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讀本文之前，你可以先停下來，回想一下從小到大發(fā)生在你身上的印象深刻的事情，不必費力去想，想想那些一動腦子就能從腦海里飛出來的往事就好。

想好了嗎？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講，你剛才想起的若干件往事里，即便不是全部，也至少是絕大多數(shù)包含有你當時在那個事件中的情緒體驗，而且這種體驗還頗為強烈。對于其中一些事件來說，你恐怕已經(jīng)不記得個中細節(jié)，但是你多半還記得當時的心情如何。

比方說我會想起入小學第一天在課堂上舉手回答問題的場景，而我早就不記得那個問題是什么了，但我卻深深記得當天我放學回家興奮地把這事告訴了媽媽；比方說我小學一年級暑假去過北京，等到三年級一次語文課上講到人民大會堂老師讓我回憶自己的見聞時，我卻什么細節(jié)都沒想起來只記得當時參觀大會堂心情很莊重，而現(xiàn)在的我也不記得那天在課堂上我究竟說了些什么但卻難忘那種眾目之下的尷尬。

記憶的分類

由此便進入了本文的主題。首先簡單介紹幾個概念。心理學家和神經(jīng)科學家把記憶分為程序性記憶和陳述性記憶。前者比如騎車的一套動作、比如我現(xiàn)在飛快地在敲不同的字母鍵打出漢字來；后者比如地球繞著太陽轉(zhuǎn)這樣的知識、比如上述我提到的幾件往事。進一步細分，則上述往事屬于自傳體記憶——我出現(xiàn)在了記憶中，其中有些還可稱之為閃光燈記憶——當時的場景就像照片拍下的那一霎那印刻在了腦海里，而這些記憶往往是伴隨有情緒體驗的。

甚至可以極端一點說：那些不帶情緒的自傳體記憶隨著時間流逝或快或慢就會忘記，剩下還記著的都或多或少帶著情緒。除非吃出來一只蒼蠅，不然你絕對記不起星期一中午吃的是什么菜，至少記不全，更不用問上個月五號晚上你吃過啥?！聦嵣霞幢愠猿鰜硪恢簧n蠅你也未必還記得那是道什么菜，但你一定不會忘掉你當時的惡心。寫到這里，我突然就想起來初中時有天早上在小籠包里吃到了一只蜘蛛……

這里要提到另外一種記憶二分法：內(nèi)隱記憶和外顯記憶。它倆實際上只是把程序性記憶和陳述性記憶換了種說法。如這兩個名稱所提示的，前者是一種無意識的記憶，你不需要每次打字之前回憶每個字母鍵的位置，就可以自如地輸入文字；后者是一種需要意識參與的記憶，如果一件往事處于無意識水平的話，你是沒法有意識地回憶起來的（別糾結什么是“意識”，那是個老大難問題）。所謂的“情緒性記憶”便是一種無意識記憶，正如有個催淚廣告所言：“父親忘記了一切，但從未忘記愛你”——知道一個人是我兒子和我看到兒子就會感到高興，屬于兩個不同的記憶體系。你可能會問了，如果情緒性記憶是無意識的，我們怎么會有意識地記得往事中的情緒體驗呢？

情緒性記憶與情緒的記憶

這就得從記憶的心理和神經(jīng)機制講起。首先需要指出的是，記憶的存儲和提取涉及到大腦的諸多區(qū)域及其連接，而本文只把焦點放在兩個地方：海馬體和杏仁核。顧名思義，一個長得（有點）像海馬，一個長得（比較）像杏仁。它們位于大腦中部皮層以下的區(qū)域，在結構上是相連的。舉個例子，當你走在路上，專心玩著手機，突然聽到一聲汽車喇叭巨響，你大吃一驚，轉(zhuǎn)眼就被撞倒在地，遭遇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車禍。

這樣的經(jīng)歷一定是你久久不能忘懷的。杏仁核便無意識地記錄下了你當時在情緒上的生理反應，而海馬體有意識地記錄了你當時所處的情境，包括地點及時間信息，特別重要的是，它還記錄了你的不帶感情色彩的情緒體驗（至于你當時的耳聞目睹則轉(zhuǎn)化為長時記憶經(jīng)由海馬體分別存儲到了加工這些感覺信息的皮層，在此不表）。換句話說，海馬體像一個記者一樣把“遭遇車禍時當事人感到恐慌”作為一個事實記錄下來了，而你到底有多恐慌則是由杏仁核記錄的。

等到康復后有一天你小心翼翼地走在人行道上，突然聽到一聲汽車喇叭巨響時，這個刺激便平行激活了你的杏仁核和海馬體，它通過激活杏仁核，會讓你下意識地復現(xiàn)那天的生理反應，開始血壓升高、心跳加快、肌肉緊張等等；通過激活海馬體，你有意識地回想起車禍當時的情境包括你的不帶感情色彩的情緒體驗。這時，兩種記憶合二為一，你生理上的喚起（內(nèi)隱記憶）注入到了你有意識的情緒體驗（外顯記憶）中，讓你記起來你當時是多么地恐慌。從此，這個帶有感情色彩的情緒體驗便作為一個新的外顯記憶被保存了下來，當以后你躺床上發(fā)呆突然回憶起那次車禍時，你所記得的鮮活的情緒便是它。

情緒的演化與心理疾病

了解了上述機制，接下來便可以試著回答標題所提出的問題。之所以是“試著”，是因為目前科學的進展還沒能揭開全部的面紗，而這里可以給出兩點解釋。第一，從進化的角度來看，涉及無意識水平的過程要比意識水平的過程演化得更早，也更性命攸關。一只老鼠沒必要知道它為什么看見貓時必須逃跑，反正身體的反應讓它不由自主地跑掉了。也即，情緒的生理反應的這套機制是無意識的，它的歷史源遠流長、它的速度風馳電掣、它的效果經(jīng)久不衰。進化給了情緒，特別是如恐懼這樣的負性情緒非常優(yōu)越的地位，而當人類（及其他一些動物）進化出了意識之后，帶著情緒的外顯記憶作為上述進化機制的副產(chǎn)品，也就自然獲得了這樣的地位。

第二，則是從生理的角度，實際上它同樣應該是上述進化機制的產(chǎn)物。一系列研究表明，杏仁核的記憶一旦被編碼，就很難被消除；相反，海馬體記憶的編碼如果得不到鞏固，就會隨著時間而減弱。特別是，在持續(xù)的壓力作用下（釋放腎上腺類固醇荷爾蒙），杏仁核的記憶會增強，而海馬體的記憶會減弱，甚至海馬體會萎縮。這也是很多心理障礙的患者外顯記憶會變差、而對于特定的負性情緒的記憶會加劇的原因。

綜合以上兩點，對于正常人而言，是留下了許許多多“帶有體溫”的情感記憶（這里是套個文藝詞兒，與“情緒性記憶”不對等），豐富你的人生。但對于那些心理障礙的患者，好處就變成了壞處。正是因為情緒性記憶是如此容易被激活又如此難消除，它才使得對這些心理疾病的治療難上加難。

比如各種恐懼癥的治療，還是以前述的車禍為例，一旦“喇叭巨響—激活杏仁核—感到恐懼”這個條件作用得以形成，由于杏仁核對感覺信息的分辨率很差，很容易造成以后你在聽到各種響聲時都會感到恐懼，從而形成對特定一類聲音的恐懼癥；而由于海馬體和杏仁核之間存在通路，甚至車禍情境中出現(xiàn)過的很多東西都可能誘發(fā)恐懼癥。為了治療恐懼癥，流行的有脫敏療法（通過逐步適應從弱到強的條件性恐懼刺激來最終接受巨響）和認知行為療法（通過有意識地改變原來的錯誤認知來消除恐懼），但這些方法并不是對所有人都管用，也不保證不會復發(fā)。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意識也很難征服杏仁核啊。

竄改記憶的新技術

這就回到了創(chuàng)作這篇文章的動機。最新發(fā)表在Nature上的一項重要研究為上述治療難題帶來了一縷曙光，由諾貝爾生理學獎獲得者利根川進領導的團隊使用光遺傳學技術成功更改了小鼠記憶的情緒效價（所謂效價即前面說的情緒是正性還是負性）！這個研究的思路清晰，做得也很漂亮，在此只是揀重點來講述。

研究者先讓小鼠形成恐懼記憶——通過在一間屋子里給予小鼠電擊，小鼠的海馬體和杏仁核分別有一些神經(jīng)元會激活，海馬體激活的是記錄情境信息（那間屋子）的神經(jīng)元，杏仁核激活的是情緒效價（恐懼喚起）的神經(jīng)元。

接著，研究者給一組小鼠標記海馬體激活的神經(jīng)元，另外一組小鼠標記杏仁核激活的神經(jīng)元。所謂標記，是指這些神經(jīng)元可以被藍光脈沖激活。然后把這些形成了恐懼記憶的小鼠放到另外一間具有女伴的房間，這會帶來愉快的心情和獎賞尋求行為。不過此時，先前被標記過的神經(jīng)元讓藍光給激活了，于是兩組小鼠的記憶會出現(xiàn)什么不同呢？

結果表明，在看到女伴時海馬體神經(jīng)元被激活的小鼠，回到原先那間屋子后，恐懼反應降低了；而在看到女伴時杏仁核神經(jīng)元被激活的小鼠，回到原先那間屋子后，恐懼反應如舊。也就是說，那些標記了海馬體神經(jīng)元的小鼠原先的恐懼記憶的情緒效價被改變了，那些原本記錄了恐懼情境的海馬體神經(jīng)元現(xiàn)在（部分）與正性情緒聯(lián)系到了一起。

最后實驗又反著來一輪，研究者先給小鼠一個愉快刺激再標記神經(jīng)元再給一個恐懼刺激同時激活神經(jīng)元，同樣的，那些原本記錄了愉快情境的海馬體神經(jīng)元現(xiàn)在（部分）與負性情緒聯(lián)系到了一起。這個研究成果直接推論到人的話，就是如果我們可以標記人腦中的海馬體神經(jīng)元，那么我們就可以在那些恐懼癥患者處于愉快情境時激活這些神經(jīng)元，從而改變他們面對恐懼情境時的情緒效價。事實上，目前一些治療恐懼癥的技術起作用的原理可能就類似于此。

當然還沒有跡象表明我們可以隨隨便便去標記人腦神經(jīng)元，但利根川進對這個研究成果的一個解釋是：海馬體中編碼情境記憶的一組神經(jīng)元可以與杏仁核中編碼情緒效價的兩組（一正一負）神經(jīng)元相連接，而最終的情境記憶的情緒效價取決于這兩個神經(jīng)通路競爭的結果?；蛟S未來，我們可以研發(fā)藥物來特異性地改變這兩個神經(jīng)通路的連接，從根本上實現(xiàn)治療心理疾病的目的。

很久沒寫作了，因為沒有什么需要或值得表達的。而最近讀到的這篇論文無疑是本年度最打動我心的研究，加之最近剛讀完The Emotional Brain，于是來了點興致徒手寫就本文，甚至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列入任何參考文獻，那就全憑我的記憶來負文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