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由于工作關系，我走訪了全國不少中學，和中學校長、教師及學生進行了比較坦誠深入的交流。面對當前基礎教育現(xiàn)狀，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壓力山大。無論是教育行政主管機關還是中學，無論是家長還是學生，似乎都在“溫水煮青蛙”般地慢慢滑入一個“陷阱”而無法自拔。我問這個“陷阱”指的是什么，所有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考試。
的確，在以高考為最高“指揮棒”的考試體系指揮下，我們的中學（高中）離一個教育機構(gòu)的本質(zhì)漸行漸遠。它越來越不象一個學校，倒像是一個類似于富士康一樣的企業(yè)；中學校長越來越不象是一個教育家，更像是一個公司的總經(jīng)理（不是企業(yè)家）；高三的教師越來越不象是一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更像是一個拎著皮鞭的監(jiān)工；學生則越來越享受不到教育的快樂，更像是一個流水線上的裝配工人——必須在答題時做到條件反射似的熟練。
也許我有一點點言過其實，但絕非危言聳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本來是一個效應時滯極長的領域，辦好一所學校往往要經(jīng)過幾代人的艱苦努力。但在當下的中國，要使一所籍籍無名的中學在三五年內(nèi)就做到聲名鵲起卻似乎并不是什么太難的事情。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把學校作為企業(yè)，用管理企業(yè)員工的方式來管理教師和學生；用數(shù)字化目標管理來實現(xiàn)升學率、“北清率”乃至“狀元”等社會普遍認同的目標；用個體的具有代表性的素質(zhì)教育成績來說明整個學校的素質(zhì)教育成果；等等。從媒體的大量報道中，我們并不難看到這些“超級中學”的“成長路徑”。
并非是中學校長忘卻了自己的教育使命和責任——許多中學校長堪稱當代第一流的教育家，但在現(xiàn)實面前，他們不得不這么做。許多人不無痛苦地對我說，他們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腳踏兩只船”——一只船是素質(zhì)教育，一只船是應試訓練；高三之前素質(zhì)教育，進入高三立即開始應試訓練——也許這只是一部分人的做法，更多人則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應試訓練的道路。中學校長很不客氣地批評我們：你們是做教育工作的，明明知道什么對學生好，什么對學生不好，為什么在招生錄取的時候卻不看這些東西？如果大學錄取時所看重的東西和我們平時教給學生的東西不一致的話，我們只能調(diào)整我們的方向和道路，適應你們的要求。因為如果我們不這樣做，家長和學生也會要求我們這么做，自然會有一部分中學屈服于壓力而這樣做。這樣的壓力我們無法面對，更無法承受。當然，也有極為個別的中學校長憑借著膽識、勇氣和智慧，完全按照自己的教育理想辦學。他說，你如果不改也行，我按照教育規(guī)律去做應該做的事情，我可以不和你玩。在全球化時代，北大、清華不要我的學生沒有關系，只要他（她）們真正優(yōu)秀，哈佛、耶魯這些世界一流大學搶著要。
面對這樣的批評甚至指責，我無言以對，更無顏以對。軍人以保家衛(wèi)國為天職，醫(yī)生以救死扶傷為己任，身為教育工作者，我們的天職是教育好自己和別人的孩子，使每一個家庭的孩子接受了我們的教育之后，會變得更有教養(yǎng)、更有知識、更有理想、更有責任感，以及更有能力去面對和解決未知世界的難題。一句話，他（她）可以變得比以前更好。否則，如果經(jīng)過我們的教育之后，一個孩子變得越來越自私、越來越無情、越來越?jīng)]有責任感，越來越?jīng)]有信仰，那我們的教育就是失敗的教育，至少是不成功的教育。如果中國每一個有經(jīng)濟能力的家庭都把孩子送到國外去接受教育，甚至作為教育界人士的我們自己都加入到這一行列，那我們的教育就是有問題的教育，至少是不被信任的教育。這說明我們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
我常常想，人為什么要接受教育呢？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是“學而優(yōu)則仕”時代的功利主義追求了。但是在今天，我們恐怕不能再如此簡單地界定一個人接受教育的目的。否則，一旦當你發(fā)現(xiàn)書中沒有“黃金屋”和“顏如玉”的時候，你可能會陷入失望、沮喪甚至反對教育的境地。我想，一個人之所以一定要接受教育，從個體來說，是因為教育可以使人從生理到心理都可能變得更好，至少和沒有接受教育之前相比會更好。他（她）看待世界的眼光可能會變得不一樣——從前是在用眼睛看世界，接受教育以后可能會用心去看世界。遇到委屈、困難、挫折甚至是失敗時，可以比以前更平和、更淡然、更有信心，也更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因為在接受教育——主要是閱讀和思考——的過程中，會有更偉大的人和事作為榜樣去激勵你，喚醒你心底里最美好的東西，即使你也許永遠無法成為那樣偉大的人。換句話說，教育可以提升一個人的層次和境界。有時候，當我們鄙夷一個人的所作所為時，往往會說：“那個人沒有受過教育?！敝傅木褪沁@個意思了。另一方面，從社會來說，教育可以使每一個個體認識到集體契約的必要性，減少反社會的心理和行為，增強對社會和他人的責任感，弱化社會中的戾氣和不平，使人們避免陷入相互敵視和你死我活的叢林世界，從而使整個社會變得更好一些。一個國家和民族的人民接受教育的程度越高，這個國家和民族就會變得更加文明、更加成熟、更加理性，其他國家和民族就能夠比較準確地判斷你的走向和行為，從而可以增強整個世界的和平與安全。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認為，教育的目標應當是使人們變得更有教養(yǎng)。這種教養(yǎng)不一定全部體現(xiàn)在彬彬有禮上。更準確地說，教養(yǎng)體現(xiàn)在一個人在做出某種行為的時候，是否考慮到這種行為對其他人和社會所造成的負的外部性——這是一個經(jīng)濟學術(shù)語，可以近似地理解為不好的影響。比如，教育應當使人養(yǎng)成“物歸原處”的習慣。因為如果你不能做到“物歸原處”，其他人再用的時候有可能會找不到，就會給其他人帶來不便。再比如，教育應當使人養(yǎng)成習慣，當受到他人幫助——無論事情有多小——的時候，真誠自然地說聲“謝謝”。因為這會使幫助你的人心情愉悅，增加他（她）對你的信任感，進而增加社會上所有人彼此之間的信任感。還比如，教育應當使人懂得，男人每天早上出門之前要把胡子刮干凈，女人要上一點妝，不一定是濃妝艷抹。因為這會使見到你的其他人在視覺上更舒服一些，至少不會感到煩躁和厭惡。此外，不浪費糧食和其他任何物品，減少對環(huán)境的污染和破壞，遵守交通規(guī)則和法律，公共場所不大聲喧嘩，等等，這些做人做事的細節(jié)和小節(jié)，絕不會出現(xiàn)在任何一種考試當中，在我看來，卻是教育中最應當重視和倡導的東西。
有人會說，你所說的是家庭教育的責任，不應當由學校來承擔。學校是學習文化知識的場所。對此我不敢茍同。這實際上是前蘇聯(lián)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把教育和人當成工具的陳詞濫調(diào)。教育是統(tǒng)一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只不過是側(cè)重點不同而已，其目標都是為了更好地教育孩子。如果二者是割裂的，那么很可能就會造成學生在人格上的分裂和混亂——他（她）在不同的地方接受了不同的甚至是相互沖突的原則。中國的先賢早就講過“知行合一”，做學問和做人本身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怎么能夠把它們截然分開呢？失去了做人的準則，即使學到了再多的知識和技能，又有什么用呢？很可能還會給社會帶來更大的危害。更何況，由于家庭環(huán)境、父母教育背景以及經(jīng)濟條件等各方面因素，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從父母和家庭那里繼承這些原則和習慣，更需要通過學校教育來加以彌補。
我們要讓孩子在教育中感受和體會到每一天的進步和快樂，感受和體會到悄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逐步從懵懂無知走向理性成熟，不斷使自己的人生目標變得更加清晰，使自己的價值觀變得更加穩(wěn)定，學會從平凡的日子中領悟生命的快樂和意義，明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行為的含義和后果，明確自己未來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應當通過怎樣的努力去合法地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目標。我們不能讓十二年——或更長——的教育過程變成一個一個考試的準備過程，學習的唯一目的是為了跨越這一道道艱難的考試的坎。教育一旦變成了考試，競爭就會成為學校的主旋律，每一個學生都在想法設法在競爭中勝出，那些大量的無法勝出的學生就會慢慢喪失自己的希望甚至絕望——因為勝出的永遠是少數(shù)人——但他（她）們才是這個社會“沉默的大多數(shù)”。這個從小就開始的殘酷過程會使學生更相信個人能力和“勝者為王”原則，卻既不懂得也不相信合作。但顯然，無論從個人還是社會角度來說，教育都應當使人們更懂得合作的價值，而不是競爭的價值。
考試只是教育過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其目的有二：一是為了檢驗一個階段的學習成果，檢測學生是否掌握了必要的知識——如果沒有掌握，就需要使之掌握；二是為了選拔。在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把那些和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匹配度最高的學生選拔出來，讓他（她）們接受相對更好的教育，使之更具有競爭力。考試只能為教育而服務，教育的目的從來就不是考試。如果一個國家和社會的教育資源極為充裕，理論上可以取消考試——歐洲許多國家的大學就取消了入學考試。但無論一個國家多么富足，都不能也不可能取消教育。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不懈奮斗，中國已經(jīng)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但是當我們在拼命奔跑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了，我們?yōu)槭裁炊霭l(fā)。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們不能只是滿足于完成某項工作。我們需要問的是：當我們這么做的時候，我們需要實現(xiàn)怎樣的目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