譚》閑適篇(3) 問祖宗之德澤,吾身所享者,是當(dāng)念其積累之難;問子孫之福祉,吾身所貽者,是要思其傾覆之易。 君子而詐善,無異小人之肆惡;君子而改節(jié),不若小人之自新。 家人有過不宜暴揚,不宜輕棄。此事難言,借他事而隱諷之。今日不悟,俟來日正警之。如春風(fēng)之解凍、和氣之消冰,才是家庭的型范。 此心??吹脠A滿,天下自無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寬平,天下自無險側(cè)之人情。 淡薄之士,必為濃艷者所疑;檢飭之人,多為放肆者所忌。君子處此固不可少變其操履,亦不可太露其鋒芒。 居逆境中,周身皆針砭藥石,砥節(jié)礪行而不覺;處順境內(nèi),滿前盡兵刃戈矛,銷膏靡骨而不知。 生長富貴叢中的,嗜欲如猛火、權(quán)勢似烈焰。若不帶些清冷氣味,其火焰不至焚人,必將自焚。 人心一真,便霜可飛、城可隕、金石可貫。若偽妄之人,形骸徒具,真宰已亡。對人則面目可憎,獨居則形影自愧。 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只是本然。 以幻跡言,無論功名富貴,即肢體亦屬委;以真境言,無論父母兄弟,即萬物皆吾一體。人能看得破,認(rèn)得真,才可以任天下之負(fù)擔(dān),亦可脫世間之韁鎖。 爽口之味,皆爛腸腐骨之藥,五分便無殃;快心之事,悉敗身散德之媒,五分便無悔。 不責(zé)人小過,不發(fā)人陰私,不念人舊惡,三者可以養(yǎng)德,亦可以遠(yuǎn)害。 天地有萬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過。幸生其間者,不可不知有生之樂,亦不可不懷虛生之憂。 老來疾病都是壯時招得;衰時罪孽都是盛時作得。故持盈履滿,君子尤兢兢焉。 市私恩不如扶公議,結(jié)新知不如敦舊好,立榮名不如種陰得,尚奇節(jié)不如謹(jǐn)庸行。 公平正論不可犯手,一犯手則遺羞萬世;權(quán)門私竇不可著腳,一著腳則玷污終身。 曲意而使人喜,不若直節(jié)而使人忌;無善而致人譽,不如無惡而致人毀。 處父兄骨肉之變,宜從容不宜激烈;遇朋友交游之失,宜剴切不宜優(yōu)游。 小處不滲漏,暗處不欺隱,末路不怠荒,才是真正英雄。 驚奇喜異者,終無遠(yuǎn)大之識;苦節(jié)獨行者,要有恒久之操。 當(dāng)怒火欲水正騰沸時,明明知得,又明明犯著。知得是誰,犯著又是誰。此處能猛然轉(zhuǎn)念,邪魔便為知真君子矣。 毋偏信而為奸所欺,毋自任而為氣所使,毋以己之長而形人之短,毋因己之拙而忌人之能。 人之短處,要曲為彌縫,如暴而揚之,是以短攻短;人有頑的,要善為化誨,如忿而嫉之,是以頑濟(jì)頑。 遇沉沉不語之士,且莫輸心;見悻悻自好之人,應(yīng)須防口。 念頭昏散處,要知提醒;念頭吃緊時,要知放下。不然恐去昏昏之病,又來憧憧之?dāng)_矣。 霽日青天,倏變?yōu)檠咐渍痣?;疾風(fēng)怒雨,倏轉(zhuǎn)為朗月晴空。氣機(jī)何嘗一毫凝滯,太虛何嘗一毫障蔽,人之心體亦當(dāng)如是。 勝私制欲之功,有曰識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識得破、忍不過者。蓋識是一顆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斬魔的慧劍,兩不可少也。 橫逆困窮,是煅煉豪杰的一副爐錘。能受其煅煉者,則身心交益;不受其煅煉者,則身心交損。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此戒疏于慮者。寧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詐,此警傷于察者。二語并存,精明渾厚矣。 毋因群疑而阻獨見,毋任己意而廢人言,毋私不惠而傷大體,毋借公論以快私情。 善人未能急親,不宜預(yù)揚,恐來讒譖之奸;惡人未能輕去,不宜先發(fā),恐招媒孽之禍。 青天白日的節(jié)義,自暗室屋漏中培來;旋乾轉(zhuǎn)坤的經(jīng)綸,從臨深履薄中操出。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縱做到極處,俱是合當(dāng)如是,著不得一毫感激的念頭。如施者任德,受者懷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矣。 炎涼之態(tài),富貴更甚于貧賤;妒忌之心,骨肉尤狠于外人。此處若不當(dāng)以冷腸,御以平氣,鮮不日坐煩惱障中矣。 功過不宜少混,混則人懷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則人起攜貳之志。 惡忌陰,善忌陽,故惡之顯者禍淺,而隱者禍深。善之顯者功小,而隱者功大。 德者才之主,才者德之奴用事矣,幾何不魍魎猖狂。 鋤奸杜倖,要放他一條去路。若使之一無所容,便如塞鼠穴者,一切去路都塞盡,則一切好物都咬破矣。 士君子不能濟(jì)物者,遇人癡迷處,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難處,出一言解救之,亦是無量功德矣。 處己者觸事皆成藥石,尤人者動念即是戈矛,一以辟眾善之路,一以浚諸惡之源,相去霄壤矣。 事業(yè)文章隨身銷毀,而精神萬古如新;功名富貴逐世轉(zhuǎn)移,而氣節(jié)千載一時。群信不以彼易此也。 魚網(wǎng)之設(shè),鴻則罹其中;螳螂之貪,雀又乘其后。機(jī)里藏機(jī)變外生變,智巧何足恃哉。 作人無一點真懇的念頭,便成個花子,事事皆虛;涉世無一段圓活的機(jī)趣,便是個木人,處處有礙。 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切之不從者,縱之或自化,毋操切以益其頑。 節(jié)義傲青云,文章高白雪,若不以德性陶镕之,終為血氣之私、技能之末。 謝事當(dāng)謝于正盛之時,居身宜居于獨后之地,謹(jǐn)?shù)马氈?jǐn)于至微之事,施恩務(wù)施于不報之人。 德者事業(yè)之基,未有基不固而棟宇堅久者;心者修裔之根,未有根不植而枝葉榮茂者。 道是一件公眾的物事,當(dāng)隨人而接引;學(xué)是一個尋常的家飯,當(dāng)隨事而警惕。 念頭寬厚的,如春風(fēng)煦育,萬物遭之而生;念頭忌克的,如朔雪陰凝,萬物遭之而死。 勤者敏于德義,而世人借勤以濟(jì)其貪;儉者淡于貨利,而世人假儉以飾其吝。君子持身之符,反為小人營私之具矣,惜哉! 人之過誤宜恕,而在己則不可恕;己之困辱宜忍,而在人則不可忍。 恩宜自淡而濃,先濃后淡者人忘其惠;威宜自嚴(yán)而寬,先寬后嚴(yán)者人怨其酷。 士君子處權(quán)門要路,操履要嚴(yán)明,心氣要和易。毋少隨而近腥膻之黨,亦毋過激而犯蜂蠆之毒。 遇欺詐的人,以誠心感動之;遇暴戾的人,以和氣熏蒸之;遇傾邪私曲的人,以名義氣節(jié)激勵之。天下無不入我陶熔中矣。 一念慈祥,可以醞釀兩間和氣;寸心潔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芬。 陰謀怪習(xí)、異行奇能,俱是涉世的禍胎。只一個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招和平。 語云:"登山耐險路,踏雪耐危橋"。一耐字極有意味。如傾險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一耐字撐持過去,幾何不墜入榛莽坑塹哉! 夸逞功業(yè)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不知心體瑩然,本來不失,即無寸功只字,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處。 不昧己心,不拂人情,不竭物力,三者可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子孫造福。 居官有二語曰:"惟公則生明,惟廉則生威"。居家有二語曰:"惟恕則平情,惟儉則足用"。 處富貴之地,要知貧賤的痛癢;當(dāng)少壯之時,須念衰老的辛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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