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院兒瑣記  二

 雜院兒的事。不外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玩。穿插著生老病死。那會兒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多了，可屋里取暖只靠燒煤球的鐵皮爐子，不能按煙筒。為防煤氣中毒，添火續(xù)煤，要搬到屋外?；馃耍]藍火苗了），再搬進來。夜里睡覺，爐子當然放到屋外。平房四下透風，“五風樓”，存不住熱氣兒。沒火爐子，就是冰窖。盆兒里碗兒里有水，夜里準凍成冰砣子。早晨洗完臉，水潑到屋門外撒開，不然就成冰場。潑水的功夫，幾秒鐘?！皠⒑骸闭吹乃蛢龀杀?，啪嗒啪嗒敲腦門兒。一摸門把手兒，“粘”上了?！暗嗡杀笔菍嶄洠^非夸張。身上保暖就只有棉襖。家境過得去的，里面套件絨布小褂，白布汗塌兒。秋衣、絨衣、毛衣，沒有。沒錢的就空心穿。棉襖里子直接貼肉。干活出汗，前心后背空隙大，一任冷風竄。對襟小襖，紐襻系不好，冷風直吹肚皮。女的穿帶大襟棉襖還好些。衣服鞋都是“家做兒”。做不過來，不會做，沒人做。街坊們都會伸把手。關(guān)系近的，上趕著張羅；來往少的，你肯張嘴，也不會推辭。有到布鋪撕布的錢，就不會換不下季。

  男的常在室外，棉襖外頭腰上系條搭膊，沒搭膊系根繩。說是“多穿三層，不如腰里一橫”。下邊單褲夾褲棉套褲，褲腳綁腿帶兒。（男女都綁腿帶。腿帶兒，專門織的帶子五六公分寬，五六十公分長，兩頭不織滿，留七八公分的穗子。絨線鋪賣。男人、老人用黑色的；年輕女人、孩子用彩色。）腳下厚棉鞋（毛窩）。做小買賣，挑挑兒，推車流動，腳底下要靈便。擺攤，固定一地兒，老站著坐著，腳底下就要暖和，笨重無妨。穿蒲草編的鞋，很厚（三公分以上）很輕。不結(jié)實，便宜。一般外頭包薄皮子（皮毛衣物的邊角料），底子縫膠皮或按鞋大小釘木板。胡同口上賣油餅、切糕、烤白薯的，穿這鞋的多。也有穿“氈疙瘩”。（樣子如蒲草鞋，羊毛做的）貴點。那時大男子主義者多。主外，掙錢養(yǎng)家為主。挑水劈柴費力氣的活，不得不干，別的就光動嘴了。當然，沒有休息日。除非刮風下雨，老天爺放假。鬧天兒，雜院狂歡：“過陰天兒”。家家剁餡，乒乒乒乓，切菜刀案板交響曲。吃餃子，喝酒！雜院兒的俏皮話，“陰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背颂鞖鈵毫樱瑳]有閑著的功夫。

  不論碰上什麼，男人得出頭。露臉是他，現(xiàn)眼還是他。窮到要飯也得他在前面先喊：“老爺太太！行行好吧！”女人難，男的也不易。院里有了難事急事突發(fā)事，老爺們兒得先沖出去。北屋老太太一嗓子：“快來人哪！”西屋小伙子跑過去：“怎么了？大媽！”“你大爺暈過去了。我弄不動他?！薄澳窟厓?，我來！”說著扶老爺子坐起來，一手拽過被子枕頭叫他靠著。別的屋聽見動靜，也跑過來。四五個人，把老頭圍上?！耙惶е厢t(yī)院？”老太太遇事則迷，亂了方寸，蒙了。念叨著“也不是怎么了？也不是怎么了？”小伙子用手摸了摸老頭的口鼻，順手掐住人中。扭過身，“沒事兒，沒事兒！出氣兒還勻?qū)?。開開門，透透氣。怕是煤氣鬧的?；饹]上來，就端進屋？”“火苗子老高，才搬進來的”?！霸俅龝?，緩不過來。就上醫(yī)院”。不大一會兒，老頭挺挺胸，張口喘氣，睜開眼，看一屋子人。問：“我怎麼了？”別人問：“您覺著難受么？”“還行。像剛睡醒，渾身皺巴?！薄澳X著沒事兒，下地，扶您院里走走?！蹦衔荽笫鍍哼^來跟西屋小伙子說：“你回去緩緩。我來”！幾個人擁著老頭到院子里。走了走，好多了。老頭說：“我覺得沒事兒了?！崩咸f：“真是的！折騰大伙半天。凈給添麻煩?！薄扒颇f的！走道的犯病，碰上也不能不管哪！住一個院，還能分彼此？都是應(yīng)該的。有事兒您就言語聲兒。誰都有用誰的時候?？蜌獾沟⒄`事兒。您先回去歇著吧。待會兒再看您去?！闭f著各回各屋了。

  老人急病。沒人呢，就許出大事。有人調(diào)理調(diào)理就許沒事。那會兒一個沒錢，一個醫(yī)院醫(yī)生少。雜院的人，有病扛著。自己治，刮痧，放血，拔罐子。喝姜糖水、鹽水，吃偏方，送外祟（注1），到藥鋪問藥。都不見效，才輪到找大夫，去診所。上醫(yī)院還得駱駝撒尿——后稍稍（潲）。醫(yī)院少、遠、貴。這一帶只有市立第一醫(yī)院，在萬明路。有病去醫(yī)院，是最后的選擇。一有病就找大夫，抓藥，雜院人認為太嬌氣。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有辱雜院人的剛強！

   雜院的人不是不珍愛生命，沒學過革命的人生觀道理，可常聽評書，常在廟會上聽勸善的連說帶唱。往心里去，也當回事，奉行不悖。“好死不如賴活著”，“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體上天好生之德”。尊重一切生命。把人倫道德看得極重?；钪L大成人，報答父母，報效國家。否則就是坑害父母，坑害社會。不贊成輕生?！安恍叶堂酪印?，孩子夭折，勸慰健在的老人：“您想開嘍，甭想他。他是來要賬的?；▔蛄耍吡?。討債鬼！”忍耐病痛，不是輕視生命。是生存的無奈。

  雜院的人很少去醫(yī)院，住院就少之又少。平時是臥室得病是病房，重癥觀察，病危監(jiān)護，臨終去世。都是那間房！重病臥床了，全院人都會關(guān)照：說話聲小了，走路輕了。囑咐孩子：劉爺爺病了，別在院子里鬧騰，門口外頭玩兒去！有人不注意，在院子里高聲大嗓的。就有人提醒：“小點聲嗨！南屋有病人?！北M量保持安靜，照顧病人。病人不行了，家里人手少。又是男人出面幫忙：找板凳鋪板，支床。把病人抬到床上。（不許死在炕上）幫助本主跑冥衣鋪，定燒活。上棺材鋪，定棺材。忙活后事的準備。沒換裝裹（壽衣）咽氣了，給死人穿衣裳，胳臂腿兒硬了，費事。婦女也膽小。男人不害怕，力氣大。出面時居多。

  也有男人不宜的情形。新生命到來，男的就得躲遠點了。那時沒有政策限制，一對夫婦生三四個孩子，不新鮮。對孩子也沒有現(xiàn)在看得重。生孩子都在自己家里，有的婦女身體強壯，自己生下來，自己剪臍帶，包孩子，收拾一切。完全“自助”。大多數(shù)是請人到家里來接生。街坊里會接生的婦女，看誰家媳婦身子顯了形，常熱情張羅：到日子，我給你接。甭找別人。不愿意搭人情，就請“姥姥”。（北京人管收生婆叫姥姥）有“官”姥姥（持有衛(wèi)生機關(guān)發(fā)的執(zhí)照），“私”姥姥（無照），官姥姥收費高。臨產(chǎn)，請姥姥到家里來。產(chǎn)后，街坊向產(chǎn)婦家人道喜致賀送禮。小米、黑糖、雞蛋、“缸爐”(專供產(chǎn)婦用的糕點)。產(chǎn)房堵得密不透風，房門掛紅布條，示知：坐月子了，不得擅入。產(chǎn)婦不出屋，丈夫伺候月子人，減少外出。有公婆，婆婆伺候。外人不進產(chǎn)房?！跋慈?，接生姥姥來。滿月，外人能進屋了，街坊們會來看望憋白了的媽媽，道喜、慰問、夸孩子。有的給孩子點禮物，首飾樓買的鎖，項圈，手鐲，腳鐲，紅線拴制錢，過得著也送紅包，寫上“彌敬”，“弄璋之喜”（男孩），“弄瓦之喜”（女孩）等。有富余擺幾桌辦滿月。不富裕說客氣話給人道謝。孩子滿月，全院喜興一天。

  現(xiàn)在還有雜院，人不一樣了。舊習氣少了。

注：外祟：舊時迷信，認為有病是鬼魂妖魔纏身。舊黃歷上有這內(nèi)容列表，按得病的時間，癥狀查找。相符的按列表的解法做。叫送外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