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伯又上路了,風(fēng)雨無阻,跟在他后那瘋瘋癲癲的婆娘后面,丈量著貧苦瑣碎的光陰。他不知道他這輩子會跟著她走多久,他只知道,他必須跟在她身后,做她的一把傘、一根拐杖,或者是一樹陰涼。 他們的兒子在礦難中喪生后,阿婆就開始瘋癲。她到處游走,走到哪里都要問:“看到俺兒子了嗎?” 阿婆見到什么都想買,趙伯只好當(dāng)面給她買下來,回頭又給賣主賠著笑臉,把東西退回去。很多時(shí)候是退不掉的,所以,總能在大街上看到這樣的景象:阿婆在前邊興奮異常,引吭高歌,而趙伯跟在后面,拎著大包小袋,汗流浹背。 阿婆在也會圍著頭巾,穿著厚厚的呢子大衣。令人奇怪的是,看不到阿婆流汗。倒是跟在后面的趙伯,穿著個(gè)背心還大汗淋漓的,仿佛天上的太陽故意為難他,往他的身上多拔了幾朵光焰似的。 每次見到他們,我都會很遠(yuǎn)就打招呼。阿婆照例還是千篇一律的那句:“看到俺兒子了嗎?”趙伯則憨憨地對我笑笑,不說什么,臉上亦看不出悲苦。 終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勸趙伯:“不如送阿婆去精神病院吧,你也好歇歇?!壁w伯搖了搖頭說:“不妥?,F(xiàn)在這樣很好啊,我一點(diǎn)不覺得累。在家里窩著是一天,在外散步也是一天,還能呼吸到野外的新鮮空氣,看看沒有被污染的云彩,順便欣賞欣賞山里的風(fēng)景……”一輩子沒陪阿婆旅游過的趙伯,把這些當(dāng)成了對阿婆的彌補(bǔ)。 我看到趙伯握著一束山花,那燦爛的花握在他蒼老的手心里,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卻又那么自然。 后來的一個(gè)早晨,我看到趙伯心急火燎地走著,手上拎著一袋子新買的棉花。我問他怎么沒見到阿婆。他說阿婆快不行了,看來這次真的要走了。他買了很多棉花,他說阿婆一輩子都怕冷,他要給她做一件厚厚的棉衣。 “走吧,讓她能夠暖暖和和地上路。”趙伯說這些的時(shí)候,臉上依舊沒有悲苦,只有淡定、從容,仿佛前來引領(lǐng)阿婆的不是死神,而是幸福。 這就是依靠。 他是一個(gè)孤兒,或許是因?yàn)闅埣?,父母將他遺棄,或許是別的原因,反正他不知道父母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有人問起,他就干脆說自己叫“吳名”。從懂事的時(shí)候開始,他就與垃圾為伍了,每日里在一個(gè)個(gè)垃圾箱里翻來找去,撿拾些可以賣錢的東西,艱難度日。15歲的時(shí)候,他在一個(gè)垃圾箱旁看到一個(gè)10來歲的女娃,在那里找東西吃。他有些心疼,就帶她回到了他自己的小窩棚里。從此,他就像對待自己親妹妹一樣地照顧她。 女娃有輕微的弱智,而他腿瘸,這兩個(gè)被苦難腌漬的生命,從此誰也離不開誰。 每次撿到一點(diǎn)好東西,比如別人吃剩的半截火腿或者破碎的茶葉蛋什么的,他都舍不得吃,給她留著。她也是,撿到了好東西也給他留著。有一次,她在一個(gè)垃圾箱里撿到了半瓶酒,她興奮地跑過來,遞給他。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聞到酒的味道,他嘗試著喝了幾口,結(jié)果醉得不行,她費(fèi)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他拖回家去。 女娃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沒想到,她哪兒也不去,就認(rèn)準(zhǔn)了他,說要嫁也是嫁給他。就這樣,他們結(jié)婚了。 靠著撿垃圾,他們竟然一點(diǎn)點(diǎn)蓋起了自己的房子,雖然很簡陋,但畢竟是自己的。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是健康的。他們依舊是靠著撿垃圾供孩子上了大學(xué),參加了工作??嗔艘惠呑?,到了該享福的時(shí)候,兩個(gè)人卻一起離開了人世。 他們一輩子形影不離,哪怕是死,仿佛都約定好的一樣。 這就是依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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