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觀圖》是藍瑛沒骨青綠山水畫中充盈著文人士大 夫遁世隱逸之幽情雅趣和柔逸之氣的代表作。此作近景直接畫一泓湖水，清波蕩漾；中景繪湍激流瀑，粗大古木交相斜傾，俯水臨流，山坡上水閣臨流而筑，兩個文 人憑窗端坐，澄懷觀賞流瀑春景，從他們如癡如醉的神情中可見其樂山樂水之閑情逸致；其后中遠景為青山白云，給人“云過山腰開錦繡”之詩情畫意。加上全圖以 濃重的石青、石綠、朱渲染山石和紅樹，用水墨積染溝壑，稍加粗筆鉤皴，再施深濃的墨點點苔，并以粗獷有力的筆法寫古木虬枝紅樹建筑，因此整個畫面不但構圖 別致，而且色彩跳耀，綠肥紅瘦，春意盎然，令人心馳神往。其意境，可借藍瑛另一幅山水畫《春閣聽泉》自題詩來描述：“春林紅淺綠情柔，汩汩泉聲折玉流。高 逸畫樓千古話，風流一代足千秋。”顯然，藍瑛把文人士大夫遁世浪跡，陶醉于明媚春光，隱逸之幽情雅趣，提高到文人逍遙自在、千古風流的境界！如果我們再循 這種意境表現(xiàn)的視角觀賞藍瑛的青綠山水畫，例如《白云紅樹圖》、《仿張僧繇山水圖》和《澄觀圖》等，不難發(fā)現(xiàn)他酷愛、熱衷于紅妝綠裹，借以表現(xiàn)紅倩綠情柔 逸之氣和青綠山水畫文人化的高邁創(chuàng)意。

　　運用高遠法來造勢，是藍瑛山水畫的突出特點，前述 《仿大癡山水圖》軸就是此種特點的典型之作。諸如此類的代表作品，還有美國綠韻軒所藏《山水圖》軸，近景為奇古雜樹蒼松，中遠景接著就是陡立千尋的高崖， 畫境高曠幽玄，氣勢壯觀。又如《白云紅樹圖》軸的構圖也是如此，畫軸中遠景是拔地而起的高峰，如巨浪涌起，一浪高過一浪，氣勢博大。還有《秋景山水圖》軸 (日靜嘉堂文庫藏)，近景蒼松高擎葉茂，危石挺立，茅居結廬于下，緊接著背景山勢巍峨聳立，靈泉跌宕于幽谷之間，構圖具有鮮明的吳門畫派特色，畫境高邁明 凈。因此，可以說他的山水畫具有很強烈的節(jié)奏形式美感。

　　藍瑛有許多作品題有“仿”、“法”、“師”某某古 人等自識，但只要留心觀摩，即能發(fā)現(xiàn)他借古開今，不拘成法的超軼精神。《仿梅花道人山水圖》軸(日本橋本末吉藏)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此作筆法略似梅道 人，但格調則不盡相同，梅道人筆法圓柔，皴點密，而藍瑛筆法方折挺利，構圖造境，獨抒胸臆。畫軸近景赫然居中，雜樹高大，聚點為葉，掩映潺潺流瀑、村舍， 背景崇山疊嶺扶搖直上，石骨崢嶸嵯峨，間以雜木殿宇，高遠之勢，氣吞山河，饒有無限風光在險峰之逸趣，山水畫風獨具特色。當然，這種風格的創(chuàng)新與藍瑛熟通 畫學有密切關系，他曾論道：“董、巨一門，則皴為麻皮、褪索，后學咸于其門為弟子。荊、關效以斧劈、括鐵，所師則鮮矣。董、巨尚以筆墨韻動，渲染遠近，是 后開元人生面，無涯妙道。于荊、關筆勁，點畫一成，不能加以增減。后學未能多見其真跡，焉可尊師范日夕之參也?！睂τ诙?、巨然與荊浩、關仝的筆墨特點及 影響，藍瑛如數(shù)家珍，一一咸記在心，他能在仿梅道人山水的創(chuàng)作中融會貫通，滲入荊浩、關仝勁健簡練的筆法來表現(xiàn)山勢的嵯峨險峻及其質感，兼取董源、巨然筆 墨氣韻，別開生面。

　　日本橋本末吉藏的《山水圖》軸，是藍瑛晚年的代表 作。此作集合了他山水畫的優(yōu)長，畫法多變，筆意縱橫，山石高拔，古木蒼勁，流瀑噴薄如飛。是圖漫山遍野枯木老枝奇崛，春華綻開，高山飛瀑跌巖急瀉，棧橋由 山腳穿溪跨瀑，沿山扶搖而上，山巔樓宇清晰悅目，山石危峰如懸梯疊髦，巍峨蒼秀。全圖筆法簡勁多變，山石以干筆點擦勾皴，縱橫率意，幾乎不用墨染，而澤以 青綠淺絳設色，加之高遠法構圖，畫風宏偉秀逸，明快蒼潤，畫間透露出一股“深融柔逸之氣”(清代秦祖永語)。

               
               一江秋水圖  軸 紙本設色 1640年作

　　畫中透露出一股“深融柔逸之氣”的還有現(xiàn)藏美國普 林斯頓大學美術館的《一江秋水圖》軸。全圖山石以疏松的牛毛皴筆法寫出，再以淡墨與淺絳設色染，遠處山峰及近處山石皆顯得蒼勁秀潤。近景松樹、楓樹、雜 樹、怪石臨水遨波，岸邊二高士坐于船上對話，一派可游可居的高秋景象；如其自題詩曰：“一江秋水淡無煙，繁露蒹葭欲暮天。只是短蓬人領意，醉霜紅葉半堆 船?！毕襁@種洋溢“深融柔逸之氣”的還有《仿梅道人山水圖》軸，畫中遠山、高崖、水口、溪岸、坡陀，均以淋漓水墨暈染，濕筆墨氣肆溢，細筆折帶皴寫山石峰巒，雨點皴聚攢其間，山水中充滿著蒼翠蔥籠的生機、柔逸之氣。

　　藍瑛的山水畫藝術成就，得益于他“性耽山水”。雖 然他下苦功臨習了晉唐宋元諸家，達到精妙亂真的程度，但他不以摹仿為能事，不僅擅于師古人之意進行變格創(chuàng)新，而且還注重生活，注重行萬里路，飽游飫看， “游閩粵荊襄，歷燕秦晉落，涉獵既多，眼界弘遠”。因為他胸中有真丘壑的觀察積累，眼界開闊，所以能落筆縱橫，水墨淋漓，別創(chuàng)一格、一派，自立門戶。藍瑛 是浙江武林（錢塘的別稱）人，按清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所論“藍瑛倡為武林派”，故把他及其追隨者稱之為“武林派”。

二、武林派諸家的山水畫

　　在明末清初，受藍瑛影響的“武林派”畫家眾多，除他的兒孫之外，還有不少從學的弟子，如陳璇、王奐、馮贏、顧星、洪都等，最有名的弟子是明末大畫家陳洪綬和禹之鼎。陳洪綬山水畫奇古怪誕的風格，就是從藍瑛山水畫風中變化而來。

　 　藍瑛的兒子藍孟，秉承家學，是“武林派”的主要畫家。藍孟生卒不詳，字次公、亦輿，又字鸞。據(jù)《圖繪寶鑒續(xù)纂》記載：“善畫山水，摹仿宋元，無不精 妙。”藍孟也是從摹仿宋元開始學習山水畫的，與其父所走的藝術道路大體相同。與其父另一相同之處，是藍孟喜作大幅、巨幅立軸山水，旅順市博物館藏有他的絹 本設色《秋林逸居圖》軸，顯示了他繪畫的堅實功底。此軸構圖布局，采取平遠與高遠結合的方法，近中景為平遠溪山林木村落人家，遠景為層層涌起的山巒，酷似 其父。全圖布局聚散有致，景物富于變化。從畫風上看，藍孟學元人黃公望筆意較深，圖中的樹法為夾線雙勾，用橫線垂點和竹葉點寫葉，筆法樸拙。不過，在山石 的畫法上，用筆堅挺，折轉靈便，山石極少皴筆。所以，他的山水畫看起來場景宏大繁多，卻丘壑疏朗，這從他的《秋林遐征圖》軸(山西省博物館藏)中也可以見 睹?！秷D繪寶鑒續(xù)纂》卷二評述他的山水畫為：“運筆雖不遒勁，而丘壑松脆，如冰梨雪藕，見之唇吻俱爽，故學云林家數(shù)，更云入室?！庇纱丝磥?，藍孟所作的山 水畫，細潤筆法得之于倪瓚，丘壑山石法之于黃公望，而構圖布局汲取了家學與元人，自出機杼。藍孟的代表作還有《洞天春靄圖》，畫于清代順治十年(1653 年)。此作筆法嚴謹，構圖別致。此外還有《仿倪瓚山水圖》軸(河北省石家莊市文物管理所藏)、《擬王晉卿梅花書屋圖》軸、《梅花書屋圖》軸等山水畫作品。

　　藍濤是藍瑛的孫兒，字雪坪，號豫庵，生卒不詳。藍 濤也秉承家學，善畫山水，兼工花鳥。在山水畫上，他愛作細致小景。傳世之作有上海博物館藏的《銷夏圖》軸，此圖構圖造境，頗具匠心，畫面以巨嶂式的怪石為 背景，其下有二間草廬深藏在溪石林木之中，前舍中有一士人臨窗側身眺望屋邊急流湍瀑，神姿悠閑沉醉，畫境幽深恬靜，給人以樂山樂水之陶醉意境。全圖以帶草 篆筆法寫景，用筆活潑瀟灑，山石多碎小礬石，筆法圓柔，皴紋稀疏，以牛毛皴塑造其肌理；樹木用夾葉、點葉、針葉和大橫點葉寫出，筆法流暢老到。畫家自識仿 黃鶴山樵王蒙溪山清樾畫法，構圖及山石畫法確似王蒙的書齋山水圖式，牛毛皴也是王蒙山石皴法；在意境表現(xiàn)上，藍濤卻別有用心，畫面景物雖繁，卻不讓人感到 閉塞，巨大假石剔透瘦漏，虛景和實景的巧妙處理，創(chuàng)造出郁然深秀清靜空靈的境界，此景此境，如何不為銷夏之樂趣所在呢?就筆墨的功夫而言，藍濤可與祖父藍 瑛頡頏。

　　藍深為藍濤之兄，也是“武林派”家學傳人，字謝青， 生卒不詳。藍深能詩善畫，為人倜儻，據(jù)《圖繪寶鑒續(xù)纂》載：“時文宗匠，余參六法，亦極精妙。雖得祖父之傳，至于錯綜變化，自得其巧?！彼^“錯綜變 化”，就是他善于從宋元前賢的山水中汲取營養(yǎng)，而不拘泥家傳。從他的傳世之作《仿宋元山水圖》冊(山西省博物館藏)，如圖冊之一兼融吳鎮(zhèn)、倪瓚特點別出心 裁；圖冊之二構圖、折帶皴用筆等似倪瓚；圖冊之三斧劈皴法與南宋馬遠相近，構圖似明初宮廷畫家鐘禮的《高士觀瀑圖》軸(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梢?，他廣 泛師學后“自得其巧”并不虛夸。藍深還作有《雷峰夕照圖》軸，為西湖十景之一。構圖設色，襲自祖?zhèn)?，以高遠法造境，小青綠設色，筆法嚴謹，意境清幽。

　　總而言之，在山水畫藝術上，藍瑛及其門人形成的 “武林派”是對元代文人畫的繼承與變革發(fā)展，無論是畫風還是筆墨意境，都有上乘的獨特創(chuàng)造。惜其形成發(fā)展之際，正值改朝換代之時，此派在明末聲勢沒有松江 畫派高，入清后又值松江畫派傳人為畫壇盟主，“武林派”遂遭貶壓，被推入浙派之列，非文人畫流派，連張庚在《浦山論畫》中都說“至明季方有浙派之目，是派 也，始于戴進，成于藍瑛?！币驗閺埜龔男【驮谌藗儗Α拔淞峙伞钡脑g毀攻訐的言論中成長，他說：“余少時聞鄉(xiāng)前輩論畫，每至宋旭、藍瑛，輒深詆雜之。”以至 于他在《國朝畫徵錄》中，堅持把藍瑛劃為浙派大家。這種妄加推諉派系的做法，就像現(xiàn)今國人自詡標謗為現(xiàn)代派藝術一樣，目的是先占高地，排斥異己，唯己獨 尊，而無視其他藝術流派自身形成的歷史特征、價值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