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小鐵車

父親老了，特別是兩年前大病一場后，就再也推不了那小鐵車了。

這幾天因為給母親的小菜園澆水，我又推起了父親的小鐵車，每每此時父親都在一旁拿水管幫我向桶里灌水，水在桶里汩汩的流著，而他的目光則久久的停留在小鐵車上，眼神中充滿了憐愛與不舍，我知道這輛伴隨了父親幾十年，同他一起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小鐵車，早已融入了他的生活，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其實，這種小推車在我們老家當(dāng)?shù)胤浅Ｆ毡椋苍S是因為需要雙手用力推著走的緣故吧，人們都叫它手推車，我不喜歡這么叫，我家的小車是用圓鐵焊成的，車身一米多長，中間兩只車腳支撐，兩個車把是用稍粗點的鐵管焊上去的，中間是橡膠輪子，因此我更喜歡叫它小鐵車，我覺得這樣叫更親切，更有感情。

聽母親說，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家里用的并不是現(xiàn)在的小鐵車，而是那種中間高兩邊平的木推車，兩個木車把上還栓有一種叫車襻的寬帶子，推車時將車襻通過后頸搭在雙肩上，起到支撐和省力的作用。父親個頭不高，身體單薄，沒有多少勁頭，在那個憑力氣過日子的年代，是十分吃虧的。那時候父親就曾用那種木推車往地里送土雜肥，把收割的莊稼送到集中打曬得場院里，推了幾年的的木推車，用母親的話說：“他就不是推那車的料”。好在父親上學(xué)時一直念到高小，在當(dāng)時的村里也算是有文化的人，隊里就安排他到正缺老師的村辦小學(xué)，成了一名民辦教師。

再后來分家時，父親作為家里老大主動將家里的木推車讓給了剛成家的二叔，于是一段時間父母只能靠借車來應(yīng)付，在那個年代，手推車是普通百姓家里唯一的運輸工具，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借車的無奈和心酸之后，父親便同母親商量，狠心拿了攢了許久的錢，請鄰村干副業(yè)的親戚買了些圓鐵，托村里的電工焊了現(xiàn)在的小鐵車，從此小鐵車便進(jìn)入了我的家庭，成為我們家庭中一位至親至愛的成員，它同父親一起默默地為這個家庭撐起一片晴朗的天。

家里真正天天離不開小鐵車是在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之后，那時的我還小，每到坡里干活，到大村上趕集，向地里推糞，到麥?zhǔn)栈蚯锸諘r推麥子或推玉米秸，我都會坐在小車上，享受父親推著的快樂，然而那時候的我卻從未體會到父親推車的艱辛。那個年代，家里很是拮據(jù)，為了省下錢供我們姐弟上學(xué)，每快到冬天的時候，父親便硬撐著推起家里的小鐵車，放上木條編的簍子，用繩子拴牢，到離家?guī)资锏赝獾恼镟u家小煤井去買那種便宜的次煤取暖，常常是早晨迎著朝陽走，下午踏著夕陽歸，四百多斤重的分量對父親那種體格的人來說，辛苦是可想而知的。

多少個寒來暑往，多少次花開花落，歲月的印痕印在了父親的肩上，印在了小鐵車的車把上，夏天，因為單衣服，車襻抹在肩上，光脊背的時候，脊背上留下明顯的車襻印痕，長年累月的推車，父親手上留下了厚厚的老繭，因為日久的摩擦，車把抓手處非常圓滑光亮，而且留下了很深的印痕，以致車把車身都成了兩種不同的顏色。

每當(dāng)看到小鐵車，我的眼前總會浮現(xiàn)一幅場景,這幅場景成了鐫刻在心靈深處對父親的敬重、感動與愧疚。那是我10歲那年，為了維持生計，掙點錢補貼家用，一向堅強要面子的父親，也只能推起存了一冬的地瓜到幾十里地外的淄川城去賣，那時候到淄川只有一條崎嶇的山路，而且要翻過一座叫做環(huán)山的山，山不是很高，但路卻很陡，從家里出發(fā)時天剛放亮，路上靜悄悄的，只有幾只小鳥飛在四周，一路上父親弓著腰，套在肩上的襻繃得緊緊的，我在前面背著拉繩，極力向前拉，想盡量給父親減輕一點分量，整個上坡，只聽見車輪的吱嘎聲和父親粗粗的喘氣聲，父親不時還用盡氣力斷斷續(xù)續(xù)的問：“你。。累。。不累，累了就。。少用些力”。到山頂歇息時，父親的臉已變成絳紫色，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龐往下淌。。。。太陽漸漸升起來，把我和父親的影子扔在身后的土坡上，我問父親累不累，父親用手巾擦了一把汗說：“不累”！

我上初二的那年，家里準(zhǔn)備將原來的草房翻蓋，隊里給批了一塊屋后的大坑作為地基，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父親便在每日空閑時用小鐵車推土墊地基，從推土的地方到地基有一個陡坡，推土?xí)r父親便不停地上坡、下坡，一次又一次，我無從想象那一路上灑下了父親多少汗水，更無從想象他推土的腳步可以走到中國的那個地方，只知道父親用纖夫的堅韌和渴望推出了一個高爽的地基，在地基上建起了新房。為了省下更多的費用，新房的一磚一瓦一木都是父親用小鐵車推來的，可以說，小鐵車是我家的全部，它承載了我們?nèi)胰说男腋！?/SPAN>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小鐵車歷經(jīng)風(fēng)雨侵蝕，已沒有了原來的光亮。后來隨著父親轉(zhuǎn)正，家里條件好轉(zhuǎn)，村里有了拖拉機，有的買了汽車，小鐵車很少用了，幾個姐姐先后出嫁，我也成家立業(yè)，然而父親的雙鬢也早已染滿風(fēng)霜，身體再也無法承受這種強度的勞動。。。。。。。

如今我又推起了小鐵車，父親推著小鐵車的那些日子已成為鐫刻在心靈深處的一幅艱辛而滄桑的畫卷。

轉(zhuǎn)眼一桶水又滿了，我推起小鐵車，在落日的余暉中，大踏步向前走去。